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江往事

2019-01-25 23:08:10

世情

文/黯泉

有些事,像是滚滚江水中裹挟的泥沙,终会在时光的驯服下着陆;而那看似平静的江面却成了失事人打捞往事的完美屏障,一石激起千层浪,时过境迁,泥沙翻滚,往事竟丝毫毕现。——题记

锲子

雾江从没像如今这般热闹过,警车如散落的明珠,串成了个串,把雾江两岸堵得水泄不通。

大小船只浮于江面,从早到晚都在搜救打捞,江两岸围堵着的看热闹的人,走了一波又来一波。

这样持续近一周,搜救人员不过寻到了泡得不成样子的粉红色钱包,学生证,还有一双黑色高帮女式皮鞋。

钱包里的几张零钱早已经被泡成了纸币渣子,身份证和几张不同银行的银行卡却完好的保存着,加上那个蓝色江面背景的学生证,印证了五天前跳江自杀的正是a大临床医学专业,研二学生,刘梦遥。

但警方和当地渔民并未找到刘梦遥的尸体,相关部门检测了江水的流速,又时值秋末,江水冰凉刺骨,深不见底;加之刘梦遥的朋友们没人知道她是否会游泳。

最后警方和校方经过深思熟虑,觉得刘梦遥生还的可能性几乎无限接近于零,便发出了死亡讣告,通知了刘梦遥的家属。

等刘梦遥的父母亲戚赶到学校时,看到的不过是一纸死亡通知单,上面赫然写着:死者:刘梦遥,女,年龄24岁,死于跳江自杀......

一个鲜活的生命转瞬消逝,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这让死者家属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这样匆忙的结局。尽管学校出于人道主义情怀给出了一大笔慰问金但显然家属并没有那么好打发。

警方和学校给出的解释是:刘梦遥同学因学业繁重,不堪重负,长期心理压抑得不到纾解一时想不开才走了不归路。更有甚者,他们拿出了刘梦遥生前在社交平台上发的最后一条动态。

引用了著名作家七堇年《被窝是青春的坟墓》上的一句话:在过去心高气傲的年头上,因不懂得如何聪明的活着,所以总觉得连生命都是身外之外,好像这个世界说不要就不要了。以此来佐证刘梦遥的自杀并非空穴来风而是预谋已久。

但任谁都没有想到这样略带悲观与含蓄的动态竟然成了刘梦遥的遗书。

家属和学校纷纷为没有察觉到她的心理负担而造成如今的局面深感遗憾,虽然家属一度认为既然没有捞到尸体,那梦遥就很可能还活着。但时间一日又一日,雾江上迷雾层层笼罩,希望渐次破灭,最终家属还是在失踪与死亡之间作出了抉择。刘梦遥被公正已自杀身亡,关于她在世的一切痕迹都将在不久的将来被清理干净。

这个爆炸性新闻很快就被某小生出轨某小花,某小花婚姻破裂诸如此类的娱乐八卦盖了过去。好像所有人都巴不得这件事赶快过去,这样一切就会恢复正常了。

1

记忆依旧停留在五日前的那个黄昏。雾江边,她脱去黑色高帮皮鞋,踩着白色丝袜一步步走入冰凉的江水里,弥漫着腥味的江水漫过她的脚踝,膝盖,脖子,嘴巴,直至眼睛,她回头看到金色的夕阳穿过层层雾气照耀在微澜四起的江面上,像是泛起的一片碎金,昔日那些美好的,丑陋的面容再次浮现在她眼前,她只在心里对自己轻轻说:就要解脱了。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是躺在一片枯黄的草地上,周围是半人高的芦蒿,夜风拂过草丛的沙沙声,虫鸣声,江水拍打岸堤的声音,声声入耳;头顶是繁星万点,静谧安详的夜空。

她双手撑着湿漉漉的草地,慢慢地坐起来,才发现身上有好多处伤口,有的在流血,有的已经结了紫红色的痂,疼痛顺着那些伤口像蛇一样往上爬,死死地扼住她的神经,好像在告诉她:这些都拜杨林所赐。

她分花拂柳般颤颤巍巍地走出那片芦蒿地,才发现自己所处的位置是雾江下游分支的浅滩岸边。

她朝着有光亮的地方越走越远,雾江的水流声渐渐被耳畔的风声盖过,她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

但人在经历过濒临死亡的状态后,就会不再畏惧死亡,那种向死而生的孤勇会像种子一样在身体里,生根,发芽,越长越大。

湿冷的衣服黏在身上,夜风一吹,那种侵入骨髓的冷,突然让她明白:死亡并非解脱之道,面对残酷的生活,只有迎难而上,才有战胜它的可能性。

她裹着湿漉漉的衣衫走过这个城市的角角落落,最终还是没有再度回到那个地狱般地学校里去,她不愿再过从前那种日子,甚至更不想让别人知道她还活着。

也许这样挺好的,她从此以无名之躯过一世不知炎凉的平凡人生,那些标签似的身份和名誉,以及掩藏在其下的噩梦都会像前世那样遥远。

直到五天后,她蜗居在一所民居里,听着电视上那个衣着光鲜的播报员,字正腔圆地为她的人生做了言简意赅的总结:日前,本市a大临床医学专业,研二学生刘梦遥不堪学业压力跳江自杀,其导师杨林先生和校方为此深表遗憾.....

她没想到一个生命以自杀的姿态向其周围的恶势力发起的叩问和警醒却如此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那个毁掉她整个人生的罪魁祸首依然毫发无损,这一切都让她怒火中烧。

连日来,睡梦中的梦遥都会被那日在冰冷的江水中所遭受的那种窒息感频频惊醒,午夜醒来,身上冷汗如雨,周围是鬼魅一般的黑,这个时候她就睁着双眼,看着黑夜,等待黎明的到来。

直到,她听到自己已经被宣布死亡的那个晚上,久不登门的往事像个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入了她的梦。

2

两年前,她刚成为杨林老师唯一的硕士研究生,对美好未来的憧憬,对临床医学的热爱都让她看起来像打了鸡血似的,除了上课就是泡在实验室研究那些艰深的医学问题,为日后发期刊论文打下坚实基础,为此常常忽略男朋友陶阳的感受。

很多个周末明明和陶阳约好要去一块看电影,逛街过二人世界的,但总是临了她被导师一个短信叫去做实验。她只能放陶阳的鸽子,事后撒娇卖萌也好,甜言蜜语也罢,总之陶阳一定会假装生气,最后都会揉着她的脑袋温柔地对她说:我懂,学业为重嘛,只要我们彼此相爱,总归来日方长。

她为他的体谅感到既安慰又心酸,有时候她宁愿他可以不那么善解人意,哪怕对她发发火,她都不会那么愧疚。

日子像流水一样,周而复始的流逝着,她却不知道面目慈祥的导师竟然有一颗令人恐惧的心。

那是个寻常的夜晚,她和男友吃过饭就回实验室了,导师杨林正在做盆腔肿瘤集装箱式切除手术的实验。

“杨老师,吃饭了吗?”

“还没有呢,我做完这个实验后你记录下实验过程注意事项。”杨老师不紧不慢地说。

“好的,老师。用不用我帮您买点饭?”梦遥问道。

“不用了,这个手术我马上就做完了,做完了我去学校外面吃。”

梦遥十分认真地观看杨林熟练的手术技巧,边看边用心记录,等到杨林结束实验,冲洗了双手,不经意间从口袋里拿出他惯常用的蓝色手绢。

她只记得闻到一股略带刺激性的甜味,待她明白过来是医用乙醚时脑袋便昏昏沉沉起来,向试验台倒去。朦胧间她似乎看到一个男人向她走来。

醒来的时候,她衣衫不整地躺在试验台上,上身的衬衣纽扣全开,胸罩被扯掉在一旁,她甚至可以瞟到乳房上触目惊心的红色印子,红肿的乳头传来撕心裂肺的疼痛;牛仔裤被退至脚踝处,白色内裤上鲜红一片,她甚至感觉一种黏答答的液体像是游虫一般顺着她的小腹下滑,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但从身体传来的疼痛感让她明白,眼前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蜿蜒而上的烟雾聚拢在这一方室内,好像下一刻就会变成无数利剑,朝着她射来。

“梦遥,你醒了。”

浑厚而熟悉的男性嗓音突然刺破寂静,只是这嗓音跟平日里听到的又有些不同,多了一丝戏谑儿,少了几分严肃。这嗓音她再熟悉不过,那是她敬爱的导师,杨林老师。

意识到此,她几乎像弹簧一样瞬间从试验台上一跃而起,手忙脚乱地整理着凌乱不堪的衣服。

但多么可笑,珠子都破碎了,即使装着珠子的椟再怎样完整无缺,都无济于事。

“杨,杨老师,你怎么可以这样.....”她泣不成声地看着离她几步之遥的杨林,此刻正坐在椅子上抽烟,面容扭曲至可怖。

“没想到你还是个处儿,果然这年轻女孩和老女人的感觉就是不一样。”顿了顿他忽然笑着说:“梦遥,你实在让我想得发狂,你也知道自从前年你师娘跟我离婚,我就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了。”

她看着素日里平和的导师如今像一个色令智昏的街头流氓一样,那张满是褶皱的脸上被笑容扭成了一团,像是从地狱深处爬出来的魔鬼一样让人恶心。

“那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是你的学生,不是你用来泄欲的婊子。你就不怕我报警告你迷奸,让你从此身败名裂吗?”刘梦遥咬牙切齿地嘶喊道。

“你不会的,先不说你有没有把握告倒我,这件事捅出去,我是有可能身败名裂,但我也可以说是你为了献媚导师索要直博名额,主动与我发生性关系,但事后直博无望便心生怨恨,企图抹黑我。”

他把燃尽的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接着说:“你一个女生,一旦出了这样的事情不仅学业毁了,就连你的人生都会被毁掉。你的男朋友能够忍受这样的奇耻大辱吗?你不怕别人的指指点点吗?恐怕你比我惨。我最惨不过坐上几年牢。你那个学法律的小男友应该知道吧,以暴力、胁迫强奸妇女的,处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

他算准了刘梦遥不敢声张,他吃定这个免费“劳动力”了。

她直勾勾地看着他,目光如同一把淬毒的匕首,恨不能将其千刀万剐。不,我不能向这个恶魔妥协,即使同归于尽我也要让他付出代价。她在心里想。

“像你这般聪明的女子该明白,这种事情早晚会发生,自愿的也好,强迫的也罢,是给自己喜欢的人也好,还是给喜欢自己的人也罢,不如用来换取一个好的前程。你也知道,我手里一直有一个直博的名额,只要你答应老师,不把这件事情说出去,这个名额我保证是你的。”他的语气突然温柔下来,像在劝说不懂事的孩子那样,目光里意味深远。

但这一切在刘梦遥看来不过是他想脱法律制裁所给出的糖衣炮弹,但如今恶果已种,即使她侥幸打赢了官司把他弄到监狱里,可是她的名声也将毁于一旦。

她没办法想象这件事一旦公之于众,周围饱含深意的目光,别人的指指点点,以及陶阳,他会如何看待自己,他们之间的感情将何去何从?

她无法想象这一切如果发生,她有没有勇气面对,她是否会成为下一个小希?

思量的间隙,往事历历在目。

那还是高三的时候,隔壁班的顾小希在晚自习结束独自回家的路上,遭遇几个醉酒流氓轮奸的事情。虽然小希是实实在在的受害者,虽然那几个流氓最后都判了刑,但小希还是没能活下来。

不管那件事请过去了几个月,小希走过的地方总有人指指点点,说三道四。好几次她听到别人说:看到没,她就是那个被醉酒流氓轮奸的女生;这样的公交车还敢来学校,活着干嘛啊?......

诸如此类的风言风语层出不穷,更有甚者,她曾亲眼看见过校霸们把小希堵住,朝她身上吐口水,嘴里永远不干不净。

最终小希不堪忍受,在距离高考还有一个月的时候,在晚自习结束所有人都离开教室后她悄无声息地从四楼一跃而下。

她永远忘不了早起看到的那一幕:警戒线之外被围得水泄不通,小希的妈妈数次哭昏了过去,鲜红的血浆染红了五月的天空......

她简直不敢想象,面对她的将会是怎样的灾难?但显而易见,那将比小希面临的灾难可怕得多。

也许选择隐瞒才是最好的办法了,只要她不说出去,没人知道今天在这里发生的一切,她可以自我欺骗当这一切都没有,只要她熬到毕业,熬到拿到硕士毕业证的那一刻,她就解脱了。

沉默片刻,她忽然开口,用一种看不出情绪的语气说:“你能保证只此一次吗?以后再也不发生这样的事?”

“梦遥,老师今天只是一时控制不住自己,才做了这糊涂事,只要你不说出去,我保证这样的事以后再也不会发生。同时你也将顺利毕业,拿到直博的名额。”杨林道。

“直博就不用了,我还想多活几年,请记住你今天说的话,就当一切都没发生过,以后如果你还敢骚扰我,即使身败名裂,同归于尽我也不会放过你。”刘梦遥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脸上的表情好像冰封一样,没有人知道她内心早已经全线奔溃,如今全靠苦苦支撑。

但她不知道,怀有恶念的人又怎会真的说到做到。像她这样一个高素质,高学历的美女研究生,既能帮助导师拿下项目基金,又能发论文、做课题,如今顺带着把他的性生活也一块包揽了,他又怎会轻易放过他?

世人的悲哀就在于:恶人贪念无穷,善人最易原谅。

那件事情之后,她表面上装得云淡风轻,但在无人的黑夜,那些可怕的记忆,冉冉升起的烟雾,都像是魔鬼一样,折磨得她死去活来的。

更可怕的是,她要装得像从前那般热情,去承接陶阳对她无微不至的关心。很多时候跟陶阳在一起,看着他笑得像个孩子一样,殷勤地给她买好吃的、好玩的,恨不得把全世界都捧来给她,她常常会恍惚出神,有泪在即。

而这个时候一无所知的男朋友陶阳就会心疼地嘘寒问暖,他越是这样,她就越愧疚。久而久之,这种愧疚就像是长在心底的荆棘丛林,越来越茂盛,最后她无处可逃,无论她去哪里都被扎得遍体鳞伤。

就像冻伤的人立刻被置于火舌之上,冷暖两种极致,两种煎熬,让她既痛恨杨林,又不想见到陶阳。

3

她也曾想过向校方申请更换导师,但校规手册上明明白白地写着:导师不再具有履行导师职责情况,如病重,病故,调离或被撤销导师资格;又或者导师和学生两方经过协商,经所在学院或者研究生院批准,方可以更换。

杨林活得好好的,自己又是医学大拿,比牛都壮实,他更加不会同意自己更换导师,说不定还会招致怨恨,那样就会弄巧成拙。

如此,她无路可走,只能小心翼翼地活着,千方百计地躲避着导师对她的性骚扰。有时候是言语挑逗,有时候是身体接触,搞得她神经兮兮,像个惊弓之鸟。连同陶阳牵手都不肯了。

从前,他们会在学校的树林里手牵手散步,夕阳的余晖撒满肩头,影子被拉得斜长;他会在晚上送她回宿舍,依依不舍的献上一个温暖的拥抱。

而如今,这些身体接触都会让她条件反射般想起那些记忆,本能地像躲避危险一样决绝地甩开他。

往往这时,陶阳惊异地看着脸色突然发白的梦遥,肩头微微颤动,像是得了病一样,茫然不知所措。

她看着他吃惊的表情,常常顾左右而言他,还要绞尽脑汁地想借口以打消他的疑虑。也就是那时,她才意识到,从噩梦开始的那一刻,她同陶阳就注定不会有结局,分手只是时间问题。

毕竟一段感情掺杂了太多秘密,算计,经营,就会迟早有百密一疏的时候。

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平静了几个月后的杨林对梦遥的骚扰越发大胆,做实验的时候被摸大腿,甚至打着体恤学生的名号邀请她去家里做客,不去就把上次在实验室里发生的视频处理后发在网上。

她被逼无奈气势汹汹地来到杨林家里。

“我们上次不是说得很清楚了,为什么还要继续纠缠我?”她一副厌恶至极的表情。

“哄女孩的话你也信得?”杨林一副轻佻的模样。

“你不要脸,就你这样的还为人师表,硕士生导师呢,简直是丢学术圈的脸。”她没想到杨林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别着急生气嘛!”杨林边说边把手机打开,视频是上次他在实验室迷奸她的时候顺手拍下的!

刘梦遥看到那些令人作呕的画面,恨不得拿起手机狠狠地摔在他脸上,她气得浑身发抖,“你到底想干什么?”

“当然是想你陪陪我喽。”说着他便去拉她,却被梦遥狠狠地甩开了。

“你做梦。”刘梦遥拿起手机,删掉了正在播放的视频,欲夺门而逃。

“你走,走出去这条视频就会出现在学校贴吧,我会把你我的脸打上马赛克,但保不准哪个眼尖的人会认出你来。我也顾不得许多了,像我这样独身一人,什么流言蜚语都不怕。大不了到时候我出国一阵子。可是你呢?你能逃去哪里呢?”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玩味的笑容,好像在等待猎物一点点向他屈服。

刚迈出几步的脚像灌满了铅一样重,她无力抗争,为了她那可笑的自尊和名声,她不得不再次妥协,任由眼前的这个人随意蹂躏。

事后她穿好衣服,失魂落魄地离开杨林的家,夜晚的微风,清凉如泪,她裹紧了衣衫依然觉得很冷。走在校园的小路上,黑暗一重重压迫而来,她像被四面墙壁挤压。

她无法得知还要度过多少个这样的日日夜夜,诺大的黑夜隐藏了多少罪孽,她在这条黑夜之路上踽踽独行,何时才能挨到黎明?

黯泉
黯泉  作家 自写字起,便只为做自己,写手,黄昏收集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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