光阴典当 - 妖千白- 奋斗故事

蒙奇上学时遭遇过一次抢劫，钱包、书包、买给初恋的礼物被掠夺一空。

那种被人剥夺的经历成为了他的心理阴影，从那以后，他一直小心翼翼维护自己的一切，不愿再陷入那种境地，然而在毕业五年后，类似的阴影还是荫蔽了过来。

这次的抢劫犯不是具体的某个人，而是经济寒潮。这个抢劫犯在短时间内让失业的阴影笼罩在数十万人头上，他恰是其中之一。

这次的失业令他猝不及防。他对待工作一向兢兢业业，尽管没有什么突出建树，但是鲜有犯错。这种平淡的生活正是他向往的，他曾以为可以一直这么按部就班下去。就在前不久，他向同居多年的女友棠溪求婚成功了，两人当天就领了证，这几天正在举办婚礼的事情操心。

怀着沉重的心情回到家，棠溪一上来就兴高采烈地向他商议着婚礼的各项细节，他微笑着应对，好几次想打断她，但最终还是没有把失业的事说出来。

说了又能怎么样呢？徒增困扰罢了。不如先隐瞒一阵，凭借聪明才智，争取短时间内再找到一份像样的工作。

然而他终究还是小瞧了这次的经济寒潮，失业的规模正在不断增大，仿佛整个城市都在裁员。棠溪最近和他聊天时，也隐隐有了对失业的担心，还特地去了个签，希望保佑两人都不会在这个关键时期被辞退。

这在无形中给了蒙奇很大的压力，婚礼的日期一天天临近，存款逐渐见底，但是工作还是一直没有着落。蒙奇的内心更加焦虑了起来，开始放宽找工作的范围，可尽管如此，他还是一次次被人拒之门外。

这一天，再次被拒的蒙奇开始借酒消愁。临近深夜时分时，他在酒吧门口和朋友分了别，踉踉跄跄，沿着昏暗的街道往家走。

料峭夜风吹过，醉意慢慢逃出身体。他走得很慢，一路上都在思考要不要跟棠溪坦白，就在这时，街角赫然出现了一家灯火辉煌的时光银行。

他在记忆里搜索了半天，对这家银行一点印象都没有，在好奇心驱使下，他走上前去瞧了一眼。玻璃门内几个落魄的男人在排队办理业务，五个服务窗口里都坐着长相甜美的工作人员，窗口上方贴着“24小时营业”的标语。

在这个陌生的银行门口看了半天，他突然有了一个念头，于是推开厚实的玻璃门，走了进去。

等出来时他已经是满脸惊愕，不时低头看一眼自己的手机。屏幕的微光打在他红润的脸上，投射到他带有讶色的眼睛里。而他的眼眸里只有屏幕上那个多出的深蓝色钟表的图标，图标的下面写着“时光银行”。

他不知道具体是如何走回家的，一路上脑海里都在回荡“岁月置换”“光阴典当”“时光转移”等名词，连棠溪打来的电话都没有注意，不过唯一可以确定是，他的步伐不再像以往那么沉重。

漆黑的卧室，两个年轻男女身体热烈地纠缠在一起。棠溪光洁的脊背紧紧靠在蒙奇的胸前，忽然腰上一痒，她赶紧握住那个宽阔而不老实的手掌。

“婚礼筹备得差不多了，我爸妈很满意，等十万块彩礼凑齐给他们打过去，我就能开开心心地嫁过来了。”

棠溪的声音很柔软，像是擦拭婴儿皮肤的丝绸，但对于蒙奇却如同当头一棒，本来滚烫的心思顷刻凉个通透。

“不过你放心，这笔钱不会让你自己出的，这几年我零零散散攒了一些钱，大概有四万，到时候转给你。既然没办法让我的父母转变心思，那我们就一起承担吧！”棠溪说完翻了个身，啄了一下蒙奇的嘴唇。

他心中回暖了很多，回吻她的额头，不自觉地把她抱得更紧了。

棠溪出生在一个重男轻女的普通家庭，在她长大成人的过程中，她父母的心思一直在她的弟弟棠川身上，对她的态度一直不冷不热。哪怕这次结婚，她的父母最关心也是彩礼的数额，因为可以作为她弟弟将来结婚的储备金。

原本这个礼金的数额更大，在棠溪对父母的软磨硬泡之下，才勉强减到十万。

蒙奇对这些事心知肚明，也十分感激棠溪能为他这么着想。对于岳父岳母的行为，他没有太多抱怨，只要能娶到棠溪就好。毕竟七拼八凑之下，他俩还是能负担得起的，至于欠下的钱，结婚以后两人慢慢还就是了。

可是那是没失业时候的打算。而现在，他失业三个多月以来，光是筹办婚礼花就掉了他大半储蓄，而为了找一个稳定工作又托关系走后门，偷偷花去了不少，就连父母留给自己买婚房的首付金都快没有了。

眼前的事情或许还能对付，可若是迟迟找不到工作，往后的日子势必难以为继。贫贱夫妻百事哀，他对未来的生活充满担忧。

已经瞒了棠溪这么久了，事到如今再坦白，恐怕棠溪应该会对自己彻底失望吧！光是想象一下那个场景，心中的痛楚都让人不堪忍受。

蒙奇心思流转，胸口处传来棠溪熟睡的鼻息。他放缓呼吸，不敢用力叹气，生怕惊扰了她的美梦。

翌日清晨，蒙奇醒来时棠溪已经不见踪影，应该是上班去了。他洗漱完毕后来到了餐桌旁，上面放着做好的早餐，还有一张嘱咐他好好吃饭的便条。

蒙奇看着早餐愣了很久，最后还是点开了手机里那个深蓝色钟表的图标。选中“光阴典当”业务，把年龄列表拉到底，选中了十年光阴，想了一会儿，又去掉一天，点下了确认。

操作完成后，他把手机一扔，像是扔掉了一件包袱，对着早餐大块朵颐。

蒙奇兑现了当初的誓言，给了棠溪一个梦幻般的婚礼。他们的亲朋好友欢聚在欢声笑语的草地，双方父母举着酒杯笑逐颜开。温暖的阳光下，高级红酒在高脚杯里摇晃，抬头望去，蔚蓝的天空没有半点乌云。

婚后，漫长的经济寒潮还在发酵，蒙奇依旧没能找到工作，不过家里房子车子倒是样样不缺。他们一如既往的恩爱，棠溪一如既往的完美，家里的开销一如既往的节制。

可尽管如此，蒙奇的忧色却愈发藏不住了。棠溪发现了一些端倪，但是没有过多的怀疑，问了几次没问出什么之后，便它抛诸脑后了。

经济寒潮终于变成了经济寒冬，越来越多的无业人员在街头无所事事。忧心忡忡的蒙奇终于失去了最后的矜持，开始跟风当下热门的行业，参加各种失业培训班，上昂贵的付费网课，然而各种的面试官还是依然一脸笑意地将他拒之门外。

在他再次支撑不住，决定向妻子坦白一切的时候，棠溪则一脸幸福地告诉他，她怀孕了。

蒙奇默默咽下了所有坦白，这时候才注意到妻子微微隆起的小腹。

每次打开那个软件，他的年龄列表都明显短去很多，但是他的家里孕妇用品和婴幼儿用品却多了起来。棠溪的腹部也在飞快地变大，最后不得不辞职待产。蒙奇作为准爸爸的心情大多时候是兴奋的，但独处的时候也会怀疑能不能当一个好爸爸。

在兴奋和忐忑交织的心情里，棠溪顺利生下了一双女儿。随后的几年里，旺盛的生命力源源不断地涌入女儿们小小的身体，并以清晰可见的速度把她们撑大。

蒙奇爱极了她们的眉眼，认为是上天赐予的奇迹。他不知道如何完全表达对她们的爱，只能让自己的年龄列表短一些，再短一些。

可是他知道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他想了很久咬牙典当了十年光阴，告诉妻子要辞职创业。棠溪没说什么，一如既往地支持他的决定。

好在这次命运总算松开了獠牙，他的事业成功活了下来，不用典当光阴也能有收入了，虽然收入依旧微薄，但勉强能养家糊口。蒙奇对此很满足，他不奢望，也没办法从时光银行里赎回那些典当的光阴。

期盼着，担忧着，女儿们在摇摇晃晃中长成袅袅婷婷的样子。华发悄然从蒙奇的头上生了出来，皱纹开始侵占他的脸庞。

他以为从此不会再点开时光银行的软件了，然而父亲蒙城光病重的消息却从遥远的小镇上传了过来。

蒙奇拖家带口地来到了医院。枯槁如树皮的父亲很高兴，隔着氧气罩都能看清他嘴角的笑意。蒙奇抿着嘴沉默不语，摸着父亲的手，感觉像摸一块粗糙的布匹。他的母亲张慈在一旁又哭又笑，拉着棠溪的手，一遍又一遍地说，孩子，你辛苦了。

父亲睡着之后，蒙奇让母亲也去休息了。他来到病房外，一手拿着手机，一手拿着父亲的诊单和收费单。单子上的天文数字沉重如铁。庸碌半生，他还是没有多少储蓄，他的小公司只能勉强维持。大环境依然不好，没有银行愿意贷款给小公司，只有个人贷款更是奢望。

棠溪不知道何时来到了他的身后，不经意地瞥了一眼他手中的手机，轻轻抱住他的腰，试图给他一些安慰。

父亲顺利地痊愈出院，可是最终还是没能熬过那个冬天。他走的时候没有一句遗言，风雪温柔地敲打着窗户。蒙奇顺着父亲临终前的视线看去，墙壁上的全家福照片闪闪发亮，上面的每个人都笑得很甜。

没过几天，年迈的母亲无声无息地跟着父亲去了。

蒙奇和棠溪一身孝服，在二老的葬礼上，向前来吊唁的人鞠躬，一遍又一遍。直到腰酸背痛，直到浑身麻木。

这一年，他五十八岁，妻子五十八岁，两个女儿风风光光地出了嫁，他开始不敢看手机，因为他只能再活两年。

这一年，妻子发下了退休之后环游世界的宏愿。老两口商量之后，变卖了公司和大房子，在偏远的小区买了一个小房子，手里有了一笔余钱。

这一年，他牵着年老色衰的棠溪说，去旅游吧，用这笔钱。但她笑着拒绝了，她说，不急，还是再等等吧，等过两年她正式退休，再用余下的二十年陪他疯一把。

他答应了，没有继续坚持，一如既往的妥帖。

两年时间很快，他保持着和往常一样的生活节奏，锻炼身体，到公园下棋，在家看书练字，和棠溪拌嘴，似乎忘记了时光银行的秘密。

倒计一个月的时候，他定制了一把轮椅放在家里。棠溪对此有些不满，觉得这事儿晦气，像是诅咒，可是蒙奇十分坚持，最后她只能作罢。一辈子都没吵过架，为这点小事更不值得。

终于只剩下一天了。棠溪办完退休仪式刚一到家，就看到蒙奇笑容可掬地坐在轮椅上。她正要发作，却见蒙奇先求了饶。

蒙奇笑嘻嘻地说：“老伴儿啊，年轻时我们一直说要白头偕老，没想到一眨眼就真的老了。没结婚那会儿你常说，想见见我一百岁的样子，可是活到现在这把年纪了还是得等上四十年，这样吧，你先听我讲个故事，然后我给你变个魔术，让你现在就能看到我一百岁的样子。”

他絮絮叨叨地讲完了时光银行和一个人失业后典当光阴的故事，语气轻快，仿佛在说一个和自己不相关的事儿。

蒙奇说：“老伴儿，对不起，我撒了谎，更过分的事，我还即将食言。明天过后，我恐怕不能陪你了，因为我刚刚的故事里都是真的。当初典当光阴时我偷偷留下了一百岁时的最后一天，这样勉强算和你过到一起百岁了吧！”

话音刚落，蒙奇的身体立刻变得更加佝偻了，原本斑白的头发只剩下稀稀疏疏的几根，整张脸皮布满皱纹，迅速耷拉了下来，皱巴巴的嘴唇凹陷了进去，完全是一个百岁老人的样子。

棠溪吓坏了，身体像筛糠一样不住地颤抖，再三确认眼前人确实是蒙奇之后，反而平静了下来。只是握着他皮包骨的手，一遍又一遍地说，太傻了，这么多年，你实在是太傻了。

蒙奇抖动着枯槁的手指，帮棠溪捋了一下耳边灰白的头发，口齿漏风地说，“我一百岁的样子是不是还很帅气？”

棠溪噙着眼泪，盯着蒙奇的苍老的脸，轻哼了一声。

丑，真丑，你一百岁的样子真丑。

蒙奇艰难地抬起头来，一咧嘴，无声地笑了。

棠溪没有他预料中那么悲伤，也没有通知任何人，一如既往地照顾着他的起居，只是看向他时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蒙奇彻底老眼昏花了，没有注意到这些，为棠溪镇定的表现感到欣慰。很多老人在老伴离世后，健康会突然恶化，然后很快撒手人寰，就像他的父母一样。他不希望棠溪变成那样，而是希望她能一如既往健康地活着，越久越好。

临终的时候终于到了，他感觉到昏昏欲睡的身体里多了一丝力气，精神状态也更加好了。他知道，这是回光返照，意味着离真正辞世不远了。

他有些害怕，有些留恋，但是看到老伴之后，这些又消失了。他一下子忽然明白为什么父亲能走得这么平静安详。

此生已足。

他合上双眼，静待死神的降临。然而令他意外的是，死亡没有如期而至，而且等他挣开双眼的时候，竟然发现身体回到了六十岁的状态。

他迷惑地看向妻子，而妻子则是躲闪着他的目光，犹豫了一会儿拿出了一个破旧的手机。

那正是他以前用的手机。

他接了过来，有些模糊的屏幕上，深蓝色的钟表图标赫然醒目，他点开来看，里面有三条最新的到账信息。

“尊敬的蒙奇客户，棠溪向您的账户转移了十五年时光。”

“尊敬的蒙奇客户，蒙城光向您的账户转移了三年时光。”

“尊敬的蒙奇客户，张慈向您的账户转移了十二年时光。”

他扑通一声从轮椅上跌下来，死死地抱着手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种又痛又暖的东西在身体里横冲直撞。

棠溪说：“对不起，我没有劝住爸妈。我当时在医院的时候发现了这件事，不知道怎么办，就告诉了爸妈，没想到他们……他们让我守住这个秘密，还和时光银行商量好了要延时到账。”

他用额头抵住冰凉的地板，千头万绪通通哽在喉咙里，呜呜咽咽，不太分明，但棠溪还是听清楚了。

他在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棠溪俯身拥住他，如同裹住一个受冻孩子，声音依旧柔软和温暖。

“没关系，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和你一起承担。”

忽然，有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屋里由远及近地传来。他抬起头，怔怔地望向棠溪，视线穿过她的身体，仿佛她根本没在眼前。

夜色沉沉，无风无月。

阳台的响动把蒙奇从床上吵醒了，他低头一看，身上的衣服已经换成了睡衣。顺着响动望去，棠溪穿着围裙，正忙着把一堆脏衣服放进洗衣机里。他扶着醉酒后疼痛的额头，摇摇晃晃地下床，从背后抱了一她，下巴抵着她瘦弱的肩膀。

“对不起，我今天失业了，不小心和朋友多喝了几杯。”

“没关系，现在经济寒潮，不光是你一个人失业。只要知道回来就好。”

棠溪转身勾住他的脖子，眼神里没有任何责备。

“而且正好歇一歇，结完婚再找新工作。不用担心，无论什么事，我会和你一起承担。”

蒙奇揪着的心放下了，忽然又觉得这话似曾相识，好像在梦里听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