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买桂花同载酒

2019-10-07 10:53:58

古风

欲买桂花同载酒

楔子

相传在域外的茫茫黄沙之中,曾诞生过一个以火为信仰的神秘教派:拜火教。可惜后来神女陨落、圣火熄灭,拜火教亦难逃由盛转衰的宿命。

多年后,若是有中原游人来到拜火教旧址观摩,他们除了到往生海和拜火神殿瞧一瞧以外,最喜爱的景点便是神女风月白的石像。

而这座石像背后的爱情故事,就更是说来话长了。

1

风月白对自己的“神女”身份并没有太多自得之情。她虽然享受着众星捧月般的待遇、掌握着教中最为强大的秘术,但却失去了自由和凡人的喜怒哀乐——自三岁被选为神女、送进神殿之后,她就再也没有下过归寂山。神殿中的生活虽然锦衣玉食、安稳静好,但也着实没什么趣味。

作为守护着纯洁圣火的神女,风月白不能对任何人动心,在那些长老、护法乃至千万普通教众的眼中,她最好的选择就是做一具高贵冰冷的、无情无欲的神像。

而风月白十八岁以前,也确实将“神像”的职责履行得十分完美:教中事务大多都由长老们分管着,太平盛世江湖上也确实没有多少纷争,需要她决策的大事更是一件没有。

平日里,神女只需要端坐在圣火之下接受朝拜、传播教义、再随意挑几个教众为他们排一排忧、解一解难就行了,其余时间只要不出神殿便无人来烦她。

原本风月白以为,十八岁以后的日子也不会与先前有什么区别,所以也没有生出什么期待之情。那日,她正百无聊赖地坐在寝殿内把玩着一颗鲛珠,负责照应自己起居的鸣溪突然进来了。

鸣溪知道神女喜静,所以平时很少来叨扰她——但只要来了,那么必然是有什么事需要请神女出面。

“神女大人,殿内有位域外人求见,长老吩咐我带您过去。”

风月白偷懒偷得好好的,突然听闻有人求见,心中不免有些烦闷。她应了一声,把鲛珠小心翼翼地放回了锦盒之中、复又对镜整理了一番仪容,这才不紧不慢地随着鸣溪去往神殿。

那域外人自我介绍叫作晏书,来自遥远的长安城。

晏书恭恭敬敬地跪在神殿之下,低着头朗声说道:“听闻拜火教的神女悯怀苍生、以解凡忧为己任,在下今日有一事相求,不知神女可否为我解忧?”

风月白打量着这域外少年人颇为端正的头型,心中暗道:“你以为我想以凡忧为己任吗?”

但她口中显然是不会这么说的,她耐心地问:“汝有何忧?”

晏书便细细将自己的事说道了一番。

原来,这晏书自小便体质特殊,格外惧热,秋冬时日还好,但一到春夏时节,他便总觉得胸腹之中宛若火烧般焦灼,到了十七岁那年更是生出了几分疼痛,如今又过两年,那疼痛已然发展到了无法忍受的程度。

“家父曾与一位胡商交好,那胡商听了我的事,便猜测这是传闻中的‘火毒之症’。他提议让我来这归寂山找极擅火术的拜火教神女求助,说您神通广大,或许能找出应对之策。”

风月白确实在某本教内医术中看到过火毒之症,但她当时只是瞧着玩儿,并没有往心里去,因此眼下倒也给不出什么应对的法子。她正欲开口回绝对方,晏书却从随身的包裹中掏出了一方玉盒,双手捧着举到了头顶:“在下此番对贵教多有叨扰,小小薄礼不成敬意,还望神女笑纳。”

风月白已经溜到了嘴边的婉拒之词又被她吞了回去——倒不是说神女眼馋那域外人口中的薄礼,而是对方的态度实在太好,而她本质上又很心软,于是便不好意思拒绝了。

就这样,晏书在拜火教住了下来,他住的地方与风月白所在的神殿建筑群相隔了两个山头,可见在神女眼中,这个域外人虽然很有眼色、颇为上道,但也算不得什么贵客。

送了晏书以后,风月白就来到了万经楼,她在高大的书架之间足足寻了近三个时辰才找到了那本记载着火毒之症的医书。

等神女大人满腹怨气、一鼻子灰地从万经楼出来时,天色已经很暗了,她独自一人的时候很少端着神女的架子,更是不大在意仪表,自然也就没注意到自己鼻尖上的灰尘。

拜火教的房子喜欢建在高山之上,其中,神殿地位最高,相应的也就建造在了归寂山的最高处——三生崖上,而神女的寝殿也在三生崖,就建在了神殿右侧,只是建筑高度略低一些。在三生崖旁边,是高度稍次的无风崖。这里坐落着供长老、护法们办公和居住的建筑群,以及拜火教的其他重要建筑,比如万经楼。从无风崖再往下就是普通弟子们练功和居住的不归崖,那域外人也被安排着住在了这里。

由于山路难行、建筑位置又参差不齐,所以为了方便教中普通弟子的行走,拜火教在楼宇间修筑了许多条石梯——此时,拿着医术步履匆匆的风月白就走在某条连接着万经楼和神女寝殿的石梯上,她的身侧漂浮着一盏发出橙黄色光晕的精致灯笼,而风月白正借着灯笼的火光翻看医书。

“神女大人,走夜路的时候最好不要看书,否则容易伤了眼。”

这个突然冒出的声音倒是没有把风月白吓着,因为她早就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了。对于此人的好心劝诫,风月白采取了“我会听,但是坚决不改”的态度,她应了一声便继续看着医书往前走,期间连头都没有回——神女根据那大大咧咧的脚步声断定了这只是个内功不怎么深的普通弟子,而她在普通弟子面前需要塑造一个高冷的形象,因此除了宣讲教义,什么话都不宜多说。

“神女大人!”那不懂事的小弟子竟是又喊了一句,他应该是从不归崖走了很远的山路才过来的,所以说话间已然有了上气不接下气的感觉:“神女大人,在下听闻明日是您的生辰,特意赶来送上一份贺礼,还望神女大人留步!”

这客气而又熟悉的讲话方式,俨然就是先前来求助的域外人。

风月白只好顿住了脚步,她看到晏书依旧背着初见时带在身边的那个包裹,正急急忙忙地顺着石梯往上爬,一边爬,还一边气喘吁吁地说着:“神女大人平日里想必已是见多了珍宝奇玩,所以不才便擅自做主,带了两件家乡的特产当做给您的生辰礼。”

说话间,晏书终于来到了风月白身边,他蹲下身子把包裹打开,露出了里面的一坛酒并一个瓷瓶。

“这酒是我们那儿特产的桃花酒,外乡人来了都要带上两坛回去赠予亲友,”晏书说着又拿起了白瓷瓶,介绍道:“这瓶中装的是我娘亲手做的桂花蜜,拿来与酒同饮或是做成点心都是极好的。”

风月白长到这么大还从未饮过酒,但她在宴上也曾瞧过护法们喝过酒,倒是未曾见到有人将酒和花蜜混起来同饮的。

晏书见风月白不说话,还以为她看不上这些礼物,举着瓷瓶的手都要僵住了。

“这礼物我很喜欢。”风月白思索了一番,心中已经对这闻所未闻的异乡喝法产生了兴趣,她看着犹自尴尬的晏书,终于微笑着给出了答复。

域外的年轻人松了一口气,又道:“这酒坛子有些沉,神女需要我帮忙提回去吗?”

风月白被伺候惯了,闻言就点了点头,然后又掏出了那本医书。于是,二人就这么一路同行到了三生崖,其间无人再说话。

直到到了寝殿门口,风月白才想起自己身后还跟了个人,她转头道:“把东西交给鸣溪之后你就可以回去了,多谢。”

刚说完,风月白就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这个域外人的脑袋从神殿、到刚刚送礼的时候、再到现如今,都没有抬起来过!

她觉得很奇怪,那些教徒、普通弟子们个个都以看上神女一眼为天大的荣幸,怎么这个域外人偏偏就不愿意抬头看自己一眼呢?

“域外人,你为何要低着头?”神女面色如常,实则内心百思不得其解,于是她忍不住发问了。

“我们那儿有句话叫作‘非礼勿视’,神女地位尊贵,不才担心贸然打量会冲撞了您。”晏书依旧低着头。

风月白这才回过神来:是了,听那些下过山的护法们说,域外人极为重视礼教,想来他们也有一些和拜火教戒律差不多的条例吧。

“归寂山上没有非礼勿视的说法,你以后还是抬着头与旁人交流吧,年纪轻轻的,不要这般拘泥于教条。”风月白用教训普通弟子的语气说。

那语气在晏书耳中,和教自己文章的老先生有几分相似。

于是,他忍不住想抬头看看这个语气老成的神女究竟长成了个什么样子,会不会和私塾里的先生差不多。这么想着,晏书便从善如流地抬起了头——然后就看到了一张注定再也忘不掉的绝色容颜。

只可惜,这拥有着宛若画中容颜的少女,鼻尖上却沾了一坨灰。

显然,不管是风月白的外貌还是风月白鼻尖的灰,都和晏书记忆中的老夫子相距甚远,他的目光再次从对方的鼻尖划过,还是没忍住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风月白一脸疑惑。

“没,没什么……既然礼物送到了,在下就不打扰神女休息了。”

晏书生怕神女回去之后发现自己被人撞见了这般不注意形象的一面、接着赶来杀人灭口,便留下一句话落荒而逃了。

2

此后的一段时间,风月白得了空便会为晏书解毒,并教他控制自己体内的火焰。在此期间,她或是出于无聊、或是出于好奇,经常会与对方聊一些域外之事。

在这位年方十八的神女看来,晏书是域外人,以后总会离开归寂山的,自己自然也无需在他面前摆什么架子——这么一想,她心中简直要雀跃起来了:毕竟,随心所欲地和别人聊天胡扯这种美事,搁到以前是她想都不敢想的。

随着晏书体内的火毒渐渐消失,风月白的闲暇时间便又多了起来。这日,她按照惯例先给晏书运功清了一波毒,接着就迫不及待地坐直了身子,问:“上回说到哪儿了?那张家小姐和赵家公子真的成亲了吗?可小姐喜欢的不是李家二少吗?”

晏书看着风月白正襟危坐、又好奇无比的样子,觉得眼前人和自己第一次见到的那高高在上的神女完全判若两人,对此他认为:还是如今这样的神女比较可爱,想到这里,晏书又觉得心上莫名其妙软了一块。

在等对方回答的间隙风月白倒也没有不耐烦,她先是从地毯上爬了起来,接着又从柜子里找出了桃花酒和桂花蜜,最后在案前摆上一对琉璃杯,不急不躁地给说书的和自己斟了两杯蜜酿。

她腕上的红玉镯碰到琉璃杯盏,发出了清脆的“当啷”声。

——就像戏文里所说的那样,这悦耳的声响,撞进心里大约便成了情动吧。

于是晏书没有回答张家小姐赵家公子的感情问题,而是突然问风月白:“你知道,在我们那儿男女之间若是想表达爱慕之意,都会怎么说吗?”

风月白自然是不知道的,对于自己不清楚的事情,她总是抱有极大的好奇心,所以便答:“不知道,你给我说说。”

晏书笑了一下,没有舍得动面前的那杯酒,他说:“在我们那儿,若是想表达爱慕之情,可能就会说,今夜月色甚好。”

“也可能会说,姑娘芳龄几许?”

“还可能会说……你这个杀千刀的,再敢看隔壁那个小浪蹄子一眼,我就剜了你那对眼珠子!”

饶是风月白没下过山也知道最后那句是骂人的话——但她却不清楚这是不是域外人谈情说爱时的情趣,只好若有所思道:“唔,域外确实很有趣,我受教了。”

接着,她就看到晏书眼底藏也藏不住的戏谑笑意,于是登时便恼了:“晏书你是不是又唬我?”

这域外的罪魁祸首非但不知悔改,眼底的笑意还弥漫到了嘴角,他一边笑一边说:“哎,我还没讲完呢。在我们那儿啊,若是想表达自己爱慕对方的话,还可以这样——”

说着,自他的指尖上翩翩飞出了一只火焰化作的蝶,那火蝶扇着翅,堪堪从风月白颊边掠过,就像爱人珍重而又轻柔的抚摸。

风月白活了十几年还从未被这么对待过,是以她愣了半晌,耳后便泛起了淡淡的粉意。

回过神来之后,神女大人撂下了手里的医书,扭头就出了门:“这殿中有些热,我出去透透气,你喝完酒便自己回去吧。”

第二日,晏书还是同往常一样来到了风月白的寝殿外头,等着她放自己进去解毒,但他等了许久,殿中都没有动静。

按理说,风月白在殿内是可以感受到外面的来客的,因此发生现在这种情况只有两个解释,一是风月白不在,二是风月白恼了——再结合一下自己前日的所作所为,晏书更倾向于后者。

不过,这次晏书猜错了,因为风月白确实不在殿中,她被长老们叫去谈话了。

虽说风月白有着“神女”这个听起来十分尊贵的称号,但在那群无风崖上的长老眼中,她还是一个不大懂事的小女孩。虽然长老们也要在朝拜时向这个年纪轻轻的神女下跪、赞颂她的存在,但其实他们心里真正尊敬的只有圣火。而风月白,就只是一个用来凝聚教众的符号罢了——哪怕这个人变成了风月黑、风月红或是风月绿,只要她依旧高洁、美丽、听话,乖乖地做一个活的神像,那么就都没什么两样。

长老们这次把风月白叫来,就是准备例行公事地对她进行思想教育,以确保大家的神女能够从里到外从头发到脚尖都维持着对圣火的忠诚。

说教完之后,大长老弥殊没话找话地顺口问了一句:“那域外人走了吗?”

“还没有。”风月白干巴巴地答道。

“哦,解完毒就快些把他送走吧,神女大人。”

如今年过半百的弥殊也是有过青葱岁月的,即便他现如今已经半秃不秃了,但当年确实是风采过人,不少大姑娘都通过往他门口扔羊腿来示爱,导致弥殊全家人一度都处于恐羊的状态。后来,弥大长老在山上偶然见过晏书一次,他发现这域外人长得十分俊秀,气质也要比归寂山上的那些同龄人更出彩,于是,大长老开始担心起了他们的神女——毕竟神女正是春心萌动的年纪,把这么一个帅小伙子放在她身边,难保不会出什么问题。

后来,晏书体内的火毒早已是干净的不能再干净了,但风月白不知为何,并不想把这件事告诉别人。她彼时还没有发觉自己对那域外人有什么特殊的感情,只觉得有他在便不会无聊,因此也不想放他下山。

这日,风月白在教晏书控制自己体内已经净化过的火焰,她一边说着正事,一边情不自禁地又将话题发散到了天边外——于是聊着聊着,风月白就彻底忘了自己正在授课,拉着晏书给他说起了归寂山下往生海的传说。

“拜火教的圣经里说,信徒们死后都要进入往生之境,而往生海就是那个连接着此生与来生的通道,所以,那些教众死了以后首先会被掌火殿的人投入圣火,接着再由我诵经祈福,祈求圣火为死者焚尽这一生的善恶和喜悲,最后,那焦骨就会被长老抛向往生海,意味着去往来生。”

晏书听完感叹:“竟如此麻烦?若我以后死了,我就想被葬在一棵开满了花的桂树下头,最好能再一起埋上一坛陈年的桃花酒。如此一来,黄泉路上闻着桂花香、喝着桃花酒,岂不美哉?”

“我听闻,你们那儿素有个说法,说什么……相爱之人死后要葬在一起,你怎么就光想着埋一坛酒啊?”风月白难以置信地问。

“有酒就行啦,我喜欢的姑娘,可是要长命百岁的。”

——风月白当时还不知道,他的这句话,后来竟成了一句沾着血的谶言。

3

虽说晏书对往生的传说不大感兴趣,但据他所说,自己自小就长在内陆地域,更是没有见过海,这次来归寂山便想要去看一看那往生海。

其实别说是他了,就连住在海边的风月白也只是在山顶遥遥望见过那片往生海,而没有近距离地接触过,是以,二人一时间都对那片传说中无比神秘的海域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一天夜里,风月白已经洗漱完毕准备休息了,正当她放下床帐的前一刻,突然发现窗外似有火光。她唤了外间的鸣溪一声,结果那丫头居然抢在主子前头睡死了过去,于是风月白只好自己又下了床,光着脚跑到了窗边。

接着她就看到了令自己此生难忘的画面——晏书正站在殿外的石阶上,他脚下是一圈足有五尺高的火焰,百十只那日见过的火蝶正不断地自火焰中飞出,却又在片刻后化作火星、弥散于空中。

但好在有一只、也只有一只,成功地飞到了神女高高在上的窗前,落在了她的指尖。

风月白看着那只经过长途跋涉的火蝶停留在自己指尖只一秒便化作了灰烬,心中默默地想:“这域外人的内功到底还是不行的。”

晏书看自己成功地吸引了目标的注意力,感到这一番努力没有白费,所以,他在火光中朝着风月白露出了颇为自得的笑——却没想到女主角其实正在心里鄙视着自己的内力。

“快下来呀。”他的口型似乎在这么说。

于是,本该躺在床上睡觉的风月白就轻飘飘地从窗子里跳了下去,甚至没来得及穿鞋。

跳下窗之后,风月白奇怪地问他:“你又在耍什么把戏?叫我下来有什么事儿吗?”

“我们去往生海吧。”晏书脚下的火焰早在风月白注意到之后便已渐渐熄灭了,现下他站在一地的余烬中,就好像一个玉树临风的纵火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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