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宫,甘泉殿。
听闻囚车被人劫走了,皇帝脸上阴云密布。
禁军来报,数百名魏国死士要么当场战死,要么在被擒后咬舌自尽,并无活口。血罗刹却被一武功高强的黑衣蒙面人劫走。
龙骑禁军详细禀报了囚车被劫的过程,当讲到蒙面人一开始只求伤人并不下杀手的时候,皇帝忽然脸色大变,难看到了极点。
似乎这件事比血罗刹被劫走,还要令他生气。
萧倬云压抑着满腔怒火下旨:“传旨曜焰军羽卫营,让他们活着那蒙面人,抓不到人,提头来见!”
禁军头领一头雾水,抓人明明是禁军的责任,为什么要转给驻扎城外的曜焰军?就算要转手,也该转给同为皇城禁卫的修罗军啊?
还有,为什么羽卫营抓不到人,要提头来见,说实话,这种发生在皇城里的事儿跟曜焰军还真没多大关系。这个黑锅明明该落到龙骑禁军头上的。
禁军头领不敢问,不代表别人不敢问。
法场上没接到人、一同前来禀报的刑部尚书沈清河永远都不懂得看人脸色,开口质疑皇帝:“陛下的旨意是不是发错地方了?捉拿要犯是禁军的责任,关曜焰军何事?”
“关曜焰军何事?这话该问问靖王!”
大理寺正卿何赛飞疑惑了:“陛下的意思是,靖王殿下知道内情?那要不要传靖王来问问?”
萧倬云怒道:“传旨萧倬言?那也要他在府里才行!现在的靖王府,恐怕根本就找不到人!”
靖王府中,刚刚从昏迷中醒来的燕十三打了个大大喷嚏,低声咒骂:“萧倬言,你竟敢打晕我。”然后,他慌慌张张出门打听,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今日皇帝要处斩苏维,萧倬言和他商议对策之际突然出手打晕他。
用脚趾头都能想到,他一定是犯浑去了。
此刻,燕十三可没那么多时间去咒骂萧倬言,他必须首先确认,他是否还好好地活着。
萧倬然接到圣旨的时候也有几分莫名奇妙,苏维被人劫了,关我何事?
为何我抓不到人,我要“提头来见”啊?
圣上不去找龙骑禁军的麻烦,找我干什么?
这“黑锅”到底是哪个王八羔子砸下来的?
萧倬然并不敢耽搁,束甲点兵,命人出城搜山找人。
好在羽卫营中有不少跟踪追击的好手,不消片刻,便根据马蹄和血迹找寻到了正确的方向。
萧倬言被羽卫营铁骑团团围住的时候忍不住苦笑。
看来,圣上已然知道是他了。
所以来的不是龙骑禁军,不是修罗军,而是曜焰羽卫营。
他能怎么办呢?
他手上已经沾上了禁军的血,已是大错特错。
他不可能再与这些在战场上豁出性命保护他的兄弟们为敌。
伤他们,都不可以。
所以,萧倬言一直在试图逃跑。
羽卫营又岂是吃素的,萧倬言投鼠忌器不敢伤人,他们却不会那么客气,刀枪齐齐招呼,萧倬言抵挡得十分艰难,终于被逼得落马。
即便这样,羽卫营一时半会儿也奈何不了他。
千军万马都奈何不了一个受伤的人?
萧倬然看得十分火大,策马过去一枪横扫,这是要亲自较量。
萧倬言横剑格挡。
剑鞘与枪杆碰撞,一招震得萧倬然手臂发麻,□□几乎脱手飞出去。
萧倬然还从未吃过这么大的亏,一时被激出血性,大吼一声:“兄弟们,抓活的。”
霎时铁索飞舞。
萧倬言再度苦笑,羽卫营专门逮人的铁索阵,萧倬然还真够给他面子的!
本来,他有机会杀出去,但要破此阵必须伤人。
他的剑锋迟迟不敢出鞘。
即便这样,他也只是被困在阵中,双方相持不下。
萧倬然怒了,打马入阵,裹挟着内力,一枪横扫,直击他胸口。
萧倬言剑鞘微挑,指他咽喉,只要稍一用力,就能杀了他。
萧倬然完全不顾自身安危,只求杀敌,并不撤枪回挡。他七哥说过,战场之上,置之死地而后生,更何况此人似乎不愿伤人。
萧倬言郁闷了,死小子,这种不要命的打法跟谁学的?
萧倬然一枪砸在他胸口。
萧倬言身形微晃,踉跄一步,强撑着站稳了,胸中气血翻腾,一口鲜血涌入口中。他到底手软,撤了剑鞘,未曾伤萧倬然分毫。
萧倬言身形稍一迟滞,铁索跗骨而上,缠住整个手臂。
然后是右腿、右臂、左腿、腰部、颈部……
瞬间被交织纵横的锁链缠上。
“我倒要看看,阁下到底是何方神圣!”萧倬然翻身落马,几步走到他眼前,一把扯下他的黑色面罩。
呃……现在什么状况?
“七哥?”
“殿下?”
……
惊呼阵阵,然后,是一大片齐刷刷单膝跪地的声音。
羽卫营依旧遵从习惯,向他们的主帅致以最高的敬意,无论在何时何地,什么状况之下……
萧倬言手中长剑哐啷落地,双手握拳伸到萧倬然面前,眸色如墨,无比澄明清晰:“照规矩,绑了吧!”
“七哥!”
“不必疑惑,你要抓的人就是我。”
萧倬然眼眶微红,冲身后吼一声:“药!”
随行士卒即刻奉上金疮药,萧倬然半跪下身子,卷起他七哥的裤管,小腿上的刀口深入寸许,被铁索勒过,伤口开裂,已是血污一片。
萧倬然给他上药包扎,周围将士一片静谧。
“萧倬然,你是来抓人的。”萧倬言忍不住出言提醒。
萧倬然低吼一声:“我知道!哪里还有伤?”
萧倬言微微叹息:“你是主将,身上担着责,别让兄弟们难做。”
萧倬然背转身去,示意下属上镣铐。他心里沉甸甸的,像是压着千斤巨石,郁闷地想要剖出心来喘口气。他怎么也想不到,羽卫营带来生铁所铸的囚车,会囚禁他此生最尊敬的人。
他怎么就没有早一点想到呢?燕十三曾经告诉过他,那个魏国主帅苏维是他七哥最重要的人,苏维要被处斩,他早该想到七哥不会坐视不理。陛下下令羽卫营拿人,他早该想到另有内情。他为什么要愚蠢到亲手捉拿他七哥?
羽卫营有上千人跟在囚车周围也是寂静无声,每个人都面色凝重。
只有身陷囹圄的萧倬言相对坦然许多,他背靠着囚车的铁栏杆闭目养神,甚至慢慢运功调息肺腑间的内伤,终于还是忍不住抬手掩唇、抿住嘴巴,压抑着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囚车里传出的闷咳声,透过齐整的马蹄声准确地钻入萧倬然的耳朵里,他心中一惊,那一枪用了多大的力道,他自己再清楚不过了,定是伤着七哥了:“停!”
萧倬然离囚车并不远,大军停下,他拨转马头几乎就能到囚车跟前。
他翻身落马:“拿水来。”
身边士兵赶紧奉上水囊,萧倬然透过铁栏杆递到萧倬言身前,垂下眼睛不敢看他,一声“七哥……”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多谢!”萧倬言伸手接过水囊,微微移动一下僵直的身体,手脚上的重镣被带得铛锒作响。
他调试着呼吸,试着压下胸口的闷痛,缓缓抿上一小口水,口中充满浓浓的血腥味。
他见萧倬然低头看地、目光逡巡、忐忑不安的样子,忍不住又开口训他:“做错事的是我,又不是你,你有什么好羞愧的?”
“七哥!”萧倬然抬眼,见他眉心微蹙,脸色苍白如雪,唇边还有淡淡的血迹,内心惊痛万分。
“好了,走吧。我的事我自会跟陛下交待,你别瞎掺和,做好自己的本分就是了。”
曜焰军羽卫营出城追捕劫走血罗刹的魏国余孽,抓回来的却是渝国靖王萧倬言。
崇明八年冬,没有事情比这个更令人震惊了。靖王到底和魏国有什么关系?
整个金陵城笼罩在一种奇怪的氛围之中,茶寮酒肆、各府幕僚,四处充斥着暗室私语,八卦着各种辛秘。
关于靖王“叛国”一事,后世史书虽然经过多次修改,但依旧有诸多揣测。
史官们难以解释,浴血沙场,率领二十万铁骑踏平魏国的靖王,有什么理由突然跑去救一个毫无利用价值的魏军主帅,除非脑子被门板夹了。
更难以解释的是,靖王若真有投敌叛国之心,大可在战争尚未结束之际,与魏军勾结挥师南下;或者在战争结束之后,挥师金陵夺权;怎么都不可能主动将大军拆分,然后单人独骑去劫夺叶回。
因此,无论秘史、野史、传记、演义、话本……都倾向于靖王功高震主,为武帝所忌,被设计构陷了。
渝国正史经过多次修改,最后只记载了一句话:“靖王劫夺叶回,武帝怒,锁拿入狱。”
如果说,上一次靖王涉嫌私通敌国,最终沉冤得雪;那么这一次,虽然所有人都觉得没有理由,但他实在没什么冤枉可言。
这一次,魏国余孽劫夺叶回。黑衣人出手伤了龙骑禁军,致使不少禁军被魏国余孽屠杀。目击者众,铁证如山。
其后,曜焰军亲手拿人,在众目睽睽之下,揭开了劫囚黑衣人的面罩,证实他就是靖王。
更何况,萧倬言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
同样是涉嫌叛国,靖王萧倬言的案子由上一次的大理寺公审,变成了刑部秘审。皇帝乾纲独断,命刑部尚书沈清河以最快的速度审结此案。
这也为后世史官留下了更多的猜测空间。武帝为何急于结案?是要杀人灭口么?
沈清河并不愿草率结案,依照他的性子,非要论出个是非曲直不可。
他素以青天为誉,绝不放过任何一名罪犯,也绝不致使一人蒙冤。
只是这个案子实在简单得很。
刑部大堂之上,萧倬言对于劫走魏军主帅叶回一事供认不讳,所有细节都对得上,但却坚持不肯透露叶回的行踪。
他唯一否认的是,与魏国死士事前勾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