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秋水家的房子,建了有十多年了,比她岁数还大,所以对它,她不得不含着一丝敬畏。
十多年后,她重返旧地,老屋依然沉默伫立,虽然历经沧桑,却始终深沉无语,成年后的罗秋水何尝不明白,这是一种大音希声,高山仰止的智慧。
她虔诚地站在屋前的空地上,像是面对一尊慈眉善目,普度众生的佛,心境空明地闭上眼睛,不是祈祷,而是缅怀。
缅怀她逝去的青葱年少,缅怀她不得不与之告别的情窦初开,缅怀记忆中洒脱阳光的少年郎。
是它,像一个沉默无声的见证者,小心翼翼地为岁月画着勤勤恳恳的年轮,将一切的欢声笑语,还有泪水淋漓,殷殷切切地记录在一砖一瓦的缝隙里。
是它,将父母的青春韶华,甜甜蜜蜜的新婚之夜,锅碗瓢盆,鸡飞狗跳的争吵喧闹,新生命孕育的惊喜感动,父亲离开以后母女二人与苛刻的生活狭路相逢的坎坷与艰辛,那些无从掩饰的汗水与泪滴,通通收入囊中。
只是隔了如此漫长岁月,罗秋水与老屋,却只能形同陌路,她仿佛站在深渊的一侧,目光渴盼却终于荒凉地发现世间最残酷的一则真理——
一切过往,终成虚妄。
她寂寥地走近,不无惊喜地发现在粗棱棱的墙壁上,还留着敏感细腻的少女时候亲手勾画的心情。
一个龙飞凤舞的英语单词——“HAPPY”。
原来多年前,她稚嫩的心里,怀有的赤诚心愿不过是成为一个简单快乐的人,但越到后来越深切地懂得,所谓一尘不染的快乐,其实是人世间最难得的东西。
成年人的欲望深沉,像永远填不满的无底洞,关键世上琳琅诱惑太多,谁也做不到心如止水,故而沉沦婆娑红尘,各取所需,各显神通。
得到一些,失去更多,得不偿失,于是愁眉苦脸,纷纷感叹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还有,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
罗秋水也不过庸庸碌碌,兢兢业业凡人中的一个。
现世冷清,但回忆鲜活,闪烁迷离光泽,因为失去,所以千娇百媚,难以忘怀。
时光如流沙泡沫,噼噼啪啪,破碎成虚空,但总有一些事物,顽固忠诚,做岁月的见证人。
这座房子如是,墙壁上的粉笔字如是,立在一楼与二楼之间的金属立柱亦如是。
罗秋水伸手触摸,那柱子的冰凉一如既往,只是许多年滚滚流逝,它的表面,布满斑斑锈迹,远远望去,像密密麻麻的苔藓。
她又想起那个夜晚,父亲离乡背井多年,重组家庭,又因为夫妻不和,一人沦落归家的那个夜晚。
还记得,那是个月光皎洁的秋夜,她心里万分难受,如蚂蚁肆虐攀爬,渴望找一个人倾诉,思来想去,只有关长天才安全可靠,关键在于,她没有任何其他朋友。
如果就这般出门,难免惊动母亲,她想到了从二楼沿着金属立柱,直接滑到一楼,然后去找关长天。
那个夜晚,她穿了白色的裙子,上面画着蓝紫色的燕尾蝶,外面披了件明黄色的外套,赤着脚丫子,小心翼翼地走在房间的地上,打开门,翻越栏杆的时候,她默默地屏住呼吸,心里有一丝恐惧,却也含着一点不为人知的欣喜,仿佛自己在做一件分外勇敢的事情。
有那么一个瞬间,她感到眩晕,但是当双腿紧紧夹住柱子,哧溜溜地一滑到底的时候,她感到无法言喻的欣喜。
因为紧张夹杂着激动的缘故,她忘记将鞋子带出来,只好赤着脚向关长天家里奔去。
秋天的晚风,已经有了几许清凉的意味,她在路上呼哧呼哧地奔跑着,全然忘记考虑母亲知道她如此胆大妄为会有多么伤心难过,以及一个十分现实的问题——待会儿她该怎么回房间,敲门肯定是不能够的,但是她断断做不到顺着柱子一寸一寸爬上楼的。
年轻的时候,就是无畏如此盲目热情,根本不去考虑代价,成年人就做不到,一点小事,也得瞻前顾后,畏首畏尾,不怪他们,如果一着不慎,满盘皆输,生活不会纵容他们天真任性。
多年后罗秋水回忆往事,依然感到唏嘘不已。
她站在关长天家门口,月光袅袅地撒落下来,她忽然忘记自己来到这里的目的,有片刻的怔忪与恍惚,看着他家里温温暖暖沁出来的灯火,一股泪意像游蛇一般悄悄地蔓延上她的眼角,她好羡慕关长天,有一个其乐融融的家庭,有一双去过北京的父母,羡慕他那么纯真开朗,不像自己,如此不合群,桀骜敏感,和身边的一切时时刻刻剑拔弩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