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情里的第三十四个故事:我爹和他的爹

2019-02-14 23:23:09

世情

1.

我点开电子邮件,一行黑字映入眼帘:今天下午三点半。马头中学。王兵。男。14岁。

“欧克。”我回了封邮件,便上床睡觉了。

一觉醒来,已是下午三点。我匆匆穿上衣服,出了门,开着新购的雷克萨斯向目的地驶去。

手机响了,里头传来一个处于变声期的男孩的声音。他问我在哪。

“你在那儿等着,别乱跑,我马上到了……钱准备好了没?”我粗声道。

“好了。”

得到他的回答,我加了一个档,车以更加风驰电掣般的速度疾驰着。

2.

男孩是那种典型的小混混,烫着头发,叼着烟,手插裤兜,一副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的神态。

当他看见我从豪华的雷克萨斯上下来时,登时变得毕恭毕敬。

“你就是王兵?”接过他递来的烟,我问。

“是的,叔。”

“两百。完事之后再付两百。”

他把手伸进裤兜,掏出几张人民币。

“你各科都考了多少?好让我有个数。”

他笑嘻嘻地递给我一张脏兮兮的纸条,我瞅了一眼,五门加起来还不到一百分。

“欧克。”我把钱塞进裤兜,叼着烟信步朝校门口走去。

3.

身处朝气蓬勃的校园,我才感到自己的老态。

三五成群地学生簇拥着从我身旁经过,他们稚气未脱的脸蛋使我对往昔产生了遐想——我也曾像他们那样背着书包上下学,晚出早归,与同学嬉戏打闹,放学直奔游乐场,功课什么的一概不管,丝毫感觉不到烦恼。只是我的成绩并不好,经常受到老师的体罚,以至于后来厌倦了上学……

那是三十年前的事了——一段遥不可及的回忆。如今回想起来竟还如此清晰。

我回过神来。

根据男孩留下的字条,我找到了他所在的班级。跨进那扇低矮的门,一股难闻的热浪迎面扑来。

“你好,请问你是——”

“我是王兵的家长。”我开门见山地说。

“噢——请进,他坐在第六排……”

家长会令我昏昏欲睡。六月的酷热使教室宛如一个蒸笼,头顶破烂不堪的风扇发出有气无力的呻吟声。我不停地揩掉额角的汗珠,掀起西服扇风,可这都无法使我感到一丝凉意——我甚至有种脱光衣服的冲动。

可我告诉自己要忍耐。

自从加入了“飞鹰”辅导社并成为其中的一名员工,我在工作中找到了前所未有的乐趣。

辅导社只是一个幌子,公司主营的项目是为学生解决各式各样困扰着他们的难题,诸如打消他们对上学的恐惧、如何为迟到编造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如何写出一份感情真挚的检讨等等,而代开家长会则是最受学生们青眯的一项业务。

几乎所有的差学生都会支付一笔抵得上半个月零花钱的费用来聘请我们代开家长会,原因是不想被他们的父母获悉他们在学校的恶劣行径。本着为学生排忧解难的服务宗旨,我们也乐于满足他们的需求,而这也逐渐成为了辅导社的主要收入来源。

人们会惊奇地发现辅导社门庭冷清,但这并不妨碍它成为学生们的庇护所。当我第一天上班时才发现,这家特殊的机构已经承包了全城所有中学的代开家长会的业务——规模之大令我顿感自身的渺小。

作为里面的员工,我是深以为豪的。

不仅如此,工作的闲适以及收入的丰厚令我渐渐爱上了它。即便冗长的家长会时常令我无精打采,可我惟一需要做的就是聆听教师们的宣讲,而后耐心地等待家长会的结束。

在这之后我会故作关心地上前询问学生们的表现,并流露出恨铁不成钢的神情,许诺回家以后一定对他们严加管教。

尽管有时难免遭到训斥,可我仍会表达对教师的感激,与他们握手,保证孩子的成绩一定会在家长会后突飞猛进。

例行公事地走完这些程序,我便来到校门口,接受学生支付给我的另一半报酬。他们若是提出搭便车的请求,我会毫不犹豫地满足他们的虚荣心,用名贵的雷克萨斯车载着他们驶向温暖的家。

4.

记不清讲台上换了多少副面孔,可我凭直觉认为眼前这个古板的中年妇女是最后一位发言者——她声称自己是班主任。

她对着成绩单依次宣读学生们的排名,一开始慷慨激昂,到了中间语调放缓,越往后,那股声音就像车胎在漏气,逐渐变得沉闷,同时满含怨气。

“……王兵,第四十八名,也是全班倒数第一——”她就此停住。

我心里咯噔一响。

“谁是王兵的家长?”她环顾四周。

我缓缓地站起来,整理了下名贵的领带。

“你知道你小孩考了多少分么?”

迎着她咄咄逼人的目光,我点点头,“知道。”

“多少?”

“语文22,数学10,英语3,物理18,地理26。”我对答如流。

“他以前都是倒数第三的,你知道为什么这次退步了吗?”

我摇摇头,“不知道。”

“最后两名被我们开除了。”

开除他吧,我不会介意的。我暗想。

“我会好好教育他的。”我敷衍道。

“你得给我一个解释,为什么他的英语才考了三分?我就是全选B也考不了那么低啊!”

几声窃笑从四周传来。

我的脸有些发烫。

“那下次就让他全选B得了。”我满不在乎地说道。

女教师的脸瞬间罩了一层霜,质问道:“他从来没学过英语,还是你也不懂?”

“我连普通话都讲不好,怎么教他?”我反唇相讥。

有一个男人笑得特别欢。

我瞪了他一眼。

女教师生气了,“那你给我解释一下他的地理为什么考那么高?我是教英语的,他难道不把我放在眼里吗?”

“这孩子在地理方面确实有天赋,这从小就看出来了。有一次他在森林里走丢了,两天两夜没回家,当时把我和他妈急得啊……都准备报警了。可他却在第三天回来了,称自己是根据北极星走回来的,从那以后我就认定他在这一方面天赋异禀……”我胡诌一通。

女教师气得脸色发白,尖声道:“你以为考试就考地理吗?让他光学地理得了!我也不想管了!再说,他的地理也不见得多好,才二十六分!连三分之一都不到!”

我摊开手,“我上学的时候未必有他成绩好。但我保证,阿兵在我的教导下,以后一定会比我出色!”

“比你出色?我看你就一暴发户!”

“暴发户怎么了?暴发户就必须成绩好吗?”我针锋相对。

“暴发户连普通话都不会讲!”

我怒从心起,“你连暴发户都不如!”

“哼,有你这样当家长的吗?!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她毫不示弱。

四周幸灾乐祸的面孔令我火上加油,我几乎忘记了自己的职责,朝她吼道:“你说谁呢?!”

“我就说你!”

我感到颜面扫地,径直走上前,二话不说给了她一巴掌。

女教师怔住了,眼睛瞪得老大,而后尖叫着冲出教室。

5.

老张把我拽出教室时,我仍怒气未消。

“你这样会坏事的!”他摇着我的肩膀,“我社的宗旨一是为学生服务,二是尊师重教,绝不能与教师发生冲突啊!”

我盯着他丑陋的老脸,辩解道:“我开了那么多次家长会,从未见过态度如此恶劣的——她简直是在侮辱我!换做是你,你也忍不了。”

“咋忍不了?她就算扇我一耳掴子我也得忍了!为了工作,咱啥都可以牺牲!”

望着远处在微风中摇曳的棕榈树,一股大祸临头的感觉涌上我的心头。

“那现在咋办?”我焦急地问他。

“她一定是去告状了——”

“我知道!”

“咋办……咋办……”老张摸着秃脑勺,“我劝你赶紧走!”

“为什么?”我心里一沉。

“这件事已经无法挽回了。家长打老师本身就不对,以校方的强硬态度,他们是不会善罢甘休的。那个女人一定是去请求支援了!我劝你在还未被揭露真实身份之前赶紧离开这里!”

“那被公司知道了咋办?会开除我吗?”我感到忧心忡忡。

“只要没人告密,公司是不会知道的。”

“那我去向她道歉吧!”我建议。

“就怕纸包不住火。况且她还在气头上。倘若校方表面上接受你的道歉,暗地里处理那个学生,小孩子一定会来公司告状的——”

“那咋办?!”我感到诚惶诚恐。

这时,远处传来一声咆哮,闻声望去,声音似乎是从走廊深处传来的。

我拔腿就跑。

6.

“情况怎样?”

电话那头传来老张沉重的语气,像是在宣布我的徒刑,“情况不大好。公司已经知道了。”

一把斧头掉到我的心坎上。

“他——他们咋——咋知道的?”我如鲠在喉。

“当时校长都来了,却没找见你。女教师气得发疯,连夜把那孩子叫到学校,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还说要给处分。孩子知道你把他的事情搞砸了,又不敢告诉父母,只好跑到公司告状了……”

王八蛋。全是王八蛋。我暗暗咒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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