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物(一)

2020-03-26 10:44:31

爱情

俗物(一)

我想写伊的故事久矣,但迟迟未曾动笔。有时心念一动,怕此书一火,她会不小心看到,有时再一动,又怕她看不到,写了也无味。

我和孟小尘的故事,有年头儿了。套用个煽情的开头:那时我们年纪小,你爱谈天我爱笑。

认识她的时候,我家门前还是个广场,一如我的童年,窗外阳光灿烂。如今双子塔拔地而起,新地标指日可待,窗前阴霾挥之不去。

我真的不是在比喻她的发育。

她转学来那天,挺轰动的。当然,并不是因为她让我们这些小屁孩儿惊为天人,而是我的同桌坐了直升机。我的同桌兼最好朋友(这词有点儿土,不过是那时候的流行叫法儿,就像北京人叫发小,现在流行叫闺蜜)黎雯,当然你也可以叫她蚊子,这是一个昵称般的外号或者外号般的昵称。在学校里,有外号才有面子,外号越夸张,面子才越大。在学校里,有昵称才有人气,昵称越过分,人气才越旺。

总之,黎雯(或蚊子)参加奥数比赛没赶上飞机,于是校长很着急,校长老婆也跟着着急,突然她想到自己认识市委秘书的老婆,市委秘书的老婆又想到自己认识省委宣传部长的老婆,省委宣传部长的老婆再想到自己认识军区政委的老婆,我的同桌就这样在老婆们的帮助下坐上了直升机,飞向了省城的比赛现场。

直升机停在了我们操场上,差点儿把所有人吵聋。蚊子爬上去之前没忘了跟我挥挥手,却被身后的解放军叔叔一把按住,有惊无险。后来听她说,站在直升机下面不能抬胳膊,会被一种神秘力量卷到螺旋桨里去。“神秘力量”听得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毛骨悚然。这种状况持续到有一天我知道了一个叫涡流的词,才有所缓解。

直升机飞走几分钟后,又飞了回来。原来蚊子一激动,忘记带准考证了。于是,我也跟着沾了光,在全校师生的注目礼下,像大片儿里交换人质一样,把准考证安全送到了她的手里。

这些事儿发生在上午。

下午第一节课上到一半儿,孟小尘来了。校长推开门,她跟着进来。校长还没来得及示意她站到讲台上去,她就没停脚的奔着我走了过来。

当时她应该有两个选择,蚊子桌面上空空如也,充满了“这是个空位”的假象。除此之外在教室的最后一排,一位胡子留级生身边还有一个空位,但是没凳子。凳子在当时是稀缺资源。不信的话,请把板凳倒放在桌子上,每个板凳都是有名字的,板凳们的名字,就是他们的主人的名字!

所以我总说她一直有幸运星罩着。

她没带书包,所以也没发现桌兜里蚊子那个瘦弱的书包。

校长站在讲台上很尴尬,正搓着手想讲几句,孟小尘站起来了一下。校长正在这时也开口了。

“我叫孟小尘。”

“介绍下自己。”

这两句话几乎是同时脱口而出,效果就是,一句也没人听清。所以直到小学毕业,还有人不知道孟小尘到底叫什么。

前面已经说了她没带书包,所以就蹭我的书看。很多年以后我们就谁先勾搭谁这个问题争论了很久。不过我只写出我的版本。

她先,对我笑了。露酒窝了。就这么简单。却深远的影响着我的审美。如果人人都有个什么癖的话,我就成长为了一个酒窝癖。

在她笑容的包围下,我把书向她推了推。她很不客气地合上书页,然后从我的文具盒里挑了一只铅笔。牛皮纸的书皮上,写着如下几个字:“语文”、“陈姬”。在“姬”字底下,她画了一道横线,然后又画了个问号。我接过铅笔,把这个生僻字的读音标注了出来。于是她第二次向我展示了她的酒窝。

接着她接过铅笔,翻开书,在空白处写下了她的名字。她写着一手漂亮的魏碑,几个字就镇住了当年的小屁孩我。

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些琐碎的片段,说实话已经分不清事实与幻觉。

下面发生的事,却是绝对的事实。下午第二节课上到一半,直升机又一次光临了我们的操场。蚊子回来了。原来直升机还是没按时把她送到考场。她因为迟到5分钟以上而被取消了考试资格。她带着倒霉的气息和红肿的双眼走进了教室,连报告也忘记了喊。

因为一直低着头走路,她几乎坐在了孟小尘身上才发现她。她愣了大概几十秒,环顾一圈确认自己没走错教室,然后怒视了我几秒钟,终于一把推开孟小尘,强行抽走了自己的板凳,还拉断了书包带子。总之,她带着一团怒气,坐到胡子留级生旁边去了。

孟小尘站在教室中间,有点儿蒙了。

这时,她的大救星,本人粉墨登场了。我站起来,把我的凳子摆在了两张桌子中间。然后自己坐了一半,拍拍另一半,向她示意。

就这样我们同坐一条凳子,同看一本书,上完了剩下的半节课。

人生有许多如果。如果我知道那个夜晚会发生什么事儿,我就不会带孟小尘去领凳子、领书、报校服、报兴趣班和领新红领巾了。

在这些时间里,蚊子一直在自行车棚等着我。(我是不是忘记说我们是隔壁邻居了?以及我每天骑车带她回家?)

关于我为什么没有和蚊子一起回家,有很多个解释。比较靠谱的是:因为在上述剩下的半节课里,我除了和孟小尘坐一条凳子,还写了至少十个小纸条儿给蚊子,但她一个也没回!

还有一个解释,就是我着了魔。长大以后,我发现,所有不负责任的、匪夷所思的事,都可以用这三个字来解释。

在蚊子等我的时间里,她的爸爸妈妈正因为找不到她而心急如焚,人一着急就往坏处想,他们大概以为她想不开了。总之,在满城找她的过程中,她舅舅的车被追尾,她的妈妈当场死亡。

在这些时间里,我坐着孟小尘爸爸司机的车回了家。当我回到家里,吃过了晚饭,并且终于发现爸爸妈妈小声谈论的这起死亡,属于蚊子妈妈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蚊子家门敞开着,里面满满的都是大人。烟味儿浓得令人窒息。蚊子却不在。我疯狂地问每一个人蚊子去了哪里,却没有人理我。蚊子的爸爸头上缠满了纱布,目光涣散,仿佛连蚊子是谁都不知道了。

终于我想起来,蚊子有可能在等我!这个想法让我毛骨悚然。终于,我在爸爸妈妈的陪同下,回到了学校,此时已是晚上七点。空荡荡的车棚里,只有零星的几辆车。其中一辆后座上坐着一个人。我走近一看,正是蚊子。

“你从来没跟我坐过一条凳子!”我一走近她,她就盯着我说。

我不知道怎么把她妈妈的死讯告诉她。

想了好多委婉的说法,最后脱口而出的竟然是,蚊子,你妈死了。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仿佛找到她就是为了告诉她这句话一样。

“你妈才死了!”她生气的说。

“好孩子,回家看看你爸。”我爸爸走上前来说。

“雯雯乖!”我妈妈也走上前来,并且强行把蚊子拉到她怀里。

那个夜晚蚊子哭到窒息。在没有见到她妈妈尸体之前,她始终不相信她的妈妈已经死了。她一会儿认为是自己没能参加奥数、没能得第一,她妈妈不高兴所以躲起来了,一会儿又认为是因为自己没有按时回家,她妈妈生气了。

终于她爸被她闹得不耐烦了,狠狠给了她一个巴掌。

晚上她睡在我的小床上,在梦里还在不断呓语,祈求妈妈快出现,不要再生她的气。

一阵惊天地泣鬼神的砸门声吵醒了睡梦里的我和蚊子。这个早晨可以这样描述——两个孩子仿佛是从真善美的世界里醒来,童年,就那样被拦腰斩断。

原谅我的煽情,活到我这个年纪,很难再对什么人什么事儿动心了,所剩的,也只有关于纯真年代的回忆,一遍遍被压榨。

我爸爸打开了门。蚊子的爸爸站在门外,双眼通红。他扫视一圈,看到蚊子,马上冲过来像拎小鸡一样把她拎了起来。那咆哮声我至今难忘。

一个成年人,因为另一个成年人的死亡,迁怒一个孩子,我的爸爸妈妈有点儿措手不及。等到他们终于反应过来,这个男人的神智已经不太清楚时,为时已晚。

蚊子已经被她爸一把推得滚下了楼梯。左邻右舍一共三个成年男人,都拉不住还要往外冲的蚊子爸爸,眼看着我家即将成为一片狼藉。最后我妈妈奋勇出击,捞起擀面杖猛敲了一下他的头顶,世界才安静下来。

精神病院的车像个铁笼子,车开走的时候,蚊子的爸爸扒着栏杆,向我们投下了怨念的最后一瞥。

蚊子坐在楼梯上,正抖成一团。我一眼望去,顿时要晕倒——她的一条腿,露出了雪白的骨头,地上的血,已经流成了小溪。那些白色的湿漉漉的筋膜和淡黄的小块脂肪,混着浓郁的血液气味儿,就那样展现在了我的眼前。

这天我没有去上学。我发起了高烧,据说差点儿抽过去。

一个星期后,我脖子上、手上、腿上和脚上的伤口才结痂。这些整齐漂亮的伤口来自于我们家漂亮的玻璃花瓶。所以不能怪我妈对蚊子爸爸一事缺少同情心。你试试你家陪嫁古董花瓶被狠狠砸掉还扎了你家孩子十七块儿玻璃渣,你也绝对淡定不了。从脚心往外挑碎玻璃,真是人生酷刑之一。多年后我看了满清十大酷刑,竟莫名其妙感同身受。

与肉体上的痛苦相比,精神上的恐惧更令我难以忍受。这件事儿换个角度看,我就是罪魁祸首。所以,当我听说蚊子已经被省城的姥姥接走时,竟大大松了一口气。这个消息夹杂在我妈祥林嫂式的念叨中——幸亏没扎到眼睛——扎到眼睛我就跟他拼命——诸如此类周而复始——终于被我敏锐地捕捉到。

妈,蚊子姥姥说她的腿咋样了?我小声问——我妈是个外科大夫,我忘记说了。

得养个一年半载,肯定有后遗症。这是我妈的声音第一次让我感觉像个冷面判官,我哭了起来。哽咽声中,还听到我妈在念叨——可怜的孩子——幸亏没扎到眼睛……也不知道到底在说谁。

孟小尘成了我的新同桌。说了这么半天蚊子,主角儿倒被晾在一边儿了——虽然在我和孟小尘的故事里,蚊子是一个决不能被删减的人物——言归正传,孟小尘就这样在蚊子创造的条件中,走进了我的世界。

当我从无限沮丧的情绪中自拔出来时,我惊奇地发现已经是夏天了。接着又惊奇地发现,孟小尘的书皮好漂亮呀。那是整张的厚厚的白纸——白纸,还是厚的,在那个年代绝对是奢侈品——上面描画着精致的花朵,每本都不一样,有雏菊花、牵牛花、向日葵还有的我不认识。最重要的是,那花儿一看就是自己画的,而且还特漂亮。我的同桌是个小画家,我高兴地想。她的书皮还有一个很特别的特点——没写名字。只在书的侧面,画着或者写着一个花体+粗体的字母M——其实不写这个M,大家也会一眼从清一色的牛皮纸书皮中,分辨出她的那本儿——后来这种在书侧面写缩写的做法一度成为一种时尚,风靡整个年级。

我彻底被她迷住了。现在想来,她的一切,都有一种带着格调的美丽,但是那时的我,还不能心领神会。

有一天放了学,她跟着我回家了。原因是我向她夸口,说我从三岁开始学画儿,现在已经有了快一百幅作品,都在家里的画夹里收藏着。

爸爸妈妈见我领回来一个穿白裙子的漂亮小女孩,又惊讶又高兴。我妈立马去买鱼,我爸开始着手做八宝饭。由此可见,我爸妈是多么有远见,早早就为儿子的终身幸福而筹划了。

当她检阅完我那些幼儿园级别的简笔画后,沉默了好长时间。现在想来,她一定是在寻找一个最不打击我幼小心灵的评语。

陈姬,你会画素描吗?她最后说出来的是这一句。

不会。还没学到呢。没得到她的赞美,我有点儿沮丧,以我当时的审美观,这些画儿,已经很能拿得出手了,要知道,床底下还藏着我昨天事先挑出来的一百多幅糟粕中的糟粕呢。

陈姬,我给你画张像吧。她兴致很高的提议。

太好啦。我马上兴致更高的同意了。

那是怎样的一张素描!当我的妈妈看到它时,把锅铲都掉在了地上,而我的爸爸,好半天都忘了把嘴合上。

后来那张素描被配了镜框,一直挂在我家客厅的墙上十几年,直到我爸妈离婚时,才在大打出手中损毁。我冲上去,好歹抢救出了一条边儿,上面硬硬的魏碑写着:赠陈姬、友小尘。再后来我把这条边儿夹在一本书里,再再后来就忘了是哪本书——由此可见,谁都拗不过岁月,什么小情感啊,小心结,岁月都给你统统拿下。

话说那幅素描,它根本不像一个十岁孩子的作品,以我今天一个业余画家的眼光来品评,线条和阴影都处理得十分完美,最重要的是,它太像我了,比我自己更像我,仿佛当模特的,不是我的肉体,而是我的灵魂。

素描事件后,孟小尘成了我家的常客。有时她没来,我妈还要念叨,今天做鱼,放学叫尘尘来吃饭啊。

孟小尘对我妈的糖醋鱼和我爸的八宝饭赞不绝口。当然,在从小学到初中四年里,她赞不绝口的还有我妈的以下菜式:红烧鱼、清蒸鱼和八宝鱼,以及我爸的以下菜式:皮蛋粥、奶黄包、虾饺和香酥鸡。

我家从来不做饭,我们家平常我爸他们食堂送饭来,周末在外面吃。饭桌上,她边吃边对我爸妈解释着。

那你妈呢?我妈含着筷子不解的问。

我妈跟我爸离婚了。孟小尘咽下一口饭,若无其事地说。

从此,我妈母性大发,对孟小尘简直视为己出。

吃完饭,孟小尘就教我画素描。素描和简笔画不一样,特耗时间。当然,这也正是我所希望的。不知道为什么,和孟小尘待一块儿心情总是特别好,就像有一阵阵春风吹过一样。就连难解的数学题,也变的不那么让人头疼了。那个夏天,画完画、写完作业、再看一会儿课外书,天往往已经黑透了。孟小尘总会在我妈的挽留下,给他爸爸打个电话,说就住陈姬家了。

写到这里,有必要交待一下我们的睡法儿。我的床很奇特,是个上下铺的双层床。这一点我妈曾对我和孟小尘解释过多次。一共有三个版本,在我看来,每个版本都很牵强。

1.此床传承自我二舅,是二舅家没地方放而我家正好要买床的产物,由我二舅用他们单位的小货车运到我家并安装好——至于我二舅为何有个双层床,就不得而知了。

2.此床是个赠品(够实惠),具体是我三岁那年,家里失火烧掉所有家具之后,新买的家具的赠品,还有发票可以查阅。

3.此床是我爸单位发的福利(简直可以竞选不靠谱福利之最),并由我爸亲手组装,有我爸大拇指上的那道疤为证。

总之,这三种说法听起来都既言之凿凿又虚无飘渺。

孟小尘曾把这三个版本综合起来,用三句话概括出一个简明的结论,让我佩服到五体投地。此结论为:三岁那年我家失火烧了家具,我二舅就把这张床用小货车运到了我家,并和我爸一起组装,期间我爸划破了大拇指。

再总之,从孟小尘第一次留宿我家开始,我的上铺就再也没有放过杂物,整整齐齐的被子时刻为伊人准备着。

夏天过到一半儿就放假了。那个暑假,学校竟破天荒的举办了一个夏令营,只要交30块钱并且能通过一个英语考试,就能参加。此夏令营有以下内容,时隔多年我仍可倒背如流:和美国某不靠谱小学的小国际友人们一起,参加省城啥都敢烤的美食节、参观具有浓郁气味儿的某著名区域性牛奶工厂、到省内某不靠谱景区跟大自然来个亲密接触顺便喂虫子、体验某超大型游乐场各种让你眩晕呕吐的稀罕玩意儿、最后还军训三天在太阳底下烤到七分熟。照现在的眼光,每样儿都是苦差事,但在当时,不夸张地说,整个年级都为之热血澎湃。

现在想想,组织活动的老师应该开个理财咨询公司,当小学自然老师实在是太屈才了。老师不知从哪儿找来了一个如假包换的国际友人,金发蓝眼,洋味儿熏人。此人但当我们的主考官,能听懂并回答他的3个问题,就算考试过关。

此人问题诸如此类(据孟小尘同学回忆):

你爱吃北京烤鸭吗?

熊猫可以烤着吃吗?

大象是不是鼻子部位最好吃?

蜻蜓会吃蜜蜂吗?

牛奶好喝还是豆浆好喝?

……

孟小尘的结论是,此人当时一定很饿。

早在此人提出第一个问题时,大家就都懵了。我们那时的英语水平,怎么形容呢?除了26个字母刚写顺,就会个“howareyou”,“fine,thankyou”。那时你要跟我们说“fuckyou”,我们准会回答“fine,thankyou!”

此考试参加人数308,通过人数8。当然你已经知道,我和孟小尘都通过了。轮到我的时候,孟小尘突然对那老外说了几句英文,于是老外问我的问题是:

你好吗?

你叫什么名字?

你几岁了?

如此明目张胆的作弊行为,居然没引起众怒,我百思不得其解。更令我费解的是,孟小尘到底说了什么咒语。许多年后,我为此专门灌醉了她,都没有从她的牙缝儿里撬出一个字来,不得不算是人生一大憾事。

前面已经说过,此事关乎一大笔钱。有经济头脑的自然老师被家长们告到了教育局,后来在全校大会上做了检查,但钱一分没退,最后就不了了之,过了几个月此老师还调进了教育局。再再后来,很多年后同学聚会,发现80%的同学都记得这事儿,并且这80%的同学都学了经济。由此可见,纸上得来终觉浅,老师示范是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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