捣玉客

2020-04-09 17:43:41

传奇

捣玉客

柳庆生死在蝉鸣最盛时。刀具划过喉管,鲜红的血液飞溅到水盆里,地上,天花板上,哪儿都是。第一个发现庆生尸体的是小冬,小姑娘给路安澜打电话的时候声音都是抖的。路安澜在电话那边只听到游丝一般的呜咽,小冬好半天说不出来话。

路安澜一遍一遍地讲:“没事,别急,慢慢讲,叔叔在。”小冬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撕心裂肺的声音听得路安澜心疼。路安澜试着稳住小冬的情绪,没用。小冬不肯挂掉电话,也哭闹着不许他挂。他只能让同事帮忙打了通120,又简单交代了两句,跑了出去。他心里想着,庆生又作了什么孽啊。

到了庆生的小饭店之后,小冬给路安澜指了厨房的方向。路安澜进去后只觉得一颗心脏被人狠狠揪住往下拽,至九尺寒潭,至无尽深渊。他整个人如遭雷击。

哪里还有救?分明一个活生生的柳庆生已经没了。

路安澜走了出去,看到小冬还死死地攥着手机,白生生的小脸上泪渍已干,乌黑柔亮的一双眸子抓住他路安澜不放。他蹲下抱住小冬,好像抱住了一握受冷发颤的蒿草。他轻拍着小冬的背,轻声问:“报警了没有?”

这时他才反应过来,自己不就是警察吗。赶得急了,一身干净齐整的警服也没来得及换。

“喂,泊山路与济丰路交叉口,庆生饭店发现尸体一具,死者为居民柳庆生。我是刑侦支队警员路安澜,我已到达现场。”

“保护案发现场,我们马上就到。”电话那边是刘文静的声音。

过了大概两三分钟,路安澜的手机响了。

“安澜,节哀。”还是刘文静的声音。

对于庆生饭店,对于柳庆生,刘文静是有印象的。她和路安澜确定关系以后,路安澜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拉着她去那里吃了顿晚饭。不无显摆的意思。

“这是柳庆生,我发小。”路安澜给她介绍。

小店格调不高,屋子不大,排成排的桌桌椅椅让它显得更拥挤了些。里面稀稀拉拉的坐着三两个客人,安静地进食,扣手机。空调电扇呼啦呼啦地吹,像是和尚念经,温度倒很适宜,不冷不热,让人觉得舒服。

柳庆生着白背心,黑短裤,很干练地把本来就挺干净的一张桌子擦了一遍,对他俩笑笑:“坐吧,随意就好。”

小情侣点了几个家常菜,柳庆生坐过来陪着喝过一瓶啤酒就去招待客人了。小冬放学回来后给路安澜打了个招呼就乖乖坐在柜台上写作业。幸福又祥和。

这样忠厚本分的一家人,该和和美美地过一辈子。

柳庆生出了事之后,路安澜把小冬接到了自己家里,每天上学放学托了热心邻居按时接送,生怕再出了什么不测。这时候刘文静才发觉从未见过小冬的母亲,也没听柳庆生或是路安澜提起过。

庆生饭店里有三个监控摄像头。两个在餐厅前后,一个在厨房。厨房的那个视野有限,拍不到柳庆生择菜的位置,只能看到白净明洁的墙上,窗上,橱柜上突然溅上了血,鲜红热烈如一簇簇怒放的彼岸花。那血迹慢慢凝固,彼岸花慢慢枯萎,就好像柳庆生在路安澜面前又死了一次。

路安澜没日没夜地看着这些录像,十遍百遍千遍。他想从餐厅里的录像里寻出蛛丝马迹来。没结果。后来他看到上个星期天跑过去跟柳庆生商量给刘文静买什么生日礼物好的影像,庆生说了句啥,然后把门一关打烊谢客,哥俩狠狠地互相灌酒。

庆生说的是:“该结婚了吧。”

“以后中午小冬放学你别接了,我也不算太忙。”

听到这话路安澜一愣,知道庆生是怕刘文静有心结。他当时就想上桌子问:她是你嫂子你知不知道,你还瞎想这有的没的。但路安澜什么都没说,只陪着柳庆生喝到尽兴,喝到胃里千刀万剐,喝到两个人两滩烂泥连连打噶。后来屏幕里小冬过来看他们的时候是捏着鼻子的,小手拉拉这个拉拉那个,两只死猪没什么反应,小冬也就不管他们了。

屏幕外路安澜情难自禁。刘文静眼角的余光留意到了路安澜脸庞上的两行清亮,只装作没看到。

案情一直没什么进展。受害人没有财物失踪,没有什么死去活来的爱恨纠葛。连负责走访调察的警员都感慨受害人的干净清白,真正是清水白纸般的一个人。

有警员来找路安澜问过小冬的事。问完后在路安澜家陪着路安澜开了几瓶酒,闷着喝了不少后摔了杯子骂了声娘,说,澜哥,这事儿兄弟们给你查到底。路安澜倒没放开了喝。他平日也不是好酒之人,只是柳庆生偏爱这一口。

柳庆生小时候没少偷他爹藏起来的酒。然后俩人各揣一把加了辣椒炒过的花生米,寻个野地你走一杯我走一杯,活像两只偷了鸡的黄鼠狼。喝到后来就是柳庆生一个人直接酒瓶对嘴,路安澜只顾捡花生米吃。柳庆生人老实酒品也好,断片了就坐在地上一动不动,憨憨地垂着头,垂着一张大红脸。

那张大红脸在路安澜的脑海里从少年长大成人,眉清目秀,终于喝了酒不垂着头了,他哭着说:“澜哥我考不上大学了。”自己是怎么安慰他的,一点印象都没有。

一双柔而有力的手搭在了路安澜的双肩上,停留了一会儿。路安澜抬头,看见是刘文静。

“法医给的结果是他杀,在极短的时间内划破了庆生的喉管和颈动脉。庆生有轻微的挣扎,然后很快地倒地,痉挛,失去生命体征。”刘文静俯下身子附在路安澜耳边继续说:“他没受什么罪,他疼的时间很短。”

“案子要办,小冬也需要人照顾,离开的人要一个公道,活着的人也该好好活。”

路安澜不答话。刘文静不怪他。她只觉得心疼。

“行凶时段前后的监控视频里都已经确认过,没有凶手的踪迹。凶手的行动有预谋但又不是仇杀情杀或者夺财取命。案子查到这里就没什么进展了。”

“开会的时候赵队提了两点。一是凶手的身手很高明,二是厨房的摄像头不正常。明明可以无死角兼顾整个厨房,却偏偏装错了角度只能照到一半。赵队说,他不信意外。”

“目前查案的方向是?”路安澜声音不大。

“你曾经得罪过的那些人。”刘文静说,“不过显然疑点很多。最大的问题是……对那些人而言小冬才算最好的目标。很大可能我们也是瞎忙。”

饭馆装修的时候路安澜是在柳庆生身边帮忙的。厨房空间不大却折腾得最狠。两人废了好大力气把橱柜厨具搬进来,把角角落落天花板上的黑灰蛛网抹刷净,路安澜说可以了,柳庆生说不行,硬是把发黄发灰泛褐泛黑的地瓷砖擦到白亮。路安澜放下手里不成样子的钢丝球时以为自己见证了奇迹。

柳庆生从冰箱里拿出剩米剩菜甩锅里一炒,油盐酱上过,碎葱翻两番,午饭就妥了。两只饿货扒饭时,路安澜说:“算完事了吧。”柳庆生说:“没呢。”

“不过也快了,我想着再装三个监控摄像头,晚上就可以开门了。”柳庆生比划着:“一个在厨房,剩下两个在餐厅,一前一后。”

柳庆生又说:“可惜市里不让放炮仗,不然应该放两挂鞭让老头子晓得,以后蹭饭也有地儿。”

“老头子来了不把你绑吊扇上抽。”路安澜说。路安澜想想又说厨房里其实不用装监控,怕别人进来偷菜叶子不成。柳庆生咧嘴笑笑,说这里面的门道路安澜不懂。

监控的角度是柳庆生故意调的。监控视野内的地面墙角摆着整整齐齐的果蔬食材,是他五点起床闯进黎明蹬个单车去早市一斤斤一两两精挑细选才拎回来的,叶上不泛黄,根上留着土。食客在餐厅的显示屏前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监控照不到的地方,是柳庆生留给自己择菜淘米的地方。路安澜见过柳安澜择菜。一只手入水抄豆子似地一铲,起如龙出海,落如虎下山,将水里的阳光搅得细碎,顺势插根拔土摘去枯叶;另一只手初时覆在盆沿,待水波激宕,水珠迸溅,便悬来半空,左挥右覆,轻拢轻捻,拨挑弹捏,将粒粒水珠收束掌心,打入盆中。菜择完后一字摆开,地上全无水迹。

华丽丽一场大风波,收场了无痕迹。

特案组连换了好几种思路,有两三回吵闹着说瞄住了嫌疑人案子要结了,结果都挨个排查完毕无疾而终。省里也下来过几个派头够大脾气更大的专家,几个唾沫星子落地,让局里一群人忙里忙活,没结果。后来开了个会,表扬了办案人员作风优良工作认真,肯定了单位里上下一心同心协力,案子算揭了过去,存进档案了事。

赵队带着几个兄弟要请路安澜喝酒。路安澜说要接孩子放学,孩子需要人陪。赵队说,把孩子带上。路安澜笑笑,还是婉拒了。

赵队说,安澜,这事我没辙。路安澜说,没事,都过去了。

怎么可能。

接小冬的时候被小冬的老师拦住了,说是小冬这几天上课总是走神,还和同学们闹了矛盾。老师说,小冬这么懂事的孩子不该这样,想了解一下孩子家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老师又说:“以前留的家长手机号也打不通了,问了孩子孩子又不说。我们也是为了放便家校沟通,关心孩子成长,希望路先生可以留一下联系方式。”

小冬背着粉色的小书包,一只小手拽着路安澜大衣衣角,低着头盯着路面不说话。

老师姓李,是位女青年,长着一张秀丽的学生脸。透过一对圆框眼镜能够看到她那一双温柔而明亮的眸子。很有书卷气质,是教语文的。路安澜上次见到这位老师还是半年前给小冬办入学的时候。那段时间柳庆生生意都顾不得做,每天从早跑到晚就忙着给小冬找个小学上。小冬情况特殊,没有学校肯要。

两人商量的时候路安澜说:“其实孩子要是不上学的话,一直跟着你也挺好,真要去了学校也没人照顾。”

柳庆生说:“孩子想上学。”

于是四处跑着送礼,提着大包小包花花绿绿的一堆找主任找校长找教育局的领导,就希望打开局面来,能有个机会。送一次不行送两次,再不行三次四次,能多搭上一句话就多一个盼头。

领导说:“你别来了,你这是胡闹,你这事没指望。”

柳庆生说,:“就图着让孩子上个学,钱能解决的话花多少都无所谓,都是为人父母的,孩子想上学不能不让她上,同志你说是不是。”

领导说:“花多少钱也没用,你这事麻烦。”

后来领导被柳庆生烦透了,说是让柳庆生自己带孩子去学校见见老师。老师愿意收他也没啥好说的,老师不愿意收的话柳庆生再闹就没意思了。柳庆生晚上就取了钱带着小冬出去买了新衣服新书包。小冬夜里是抱着新书包睡的,柳庆生给小冬掖好被子就出去和路安澜喝酒去了。喝了两杯就结束。柳庆生说:“明天要去见老师,不能多喝。”

路安澜记得那时候的柳庆生是真的高兴。

第二天去了学校,进了年级班主任办公室说明了情况。办公室里的老师们只用怜惜的目光打量着小女孩,却没一个肯说话的。路安澜是陪着小冬一起去的。刚开始是看着柳庆生陪着笑脸对空气说话,后来看着老师们该喝水的喝水该改作业的改作业,实在看不下去,路安澜就牵着小冬走到门口伫着。

看到有中年的老师在一边喷云吐雾,路安澜有一种想走过去讨根烟的冲动。而小冬看着远处操场上上体育课的孩子们出了神。

“柳先生,孩子上学不是说上学就上学那么简单的,这个,我们是要担责任的。”办公室里飘出来一个男老师的声音。

“孩子想上学。”柳庆生说。

“孩子的学费……可以多交,孩子出了事也不埋怨学校……”柳庆生又说:“如果真有什么意外的话,我也担责任。”

“您能担什么责任?只不过在这说上两句话罢了。这个事我们可以再商量商量,老师们现在还要工作……”

办公室外面的小冬拽拽路安阑的手,说:“路叔叔,我不想上学了,我们回家吧。”

路安澜低头看着小冬,觉得灿烂阳光下的粉红书包明亮得刺眼。

后来一阵清脆的下课铃飘了来,李老师抱着教案走回来,站在一边看了一会儿,走上去问柳庆生:“孩子上课能跟得上吗?”柳庆生说能,小冬肯用功。

李老师说:“那让孩子先跟着我们班试试吧,我们班学生不算多。”

坐在旁边椅子上的主任这才放下手里的茶杯,说:“李老师你再了解了解情况,再考虑考虑吧,这事不一样。是这样的,这个孩子……”

李老师笑笑,说:“孩子不是想上学吗?”

从小冬的学校到路安澜往的小区并不远。中间路过庆生饭馆的时候小冬的脚步慢了好多。

小冬小声说:“到家了。”声音淹没在来往的汽车人群里。路安澜没有听清,问:“什么?”

“没什么。”小冬说。

小冬是懂事的孩子。

“晚上想吃什么?”路安澜问。

“都行。”小冬不挑食。

路安澜家里是两室一厅,一直都是他一个人独居,所以也很宽敞。小冬来了之后,路安澜把卧室里的单人床挪进了书房,把杂物腾空,给孩子置办了漂漂亮亮的小床,小书桌,小书柜。看着总觉得单调,又在墙上铺了壁纸。刘文静来看过,给小冬买了只棕色毛绒熊放在床头,这才算好。路安澜就窝在书房,单人床挤在一堆杂物间,床头摆着笔记本电脑,床尾堆了一箱常穿的衣服,日子得过且过。

晚上路安澜睡不着,就打开电脑。电脑里存着庆生饭馆的监控视频,有之前的也有现在的,路安澜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去饭馆里取录像。录像多是一个样子,来往的车,来往的人,川流不息,朝朝暮暮。每个人在不够清晰的摄像头下都被模糊成粗糙的瓷器,平凡且脆弱。

初时还有些念旧的老客路过停留,到后来世界习惯了这个饭馆的消失。在泊山路与丰济路的交叉口这个路段不缺饭馆,多一个或少一个都无所谓。哪怕他柳庆生曾经那么用心也没什么。他死了,他褪色。

最后只剩偶然经过的闲汉会坐在饭馆门前的水泥台阶上吸根烟,打个盹。睡醒了就伸伸胳膊伸伸腿,往地上吐一口痰,懒懒散散地走了。路安澜看着看着就容易犯困,合上电脑闭了眼,扑天盖地的倦意压下来,意识变得模糊。

仿佛柳庆生刚给客人上完菜,急急跑过来问他想吃啥,仿佛柳庆生到了他家,拎着两瓶酒,晃起来叮当叮当响,又仿佛柳庆生送他去上大学,帮把他的一堆行李塞上车。

柳庆生说:“再见啊。”

他说:“滚。”

然后突然心慌醒了过来,发觉自己说错了话。

论起来,路安澜算是柳庆生师弟。路安澜父亲病死的时候路安澜还和家里的桌子一样高。路安澜他爹弥留之际抓住柳庆生他爹的手死死不放,抓出一道道血印子来,挣扎着要说啥。柳庆生他爹说:“养一个也是养,养两个也是养,老哥哥,你放心。”路安澜他爹才断了气。

柳家捣玉手有不外传的规矩。但是一来老祖宗也就嘴上一说,后人们口口相传,没留下什么白纸黑字明明白白的凭据,二来子孙单薄,有规矩也没人管。路安澜看着挺好玩的,也想学。老头子说:“安澜算我大半个儿子。”于是也不算跟祖宗过不去。

对这两个徒弟,老头儿是一样地教。每天天不亮就把俩孩儿被子掀了。北星高悬,寒气凛冽,俩孩儿赤着胳膊一招一式耍得有模有样。待太阳出东山,堂堂皇皇一片金光洒落,山水都敞亮,老头儿甩给俩人一人一条破布。身上的汗珠一抹,新挤的羊奶下肚,两个孩子蹦蹦跳跳上学去了。

老头儿是顶不喜欢柳庆生去上学的。他们爷俩为这事没少红过脸。原因是柳庆生练功练得没路安澜好,老头嘴上不说,心里总是有根刺,这事儿俩孩子长大了才知道。柳庆生能有上学的福气,全赖村书记一张嘴。书记是好人,全村人都佩服的。老头儿不能不给书记这个面子。不然柳庆生敢走出院子一步?腿非打断不可。

就算勉强上了学,老头儿也总带着脾气。比如路柳两人挤在一盏老旧煤油灯下写他们的作业,老头儿给看见了,又恰好心里有气的话,一定先走过去赏柳庆生个爆栗子,教柳庆生捂着脑袋喊疼。

老头说:“眼睛僵了!蠢材,练功时候怎么教你的。”这是对柳庆生说的。

“你也仔细眼睛。”这是对路安澜说的。

“你再让我逮着一次试试。”这又是对柳庆生说的。

后来老头靠近的时候,要么路安澜给柳庆生提醒,要么柳庆生自己发觉,柳庆生总要说:“我眼睛已经在动啦。”

路安澜上课是一次不落,柳庆生就一而再再而三被老头儿拦在家。老头儿说的话,柳庆生只是小声吵两句。柳庆生打小就性子极好。

村里的老师腿有伤,拄个老木拐走一里多山路上门劝过几次,没用。村书记也去劝。老头儿绷着脸说:“孩子们不懂事,我就在家里说说他。”

毕竟是家事,村书记也不好说啥。

不过谁不知道,柳家小子又懂事又肯用功,全村人都是羡慕的。可惜了,多好的孩子怕是被耽误了。

柳庆生的听话止步于高考前两个月。那天老头儿喝完酒,趁着酒劲把柳庆生的所有资料一把火烧个干净。柳庆生的准考证就在资料里夹着,不晓得成了哪嘬儿灰。柳庆生脸红脖子粗跟老头儿吵了一架。吵完了也就完了,跟路安澜喝了酒哭过一场也就没事人一样。

六月,柳庆生把路安澜送进高考考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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