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高了。”我掀了掀眼皮，懒懒地指了指万宝常按弦的手，“宫为五音始，其音雅正，你这琴的宫音高了点，太浮。”
万宝常颇有些惊讶地看着我，“你到底是什么人？一般人可听不出来这些。”
我穷极无聊，把桌上的杯子各添了点水，信手弹在杯壁上，寥落疏音，是很早之前我听过的曲调。我思绪一时飘得有点远，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万宝常已经是一脸艳羡。我一弹杯壁，收了最后一个音，高深莫测道：“高人。”
万宝常毫无犹豫，对这个不靠谱的说法深信不疑。
我托着腮，从窗子看过去，外面正是一天晚霞，映在江上，燃起一江火，让我想起很多年前阿姜放得那把大火。而我与万宝常也是在这么个艳晴的日暮时分相遇的。
彼时北周大索天下要寻一张琴，北边被闹得不得安生，我便游走到了江南。那日在逆旅里面穷极无聊，我向店家要了一套瓷具，依次斟满水，拿了桌上的筷子敲了一曲。不是什么雅乐，只是我这些年来听到的乡野小调。等我敲完，眼前唰地出现了一个人。
白衣负琴，我抬眼看他，不像是什么达官贵人的模样，瞬间松了口气。
眼前人客气地一拱手，对我说：“敢问娘子，这曲名何？”
我把几杯水合成两杯，推给他一杯，漫不经心地说道：“乡野小调，不值一提。”
他像是不死心，落座在我面前，还要再问。我不耐烦客套，只略动了动手指，他背上的琴便自动地落在桌面上，琴囊解开，露出里面暗沉的琴身。他有些惊讶地看着我，我倒不怎么意外，如今正是乱世之中，出现点怪力乱神的事情再正常不过，人尚且自顾不暇，哪里还有心情去管其他。
我端着瓷杯，漫不经心地说：“想来先生也是通音律之人，不如抚琴一曲，我再解先生疑惑，如何？”
他似乎觉得有理，当真就在那几乎称得上是寒酸的逆旅里面，抚了一曲国风。彼时暮鼓敲过三千下，沉沉地鼓声，合着他高寡的琴音，当真生出来一种苍茫的感觉，像是千年时光不过一刹。
我难得被这沉静的乐声勾起了一些深埋在心底的古老旧事，于是忍不住问道：“敢问先生名姓？”
对面的白衣人伸手按弦，停了乐曲，对我展颜而笑，“某姓万，名宝常。未知娘子名姓？”
我觑了一眼他手中的琴，沉默了一瞬，方才道：“我姓风。”
2
之后几日，我与万宝常听音论曲，说尽古今。他虽身为伶人，然而在乐道上着实造诣非凡，就算是我，也不得不叹服的。
日子这么不紧不慢地过着，有一日我与万宝常在城中乐坊听里面的苏娘子一曲琵琶，音律圆润，我却从其中听出来点金戈杀伐之气。我若有所思地望着北方，问万宝常，“江南之地的丝竹之乐，再得前朝遗风，也只是遗风了。不知万郎可有兴趣随我前去北方一观？”
万宝常欣然应允。
彼时北周方灭北齐，一统北方。我们乘舟过江，前往长安的路上，听了不小乡野小曲。所谓闻弦歌而知雅意，在乐道上的造诣深如我与万宝常者，都听出来里面的一统之音。由是，万宝常由是更加坚定了奉职王室的心。
他说他要以弦音雅乐，一正天下多年来的歪风邪气。他说这话时的样子大义凛然，心怀天下，很像是多年之前的阿姜。许是因着这么一点相像，破天荒地，我随万宝常一并入了宫，并且对外称是他的妹妹。
说是入宫奉职，然而乐技娴熟如我，也不用怎么练习。每日里，只托着腮看着巍峨的宫城发呆。长安，这片土地与我而言，熟悉而又陌生。千年之前，我因为阿姜在咸阳挥弦而奏，千年之后，我又因着很像阿姜的万宝常，再次踏入这片土地。
不得不让人感慨一句天命。
想起往事，我不由得抬手在眼前一拂，窗前便凭空出现了一个物件。眼前的事物焦黑如碳，只能依着形状，大体辨认出这东西以前是具琴。我双手按于那并不存在的弦上，勾挑复捻，轻声道：“阿姜，你看如今的长安，可比得上当年的咸阳？”
我一时痴念，本不期望会有人回答，却当真听到了门外有人唤我，“小风，小风你在么？”
我心下一惊，翻手之间，将那具琴重又变换不见。而后就看见万宝常匆匆地进来说：“小风，陛下明日国宴，我们两个都得出列，你……”
他言语之间颇为踌躇，我听完放下心来，懒懒地道：“没事，我去。”
万宝常因着当初相遇，总以为我是世外高人，于这宴席之上弹奏琴曲，他总觉得是对我的折煞。我倒不是很在意，想来是因为许多年前未曾在人前奏乐，总归有些怀念。
国宴当日，自满朝文武达官显贵俱都列席于此，我在后面的乐伎部里好奇地望了望，却见帝位之下的右首是空悬着的。我算了算时辰，心中不免好奇，这皇帝的御驾都快到了，怎么还有人敢这样迟？
万宝常顺着我的目光望过去，一脸了然，在我耳边对我小声说道：“是左相杨坚。”
我瞬间了然。杨坚如今把持幼帝权倾朝野，是有这样的资格的。
过了没多久，皇帝就到了，然而杨坚还没有来，众人自然不敢开宴。我趁着没人注意，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心想，若是杨坚一晚上都不来，难道我们要枯坐一晚上？
幸好杨坚虽然让众人等了许久，却不是不来。等到他带着一众亲兵，径直走到皇帝主座前参拜时，那浩荡的声势险些让我以为他不是来参宴，而是来弑君的。
好在杨坚虽然来势汹汹，但是该行的礼数却是一样也没少，甚至还为自己的迟来表示了歉意。这出戏我看得津津有味，心下不免哼哼，果然自古以来权臣都是一个样，一面权势滔天为所欲为，一面却又要在皇帝面前表现的恭谨非常，两相掺杂，然后他们才能欣赏到上位者的惊惧。
这本是我心中所想，但不知是不是我面上笑得太过，跟在杨坚身后的那个人突然间朝我这个方向看了一眼，而后在杨坚耳边说了些什么。杨坚听完后不动声色，却在落座的时候不着痕迹地瞥了我一眼。
只这一眼，让我心下一颤，手不自觉地抚上琴弦，在这寂静的大殿里，突兀地响起了一声弦音。
一时大殿之上的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我还没反应过来，万宝常已经扯着我跪在了大殿中央，说：“臣妹年幼，未曾经历过这等场面，还请陛下恕罪。”
我被万宝常按着跪伏于地，看不清楚上首人的表情，过了一会，只听得杨坚淡淡道：“想是无心，陛下便宽宥她吧。”
而后皇帝才发话宽恕我的唐突，让我跟万宝常重回原位。之后的宴会上，一切如旧例，歌舞升平，我也专心弹琴，再不曾抬头。只是宴会结束的时候，我终究没忍住，又看了一眼杨坚，杨坚没注意到我，但他身边的锦衣公子却对我露出了一个微笑。
3
我直觉杨坚并不是什么好人，之前北周大索天下寻一张琴，指不定就是他的手笔。我不想在是非之地久留，回去之后就收拾东西要走，万宝常拦不住，急着问我：“哎哎，为什么呀？”
“为什么？”我看着万宝常与阿姜一般天真的神情，把手中的衣服一摔，难得发怒道，“你说为什么！你看不出来那杨坚不是什么好人么？！”
“嘘——”万宝常见状，赶紧捂我的嘴，“小声点小声点，你不想活命了？”
我余怒犹自未歇，狠狠地一口咬上万宝常的手，挣开他道：“杨坚分明就跟千年之前李斯——”
话说到一半，我意识到自己失言，忿忿地继续收拾我的行装，待我收拾好后，见万宝常还想要拦，一手挥开了他。我有天地灵力在手，真心要走，万宝常一介凡人，怎么能拦得住我？只是我刚迈出门，就迎面撞上了一人，我揉着额头向上看去，认出了来人——是那日宴会上对着我笑得那个公子。
宴会上他与杨坚神态亲密，不由得让我提起了十二万分的戒心，警惕地看着他。
“在下杨广。”对面的人不以为意，对着我微微一笑。
我看着他身上隐隐萦绕的龙气，下意识地握了握拳，冷声说道：“让开。”
“怎么？”杨广故作出点惊讶的神色，问我道，“风娘子这就要走了？”
未等我回话，他就又凑上前来，离得我极近，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对我说道：“某听闻伏羲琴极惧火，南方不日将起战火，风娘子不怕么？”
我被他道破身份，惊惧难定之下竟是动弹不得，颤声问道：“你……怎么会知道？”
杨广并不回答，只是微微一笑，退开一点道：“风娘子当真不再停留些时日？”
他既然知道我身份又知道我弱点，我便知道他是有备而来，我大抵是走不掉的了。好在之后的时日里，杨广倒是没有再出现过，我舒了一口气的同时也不免猜度，他要留下我，为的是什么。
还未等我想出个所以然来，我就听万宝常说，杨坚受皇帝禅让，易周为隋，君临天下。我掀了掀眼皮，内心波澜不惊。杨坚要取代皇帝，实在是个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事情。可万宝常的下一句话，却让我变了脸色，他说：“现今陛下想要重定乐声呢。小风，你见多识广，可曾听说过八相旋宫？”
“八、相、旋、宫。”我一字一顿，咬着牙笑了，“原来他们是想要这个。”
万宝常不明所以，我却明白其中关窍。世人对于伏羲造琴，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伏羲有着无上神力，造我之时，除了传世间以乐道，还把先天八卦也一并交给了我。而之后，周文王慧参天地，在先天八卦之上又增后天八卦，溶天地之律于乐道之中，是为八相旋宫。
这方法早已失传于战火之中，唯有身为伏羲琴琴灵的我，才会八相旋宫之法。传闻奏此乐于世，能得羲皇降临，庇护家国。
我晒然一笑，落座于琴之前，抬手抚弦道：“不就是八相旋宫么？我教你。”
4
万宝常学的很快。繁复的八相旋宫的指法乐道他学了九成去，剩下一成，却是他无论如何也学不得的了，因为那是只有身为上古琴灵的我，才能施展出来的技法。
不出几日，杨坚召乐工陈乐当堂，万宝常的八相旋宫远胜众人，他最后一音落下，满座寂然。而后，随之而来的，不是赞誉，而是诽谤。
我站在远处的僻静角落冷冷地看着这一切，才高于世，众必诽之，古往今来，从来如此。我拂袖而去，再不想多看那朝堂一眼，却在转角处遇见了杨广。
杨广手持折扇，一双凤目里笑意盎然，他说：“风娘子不觉得奇怪么？八相旋宫之音庸人不识也就罢了，怎么连圣上也无动于衷？”
我也笑，笑他的失算，“你们想要八相旋宫，无非是为了羲皇，但我告诉你杨广——”
我学着他那日的样子，凑得他极近，微笑着道：“传言只是传言，八相旋宫，引不来羲皇降世。”
杨广脸上神色若有所思，我却懒得管他，径直回了我自己的屋子。
那件事之后我心中畅快，万宝常却一日消沉过一日，想来是那日朝堂之上对他的打击太大。我无从劝解，憋了半天，也只问出来一句话，“你后不后悔跟我学了这许多？”
万宝常摇摇头，没有说话。我也不知他是后悔，还是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否生了悔意。
之后过了没多久，杨广领兵灭陈，班师回朝，至此天下归隋。杨广从江南带回来的战利品颇多，甚至连陈朝的乐伎部也一并带回了长安。朝中太子操控声势，说华夏遗音，尽在江左，请以江左之音，定庙堂之乐。
万宝常把这些说给我听，之后沉默了半响，突兀地一笑，“江南之音，尽是靡靡，以此为国乐，哈……”
我看万宝常额神色有些不对，皱着眉喊他的名字，“万郎……”
万宝常没理我，自顾自地说下去，“我一直想，经历了这么多战乱，如果有一日，哪个王朝得以统一天下，我一定要为此作乐，用乐声来一正天下风气……”
万宝常旧话重提，却让我心中有种不太好的预感，急匆匆地想要打断他，“万宝常你听我说——”
“可是，”万宝常喃喃道，“这又有什么用呢？又有……”
他从枕头之下取出一册书，看了半天，随手丢在了桌上，用油灯燃了，“什么用呢？”
我见不得火，浑身僵硬地站在那里，直到我看到那火苗就舔上那竹册的一角之后就熄了，方才舒了口气。万宝常不理这些，坐在桌前，伸手抚琴。八相旋宫从他指尖流淌而出，琴音清冷雅淡。我不由得睁大了双眼，因为我第一次在他的琴音里面听出来声动天地的气势。我下意识地扭头去看倒在桌子上的油灯，果然那一点微弱的火苗忽然间大盛，转瞬间便将这整个屋子燃了起来。
“朱……朱雀……朱雀神火……”我磕磕巴巴地说，不顾一切地扑到万宝常身上，拉着他的胳膊，哀切地看着他说，“你是阿姜！”
万宝常似是没有反应过来，只是继续弹着他的琴，并不理我，一曲终了，他方才看着我，眼中有恍然的神色，“小风……”
我拼命点头，而后拉着他说：“我们走，这次我能带走你……”
“你们还走得了么？”我听见杨广的声音在外面响起，而后眼前一花，就见他把我从火海中挟持了出来。我拼命挣脱，他却不为所动，一柄折扇抵着下颌，笑得志得意满，“朱雀神火，遇水不灭，终于被我找到了。”
我闻言心下一凉，神情复杂地看着杨广，“原来你一开始就是为了朱雀神火……是我看低你了。”
“过奖。”杨广笑意盈盈，抓着我的手一点也没放松，“看来我去江南时，特意着人查访而得的消息，果然是真的。”
他看着我，笑眯眯地说：“八相旋宫不能召羲皇临世，但由琴灵弹奏，却能引来三皇的上古之力。”
杨广语意一转，问我道：“——万宝常他是神农琴灵的转世吧？”
5
上古之时，人智未开，天地鸿蒙，唯神行于世间，造诸法，教万物。其中有大神通者，奉为三皇，三皇之子，镇守四方，是为五帝。羲皇、农皇造琴以教天下乐律，一曰：伏羲琴；一曰：神农琴。伏羲琴承羲皇神通，以乐律能知天下诸事，神农琴得农皇真火，五弦动而朱雀火起，所到之处，战无不胜。
这便是我跟阿姜的由来。
我知天下兴衰，从不干预世事，也鲜少入世。可阿姜承了农皇博爱天下的性子，只要人说，他便会傻傻地相信。千年之前，始皇得天下，聚百家书而欲焚之。阿姜为了其中的一本乐谱，为人所擒。那是李斯放出去的假消息，他们真正的目标，是身为神农琴灵的阿姜和他身上的朱雀神火。他们请了方术师将阿姜困于东海之滨，水与火相克，阿姜的灵力被日夜侵蚀，等到我听闻消息赶到的时候，阿姜已经奄奄一息。我想要救他，可以我之能也冲不开李斯设下的法阵。到了最后，阿姜不忍见我灵力耗尽，以自身最后的灵力用八相旋宫之法召得天外陨石，而后消散于天地间。
我本想回咸阳杀了李斯，奈何阿姜死之前嘱咐于我，要我带着神农琴，等有人攻破咸阳的时候，再为他弹一曲。
那天外陨石上刻着的“始皇死而地分”几个字，成了祸乱的源头。不出几年，楚人项羽攻入咸阳，在阿房宫放了一把大火。我在火光映照下，用八相旋宫弹了神农琴，召朱雀神火降世，焚烧秦国国都咸阳月余不灭。
我站在大火焚城的咸阳，看着冲天的烈焰，喃喃地问道：“这就是你想要的么？”
彼时我也是疯魔，那时上古众神隐世许久，天地生灵，我只认阿姜。如今阿姜不在，我也看厌了这世间，就那么直直地往火海里面走出，任由火苗从我裙角一路蔓延。就在我快被烧毁了的时候，被我抱着的神农琴突然声动，幻化出阿姜的模样。
阿姜伸手捂住了我的眼睛，轻声说道：“小风，你就带着神农琴，替我看遍这世间的兴衰更替吧。”
等我再睁眼时，已是身在火海之外，面前静静地躺着烧焦了的神农琴。
从那以后，我就特别怕火。也因着阿姜那句话，我方才残喘至今。如今我看朱雀神火再次在我眼前燃起，仍是不由自主地问道：“这就是你想要的么，阿姜？”
——让我再一次看着你死去？
然而不管是万宝常还是阿姜都已经没有办法回答我了。杨广在指挥术士去取朱雀火火种，听见了我这么一问，看着我笑道：“天下归隋，这是我想要的。”
“是么？”我笑了笑。千年之前李斯抓住阿姜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他说他一生所求，不过天下归秦。我动了一下自己还能动的右手，拂袖一召，伏羲琴现于我眼前。杨广不明所以地看着我，我用力挣开他的手，重谈八相旋宫之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