煌幽幽是个极普通的女子,要说起不普通来,那么,她便是黄泉的第一朵花。
不是世人熟知的曼珠沙华,煌幽幽的元身是红蓼,也就是世人所称的狗尾花。
但她确确实实是八百里漫天黄沙里的第一朵花,为此,煌幽幽很自豪。
她开在黄泉与三途的河边,过往的鬼魂来了,总能第一眼就看到她。
他们总是不无嬉笑的说:嘿,这里有朵狗尾花。
起初,她总以为他们在夸奖她,毕竟漫漫黄泉是容不下别的活物的。她可是黄泉第一朵花啊。
后来,煌幽幽明白,他们在笑她。那种笑并不是很善意。
她渐渐收敛了枝丫,渐渐垂下了花。
直到有一日,黄泉来了一个书生。
他也看到了煌幽幽,即使那个时候,她都要卑微到了尘埃里。
叶子枯败,花枝萎靡。
他露出很惊讶的表情,眉眼里都是。
他说:竟是朵红蓼。幽幽黄泉路,有花亦繁红。这里竟会有红蓼?
书生说着,蹲下来,怜惜的捧起她的花。"可惜了这么好的花。"
说这话的书生眼神中映着煌幽幽的样子,竟出奇的好看。
他指尖的温度,煌幽幽记了一辈子。
书生解下了腰间的水壶,竹子做的壶,从里面倾下潺潺流水,清冽甘甜。
煌幽幽记得,人间有句话叫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这一壶的水,怕是要以身相许了。那时候的煌幽幽想着,开始打量着书生。
他的眉眼都很温润,带着一股书卷的气息。一身月白色的长袍,画着墨竹,疏狂清高的竹,衬不上这样美好的他。那是煌幽幽唯一的想法,她想,日后一定要送他一件绣着灼灼明月的袍子。
明月般美好的人儿只有他才算得上。
书生对于狗尾花成了精,还在对他想入非非的事是一概不知的。
他抬起头,看了看静谧无波、仿若一滩死水的三途河。
薄唇轻抿,眸光定了定。
起身的那一刻,画着墨竹的袍子轻轻扬起。
彼时,煌幽幽还不知道,过了黄泉,饮了那碗孟婆汤,前世今生都忘了个干净。谁又会记得,黄泉路,三途河边上一朵初生灵智的狗尾花呢?哪怕她也有个好听的名字,唤作红蓼。
书生走后,三途河边孤零零生长的狗尾花从此有了名姓,她给自己起名叫煌幽幽。
幽幽黄泉路,有花亦繁红的煌幽幽。
她一直都相信书生会回来,可是百年过去了,只有一个红衣女子抱着个人从那头回来过,又匆匆而去。
那女子端的上是风风火火。
快得她都没有时间去问问她,那头,可见过一个书生。他有着清透的眉眼,有着泼墨作竹的衣,有着世上顶好的学识。可是那个红衣的女子没有回来,反倒是三途河来了一个摆渡人。
一样的红衣潋滟,那人却是一头的银发,总是撑着白骨做得伞,让人看不清样貌。伞柄挂着一串银铃,无风自动,细碎作响。
摆渡人端的是清冷,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可是他还领了一个小丫头。粉白白的一个小团子,当真是讨喜。
小丫头整日赤着脚在遍地黄沙跑着,笑声银铃似得。听得煌幽幽一阵羡慕。
这时,她已经可以化形了。
所以,有一天小丫头跑到她面前,惊喜的叫着"花!花!爹爹有花!"白白嫩嫩的小短手就指着她,贴在花身上,惹的煌幽幽痒痒的。
"哎,小丫头,别摸。"煌幽幽的身形在花后显现,语气带着无奈。
她可不敢得罪这个小丫头,她爹可是三途河的摆渡人。
摆渡人诶,光名头就要吓死人了。
那时的煌幽幽觉得自己已经颇具心机了,简直可以叫作一朵聪明的花了。她都学会了人间所谓的欺软怕硬。
"凉七。"有声音传来,像是极远,可人已经出现在了眼前。
骨伞微微上倾,伞下的容颜俊美如谪仙。额间一朵彼岸花却妖冶生辉。
煌幽幽一时看呆了,直到小丫头开始扯她的头发才反应过来。
"花花,陪我玩。"小团子的声音软软糯糯的,好听极了。
煌幽幽有些心虚的瞥了那红衣男子一眼,见他没说话,就由着小丫头把她拉走了。
走出去好远,那人的声音才清清冷冷的传来,"照顾好凉七。"
煌幽幽低下头,看小丫头没什么反应,才知道这话只自己能听到。
跟小丫头玩的日子是很快活的,但是煌幽幽还是会时不时想起那儒雅的脸、墨的竹、白的衣,那样神仙似得人儿。
"凉七"她突得出声,"我知道这冥界阴府上下都喜欢你。"
小丫头闻言突然扭捏起来,绞着衣服吞吐出声"凉七……凉七没那么好啦。"
煌幽幽"……"我就是想客气一下!
"怎么会,凉七这么可爱,我知道那边望乡台的孟婆婆很喜欢你,那这样……"
一大一小的脑袋凑在一起一合计完,凉七眨巴着亮晶晶的大眼睛颠颠的跑走了。
煌幽幽暗暗呼了一口气,心虚的往一个方向瞥了瞥。
那里,一袭红衣银发的俊美男子安静的立在船头,手执白骨伞,长身玉立,恍若谪仙。
似乎是察觉到什么,他淡漠如水的眸朝这边看了一眼,那一眼有种把世事都看破的沧桑凉意。
那一眼,吓得煌幽幽虎躯一震,赶紧收回视线。
两只手绞着衣服。跟凉七待久了,真是连习性都学了个十足十。
凉七小丫头颠颠的又回来了。
煌幽幽想要的答案也来了。
孟婆婆刚刚上任了百年,上一任的孟婆因为犯了错,被打入了十八层阴司地狱。
她可能见过那个煌幽幽想找的书生。
不过上一任孟婆脾气不好,好多鬼都被扔进了忘川,出来的时候缺胳膊少腿的。
孟婆婆说这话的时候,还做了个鬼脸,吓得凉七哇哇直叫。
煌幽幽垂耷着个脑袋,不肯说话。
凉七把小脑袋抵在她的额头上,"花花,你病了吗?"语气里的天真关切让煌幽幽有种想哭的冲动。
她也真的哭了,抽抽搭搭的吸着鼻子。"凉七……呜呜,凉七啊……我心好痛啊"
"好花花,我在,你别哭了,凉七给你吹吹,吹吹就不疼了。"
那一晚,煌幽幽想了很久,那个书生的样子都清清楚楚的刻在脑海里,即使他缺胳膊少腿的,她也能认出他来。她想,她可以做一朵人间的花。
去人间寻他。
收拾好包裹的煌幽幽还没等跟凉七告别,一个人就直直的闯进她的视线。
他一身战袍加身,眉眼间都是凌厉,却偏生面庞儒雅清秀。身后是滔天的业火。这是个杀孽深重的人,否则又怎么会业火加身。
可是煌幽幽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那个当初雅致的书生如今竟成了疆场驰骋的将军。
将军也好,也好,是他就好。
她傻呵呵的笑着,直到鬼差押着他走了好久好久,煌幽幽才反应过来,赶忙追了上去。
慕容离皱着眉看着挡在他面前的小女子,一身麻布做的衣裙。巴掌大的小脸清清秀秀的,一双大眼睛嵌在上面就像是嵌了两颗黑珍珠,黑白分明。
"姑娘,有事?"他试探着开口。
"嗯"煌幽幽点点头,又威胁似得瞪着押解慕容离的鬼差。
两个新上任的鬼差还没大摸清状况,其中一个傻呵呵的摸摸后脑勺。
"煌姑娘,你莫要耽误了这位公子投胎。"
煌幽幽连连摆手,"我有分寸,出了事我担着就好。"她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还是盯在慕容离身上,仿佛怎么也看不够。
"姑娘,我们认识?"慕容离被盯得实在是不自在了,只得好脾气的开口。
煌幽幽傻呵呵的点点头,又摇摇头。
慕容离"……"他大概是遇上了个傻子吧?
"我……我叫煌幽幽。"煌幽幽绞着手,大眼睛怯生生的看着慕容离,"幽幽黄泉路,有花亦繁红的幽幽。"
慕容离略一沉吟,也道出自己的名字"在下慕容离。"他是个武将,没那么多风月,名字也没有那么多讲究。
"你是……又死了吗?"凉七说孟婆婆说,只有人死了才会来这黄泉。
"……"慕容离嘴角略一抽搐,什么叫又死了。虽然很不愿意承认自己死了,但是他还是不自在的答了声是。
谁知煌幽幽闻言,眼睛一红,"那你是不是很疼啊?"她的语气弱弱的,声音也软软的。
慕容离的心突得一顿,莫名的也柔软了起来。
从军时十年有五,他今年二十七岁,征战十二年,大小战役无数。
世人眼中,他是战功赫赫的将军,是国的守护神,是战神。
他身上的每一道疤痕都是他荣耀的证明。
父以子为傲,君以臣为荣。
外人眼里,他风光无限。可是,从来没有人问过,他疼不疼?
怎么会不疼啊……
慕容离就这么留在了黄泉,以一个鬼的身份。
凉七初见他,眨巴着眼睛,叫哥哥。
煌幽幽脸一摆,让她叫姐夫。
凉七不肯,她就追着凉七,满黄泉都是清脆的笑声。
慕容离在很久以后回想这一天,心口都是暖意和悔意。
黄泉是不该有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