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之沃若

2019-12-31 10:50:30

爱情

桑之沃若

方辛夷刚睁开眼,便听到有人大喊:“快去通知柳长官,方小姐醒了!”不待她打量陌生的房间,“哒哒”的军靴踏地声将她的思绪拉回,一个身影自门外一步步走进她的视线中。

那人俊美无比,五官清秀中带着一抹俊俏,光洁白皙的脸庞,透着棱角分明的冷峻,两道弯弯的浓眉像是夜空中皎洁的弦月,长而卷的睫毛下,幽暗深邃的眸子,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精光让人不敢小觑。看到苏醒过来的辛夷,两道浓浓的眉毛泛起柔柔的涟漪,厚薄适中略显清冷的唇漾着丝丝笑意。

柳川柏走到床边制止辛夷想要起身的动作,指着她的左手说道:“点滴还没打完,再躺一会!”

这次生病来势汹汹,辛夷总觉喉咙干涩,声音沙哑地问道:“校……校长,是……是你……救了我?”

“嗯!我在旅馆碰到你时,你正烧得迷迷糊糊,浑身烫得厉害,便带你回我住的地方。”

“谢……谢谢!”辛夷生疏地道谢。

她现在最怕见到的就是以前认识的人,害怕看到他们眼中的同情、好奇……以及幸灾乐祸。辛夷有点鸵鸟地将被子拉高,想把头盖得严严实实地。

偏偏柳川柏连躲避都不让,将她的被子拉下,帮她把双肩的被子掖好,说道:“捂着被子睡觉空气不流通,会导致缺氧。”

顿了顿,又说道:“有些事不是逃避就能解决问题的,有些伤口你不撕开上药,永远不会愈合。”

辛夷吃惊地看着他,原来他已经都知道了!

似是看出她所想,柳川柏继续说道:“陈家大少新婚当日携戏子私奔,这么大的新闻,我会知道一点都不奇怪。”

辛夷难堪地想要逃避他的目光,柳川柏却掰正她的头,定定地看着她:“过去的已经都过去了,人都要向前看,不是吗?你不走出来,又如何知道不会有更好地在等着你?”

更好的?辛夷苦笑。

她是方家的幺女,方家在上海也算是大家族,比起大多数人为每日的三餐发愁,方家不仅不用担心衣食所需,还有余力送子女上学。父母思想开放,家中的孩子无论男女都有机会上学校接受教育。

认识柳川柏,是因为辛夷大哥的缘故,他和方大哥是很好的朋友,两人曾一起在日本留学,等辛夷毕业家人为她安排工作时,是柳川柏推荐她到上海文华大学任教,而他本人则是文华大学的校长。

辛夷后来只听说他不知为何辞了文华大学校长一职,而辛夷也因婚期渐至,请了长假在家准备结婚事宜。

方辛夷的未婚夫叫陈商陆,方陈两家是世交,两家父母私交甚笃,辛夷与陈商陆两人又彼此有好感,便顺从长辈安排定下婚约。原本上个月二十号就是两人的婚期,不想,方辛夷换上嫁衣,在家中久等不到陈家的花车,大哥派人去陈家打探消息,回来的人说话吞吞吐吐,但总算带回有用的消息,却也吓晕了方母。

千娇百宠的女儿竟在出嫁当日被男方弃娶,一时间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方辛夷的身上。辛夷想过所有的可能,担心陈商陆是不是在来的路上发生意外,或是家中突然发生什么变故,千种猜测,万般说服,却独独没想过他会逃婚,还是和红遍大上海的梨园当家花旦私奔,他是要置自己于何种境地?明明三天前两人还见过面,他依依不舍地送自己回家,说着等他来娶她过门。为何今日,一切都变了?

辛夷受不了亲友关切的目光,也不愿看到陈父陈母饱含愧疚的眼神,趁着长姐去厨房拿早餐的机会,放下偷偷写好的书信,在晨雾中离开生活了二十年的家。

遇到柳川柏的时候,正是辛夷最窘迫时。

在辛夷从前的二十年里,几乎没有离开上海半步,方母怀她时年纪已经大了,生她又遭了些罪,是以辛夷从小体弱,也是方家家境殷实,从小悉心呵护着,不然在这样缺衣少食的年代,辛夷恐怕也长不到这般大。

尽管如此,来到重庆第二天,辛夷就不适应这边的天气,加上正逢换季,一开始只以为是哮喘发作,不想越来越严重。前几天还能去医院看诊,后来手头越来越紧,已无力支撑昂贵的医药费,只能苦熬着,旅馆老板通知她预付的房费已用完,正是辛夷山穷水尽之时。

头重脚轻地提着行李箱,烧得迷迷糊糊地正被老板赶出旅馆,就听到身后有人在叫她,是谁?辛夷不知道,她只知道倒下去时不是躺在冰冷的地板上,而是一个温暖有力的怀中。

看来是柳川柏救了自己!

待辛夷被允许出房门活动,已是一周后了,医生说她这次病得厉害,本只是普通的感冒,却因她没有及时治疗引发了大叶性肺炎,若是不好好调理,只怕会留下后遗症。

医生每日都会过来看诊,再加上王嫂的食补,辛夷渐渐好了起来,脸上也开始泛着红晕。日头好时,还能在花园散散步。现在已到深秋,花园除了一丛丛的万年青,就只有不断飘落的枫叶,像只蝴蝶在空中起舞,落在辛夷的手中。

柳川柏回家时,刚好看到辛夷抬起手,调皮地用树叶去遮挡阳光,眯着眼望向天空,嘴角还噙着一抹笑,纯真又可爱。

一阵风吹过来,秋日的风虽不如冬日那般寒冷刺骨,却也带着丝丝凉意,辛夷忍不住瑟缩了一下,掩嘴轻咳。

惠子注意到柳川柏并没有在听自己的话,顺着他的视线,便看到他发呆的原因。那女子很美,约二九年华,一张瓜子脸,两颊透着一抹红晕,两弯柳叶眉,一双含情目,眸中似带着星华;周身透出一股浑然天成的书香气质,宛如清水湖上的绿色奇葩,带着莲的温婉,带着荷的清高,带着菊的淡雅,带着梅的孤傲,令人不敢亵渎,即使她在掩面咳嗽,也要比之西子更胜三分。

柳川柏见辛夷咳嗽起来,忙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她面前,将身上的大衣脱下披在她的肩上,皱着眉头:“你还病着,王嫂怎么没帮你多加件衣服?”

辛夷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我是偷偷溜出来的,没让王嫂知道!”

柳川柏无奈地看着她,帮她将胳膊塞进自己的外套中,又仔仔细细地将每颗口子都扣得整整齐齐。

柳川柏个子很高,估计有一米八,辛夷只有一米六左右,在女生中算不得矮,但和柳川柏比起来显然是不够看的。辛夷无语地看着自己的搭配,穿着柳川柏的衣服,下摆一直遮到自己的膝盖,两只手被宽大的袖子遮住,辛夷费力地挽了两道才勉强露出自己的小手。

刚将两边的袖子挽好,柳川柏捏了捏辛夷的手,一下子又将袖口放下。辛夷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瞬间被毁了,抿着嘴瞪着他。

柳川柏并不理会她的小脾气,劝道:“外面冷,你的手都是冰的,袖子放下来正好可以挡风!”

“川柏君,不知这位是……”

辛夷这才注意到不远处站着一位穿军装的女子,此时她正朝这边走过来,辛夷敏感地感觉到一股敌意,是对自己的敌意。那个女人不喜欢自己,十分不喜欢,尽管她此时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辛夷仍感觉自己打了个冷颤,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柳川柏轻轻拍拍辛夷的肩膀,示意她不要怕,又对那女子说:“惠子,你吓到她了!”

惠子轻笑道:“不好意思!”

辛夷皱皱眉头,很肯定自己是第一次见到她,但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只是笑笑并没有说什么。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待辛夷身体大好已在柳公馆住了大半个月,再住在柳川柏家怕是多有不便。只是柳川柏最近似乎很忙,晚上回来时辛夷不是已经睡下,就是看到他脚步匆匆地和下属去书房,辛夷一直没找到机会向他辞行。

这日,辛夷正在给窗边的盆栽剪枝,不知何时站在身后的惠子突然开口说话,吓得辛夷手一抖,本来快要剪好的盆栽瞬间被毁了。

“不好意思,吓到方小姐了!”说着不好意思,辛夷却觉得她的话里没半点觉得抱歉,“不过,现在用它来配方小姐才是刚刚好!”

辛夷望着她,问道:“你什么意思?”

“听说方小姐新婚当日被未婚夫抛弃,轰动整个上海。”惠子轻蔑地瞟了她一眼,继续说道:“我虽对中国文化了解不多,但也知道一句话,叫做残花败柳!”

辛夷胸脯起伏,气愤地看着她。

“难道我说错了吗?还是说方小姐你不是?”

“你……”辛夷气愤地看着她,要怎么说,毕竟自己在新婚当天被陈商陆抛下是事实,她反驳不了。

“听医生说方小姐的身子已经大好了,不知打算何时离开?总不会想一直赖在川柏君的公馆吧?难不成是另有企图?”

“惠子小姐请放心,待我向校长辞行后自会离开。”辛夷冷冷地说道。

“希望方小姐能够说到做到,毕竟,方小姐如今的身份,久居在单身男子公寓也会引人非议的!”

辛夷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眼看时针指到十了,还不见柳川柏回来,辛夷忍不住又打了一个呵欠,头不断下点,就在她忍不住要放弃时,听到公馆外传来车子鸣喇叭的声音,辛夷忙走向窗边,站在帘子旁,轻轻将窗帘拉开一道缝,皎皎的月光洒进来,辛夷抬头望望天空,今晚的月亮好圆,竟是又到满月时。

柳川柏的专车驶进公馆,副官先下车打开后排车门,柳川柏走了下来。突然,警觉地抬头望向辛夷所站的窗户,辛夷无措地对上他的视线,柳川柏看到站在那里的辛夷,朝她点头笑笑。

他今日似乎心情很不错,一进门便让随行众人先去休息,自己走到辛夷身边问她:“我记得你每晚十点前一定会上床睡觉,今日都快十一点了,怎么还没休息?”

辛夷说:“我在等你!”

柳川柏脸上的笑容更明显了,“我回家的时间不固定,你若有事可以打电话去我办公室,我晚上早点回!”

辛夷忙说:“不用不用,太麻烦了,会打扰你工作的!”

“不会,我一点都不会觉得麻烦!”柳川柏上前将她散落在鬓角的发丝别到耳后。

辛夷没想到他突然的动作,不自然地退后一步,右手拇指和食指不断摩擦左手食指,这是她在慌乱时下意识的动作。

柳川柏看着她的小动作,轻笑道:“怎么还是跟以前一样,这些小习惯一点都没变。”

辛夷吃惊地看着他,他怎么会知道自己的习惯,不是自己十分亲近的人根本不会注意到。

辛夷稳了稳心神,对他说:“校长,我想向您辞行。”

柳川柏脸上的笑消失了,冷声问道:“你等这么晚就为了告诉我你要走?”

“是的,我已经完全痊愈了,厚颜打扰您这么久,已是很不好意思了。”

“走?你要回上海?”

辛夷垂下头没有回答他,她想短期内自己是不会回上海的,一回去,很多自己逃避的事就会暴露出来,身旁亲戚朋友的关切,路人的议论都像一把把盐,撒在自己血淋林的伤口。自己现在只想离开,走的越远越好,去一个没人认识自己的对方。

柳川柏皱着眉头,语气比刚才更冷:“难道你还想着去找陈商陆?”

辛夷难受地双手握拳,逃婚那件事发生已经有一个多月了,可陈商陆这个名字仍是自己心底最深的一道伤痕。

柳川柏伸手用手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与自己对视:“为什么不说话?陈商陆新婚当天当着整个大上海所有人的面抛弃了你,你还眼巴巴地四处找他?”

伤疤被人毫不留情地撕开,辛夷眼中含着泪,难堪地偏过头,说:“别说了!”

“为什么不让我说,难道这不是事实吗?陈商陆弃你和戏子私奔,他置你于何种境地,你还要倒贴上去?”

辛夷双手捂耳,眼泪再也止不住,夺眶而出。

“别说了,求求你,别说了,我不要听,不要听!”

柳川柏强横地拉下她的双手,将她整个人拥入怀中,嘴唇凑到辛夷耳旁轻轻说道:“方辛夷,是你自己撞进来的,所以你就好好呆在这里,哪也别想去,至于去找陈商陆,你就死了这条心吧!我不会再给你机会了!”

“你想干什么?”辛夷在他怀中挣扎着。

“你说呢?你这么聪明,不会想不到吧?”柳川柏抓住她的双手,搂紧她,用下颌轻轻摩擦辛夷的发间,说道:“辛夷,我喜欢你,从我见你第一眼就动心了,我告诉我自己,如果这辈子我会结婚,那一定是和你。可是,我出现的太晚了,你早就和陈商陆定亲了,你很喜欢他,我成全你了。可他陈商陆不配,他跟戏子私奔,他抛弃了你,那我为什么不能争取呢?”

辛夷震惊地听着柳川柏的这番话,以为自己听错了。这次在重庆遇到柳川柏,他对自己十分照顾,辛夷一直以为是因为大哥的关系。

除了不能随便离开柳公馆,吃穿用度柳川柏倒是一点也不肯亏待她。他似乎每天都很忙,早出晚归,两人同住一个屋檐下,能够一起同桌吃晚饭的次数却是屈指可数。

惠子全名叫大岛惠子,军衔不低,每次都用一种既讥讽又愤恨的眼神看着辛夷,趁柳川柏不在时经常找辛夷的麻烦,辛夷往往都不理她,无论她说或是做什么都只当没她这个人。联想到他看向柳川柏的目光,辛夷想她一定是喜欢柳川柏,才会那么讨厌自己。

柳川柏难得休息在家,问辛夷想不想去街上逛逛?

一直闷在公馆中,能出去走走自然是好的,辛夷忙点点头。

柳川柏带她到成衣铺,店老板似是认识他,十分客气地将店中客人悉数请走。柳川柏将手中挑好的衣服递给她,示意她去试衣间换上,好一会都不见人出来,柳川柏皱皱眉头,手伸在腰间,站在试衣间门口唤道:“辛夷,换好了吗?”

好一会辛夷的声音才小声地从里面传出来:“好……好了!”

“砰”门突然被推开,柳川柏握着手枪在试衣间巡视一圈,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才将配枪插回腰间,走到辛夷身旁,问她:“为何这么久都不出来?”

辛夷双手紧张地握着旗袍两边开叉处,双脸通红。

柳川柏凑近才听到她的话:“太……太露了!”

柳川柏的视线上下打量着,这件旗袍的设计偏性感,辛夷今年二十岁,正是女子最美的年华,虽然体形偏瘦,肉却只往该长得地方长。柳川柏选的这件旗袍穿在她身上刚刚好,完美地将她的身材显现出来,前凸后翘,十分合身。只是方家家教甚严,虽不赞同女子无才便是德,却也不许女子着装暴露,辛夷自小随父母生活在一起,在某些观念上多多少少受到父母保守思想的影响。故方辛夷以前虽也有许多旗袍,却最多只是开叉到膝盖,这般从大腿根开叉的旗袍倒是头一次穿。

柳川柏见到眼前的美色,不自然地咳了两声,心道:该死的好看!只是一想到这样的方辛夷会被其他男人也看去,心里不舒服起来。

“既你觉得不习惯,那便试一下其他几件,我在外面等你!”

走出衣店,就见一名情绪激昂穿着学生服的少年大骂道:“柳川柏,狗汉奸!卖国贼!”

不等他靠近,已有人将他拿下,那人仍是不停地咒骂柳川柏,辛夷看着他被警卫拳打脚踢,嘴里吐出带血的牙齿。

辛夷抬眼觑着柳川柏,不防对上他似笑非笑的目光。

“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既然生活在这个动乱的年代,就该明白这个时代的生存法则。”

辛夷不知道他说的是不是他自己,是的,柳川柏就是爱国青年口中喊的汉奸,卖国贼。他在为伪满政府办事,他曾在日本留学,很得大岛惠子的父亲大岛中将的看重,职位不低。

辛夷总觉得他的话很沉重,像是困在深深的枷锁中,又像是走在迷雾中,挣不开走不出。

“那你为自己的行为后悔吗?”

柳川柏知道她指的是投靠日本人,做了卖国贼,残害手足同胞,并不回答她的问题,双手交叉放在脑后,整个人身子向后靠在车座上,“我说过了,活在这个世道,很多事都是身不由己,由不得我们选。”

“但黑与白,对与错,总还是存在的。”

柳川柏沉默良久,才轻声说道:“或许吧!”

辛夷没有接他的话,她不知道那个学生最后会怎样,她连自己都顾不过来,又怎么管得了别人。那个学生的事还是让辛夷情绪低落了好几天,柳川柏也没有强迫她立刻适应,依旧每日早出晚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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