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周复年年(一)
他站在她面前,像一棵高大的棕榈树。
于是,方早便在宋敏诗的惆怅与担忧中,从博陵一中转到了南泽市实验中学。
2005年,南泽。
当时方早回答不上来,而当夜幕降临,她坐在旅馆简陋的木板床上,窗外高壮的棕榈树背后一望无垠的星空,如同回忆般沉沉地朝她压了过来,早先的问题忽然就有了答案,可Camille睡得香甜,无人聆听她的回答。
Camille还说了什么,她本就性格活泼,絮絮叨叨说了许多,方早却并未完全听清。
毕竟,她已经演练过无数次重逢的场景。
她转头要拒绝,摄影师却在这时候按下了快门。
父亲方书愚正在盛饭,闻言头也没抬,对于女儿拿第一显然司空见惯,仿佛它还不如今晚的菜色值得关注:“晚上有你喜欢的红烧排骨。”方早郁闷的心情总算有所缓解,雀跃地去洗手。
“她本来就成绩好。”
“好久不见,方早。”
“你有什么特殊的学习技巧吗?大家都是同学,传授一下?”
那是她抵达南苏丹的第二天,她已经超过四十个小时未曾入眠。
好久不见,周声。
“前几天月考的成绩下来了。”
方早好不容易突破重围,背着书包离开学校时,依旧能感觉身后的目光紧紧地贴着自己的后背。
镜头里的方早头发一片蓬乱,凶狠地瞪着镜头,像是要与人打架。照片一洗出来,方早便将之毁尸灭迹,没想到宋敏诗留了底片,还洗了好几份,在转学填资料的时候直接贴上去。
夜幕已经降临,随着晚风扑面而来的是红色的灰尘,方早站在帐篷搭建的病房门口等待着接应。她的衣服已经分辨不出颜色,身上、脸上都是黏腻的汗。
“你说什么?”方早猛地回过头,“你刚刚说什么?”
方早自出生起便厌恶拍照,一看见镜头便狂哭不止,仅有的几张照片基本都是哭脸。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对拍照的厌恶有增无减。
方早可以接受并且已经习惯被当成猴子围观,却不能接受自己的照片被贴在了公告栏,还是那么丑的照片。方早有些后悔转学,毕竟在旧学校,从来就没有这种将年级前三的照片贴在公告栏上让人瞻仰的坏习惯。
方早要走,宋敏诗却不让,对摄影师使眼色:“他不来就不来,我回去就把他从户主之位驱逐。我们自己拍。你已经好几年没拍照,先给你拍个人照。”
“你不是问我,为什么选择南苏丹吗?”方早答非所问,声音带着难以察觉的颤抖,“因为一个人。”
2015年,南苏丹。
见她晚了,母亲宋敏诗不免多问两句:“怎么这么晚?”
可是,她一个字也说不出。
从窗外掠过的,除了零星的灌木便是带着武装的军车。或许是因为车上显眼的救援组织标志,他们这一路都特别顺畅,可即便是这样,抵达戈格里亚勒医院,也用了将近九个小时。
Camille轻轻地碰了碰她的手臂:“Echo,我和你说话,你听见了吗?”方早太过入神,甚至不知Camille何时走近。
“我没有呀。”
“你原来在博陵也一直是全校第一?”
第一章·愿有岁月可回头
Camille用并不流利的英语形容南苏丹:“难道是因为它是世界上最年轻的国家?”
“你真的只有十五岁吗?”
在他们相识的第十年,在他们分开的第三年,方早连一句简单的寒暄也无法说出口。
他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
方书愚在药理所上班,每日埋首实验室,性格木讷沉闷,不善交际,升迁调动从来与他无关。这一次突然调动,且连升两级,被任命为南泽药理所研究室主任,就连他自己也一头雾水,还有所犹豫。最后还是方早母亲宋敏诗拍板:“调!为什么不调?这次不抓紧,你就等着一辈子窝在你那破实验室吧!”
……
“数学、语文和上次一样,理综和英语都进步了,年级第一。”方早轻描淡写道。
“天啊,我还以为你只是发育不良才这么矮,没想到你是天才少女!”
这一年,方早十五岁,因为父亲方书愚工作调动,他们举家从几百公里外的博陵搬迁到南泽。
转学第二天,便是高三第一次月考。
Camille一头雾水,不知道她怎么会突然说起这件事,却没有放在心上,激动地和她分享刚刚得来的消息:“内战升温,戈格里亚勒的团队因为收到旧凡加克项目求助,这几天都前往战区协助,目前这边就剩下三个医生。镇长说,其中有一个还是你们中国人……”
整个世界似乎在这一瞬间被按下了暂停键,周声就这样静静地伫立在她面前,带着诧异和惊讶,连小男孩与他说话都来不及回应。方早在这个时候终于看清楚了那个小男孩另一只手中的东西,那是一只由杂草编织而成的蚱蜢。
在这场将近十年的博弈里,她在这一刻才愿意承认——她输了。
方早瞪着照片看了许久,决定将之撕下来。
方早从未想过,原来他就是周,那个两年内去了十三个国家的无国界医生,被奉为传奇的周。她出发的那天,因为她放弃了夏里特医院,又拒绝汉诺威医学院的邀请而一直耿耿于怀的导师Jonas还是来送她了。头发花白的老头既遗憾又欣慰地看着她:“既然你选择了这条路,就要好好地走下去。如果你临阵脱逃,不要说你是我的学生。我希望有一天,能够听到你的名字,就像听到别人说起周一样。”
前一天深夜,她与伙伴们一起住在首都朱巴简陋的旅馆里,破旧的木板房压根没有隔音效果可言,时不时有枪声突然响起,很快又归于平静。Camille去的前一站是叙利亚,她似乎已经习惯在纷乱中争分夺秒地休憩,在她轻微的鼾声里,方早一刻也不曾合上眼。
“你们中国人,真的是很了不起。那个中国医生,原来是周,我已经听过许多次他的名字,没想到这次能够见到他,太令人振奋了!你肯定也听说过周的大名吧?他在MSF里,简直就是个传奇。半年前在伊拉克,他在左手中弹的情况下,成功为一个幼儿患者完成了心脏搭桥手术,是不是特别了不起?”
方早毫不知情,以至于放学后在学校公告栏看到自己翻着死鱼眼的大头照时,愣了许久。
搬家转学于方早来讲,只是换了个城市、换了个地方上课而已。
在枪声中,方早一夜无眠,第二天清晨便随同紧急救援组织前往戈格里亚勒。她们乘坐的是运送救援物资的吉普车。越野车颠簸在干旱的红泥地上,车窗紧闭,可她身上MSF(无国界医生组织)统一分发的白T恤上仍旧布满了红色的污渍。
宋敏诗看着心大的父女俩,不免有些发愁:“你刚转学来,不好这么锋芒毕露吧?”
似乎感觉到面前有人,他忽然停下来,朝方早的方向望了过来。
Camille丝毫没有发现她的神色不对劲,自顾自地说着,声音里夹着沮丧:“上周,他给肝病患者做开胸手术,因为枪战,不小心被手术针扎破手,情况紧急,可他还是成功地完成了手术,真不愧是周!遗憾的是,他生病了……”
成绩单出来的那个下午,方早第一次不能准时回家,因为她被同学堵在了教室。
同班的同学将她围在了座位上,拿着她的试卷翻来覆去地看,教室门口和窗外都围满了别班看热闹的同学。他们七嘴八舌地问着,方早不胜其烦,但想起宋敏诗要她和同学好好相处的叮嘱,还是忍住了将自己的试卷扯回来的冲动。
“怎么样?”
方早站在遥远的星空下,看着越来越近的那个人,竟然发不出一点声音。
原来他就是周。
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感受,那就是办转学手续后这两周她可以不用去学校,不用每日痛苦地从被窝里爬出来,这太令人感动了。
“周声一直都是年级第一,从来没有人打破这个魔咒,你太可怕了!”
此次调动紧急,只有两周时间,宋敏诗是个野外摄影师,常年在外奔波,搬家不搬家对她没有太大影响,她所担心的是方早:“你要转学了,会不习惯吗?如果你舍不得这里的老师、同学,就让你爸爸一个人去南泽,我们留下来。”
方早是在开学第四周转学到南泽市实验高中的。
方早的确没有朋友,但这不能怪她。
她回到家比往常晚了不少,父母难得都在家,等着她开饭。
她的适应能力比宋敏诗想象中的要强很多,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在转学第二天就开始的月考中发挥正常水平,甚至还进步了。
远,消息滞后,他们惊呼:“天啊,周声怎么第二了?!”
楔子·满船清梦压星河
对于同学们的围观,方早还能坦然接受。但第二天,看到自己被贴在学校公告栏上的照片后,方早不淡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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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停在荒凉的村庄,随着车速慢下来,车子边上有不少瘦骨嶙峋的小孩跟着跑,他们无一不赤着脚,用干瘪的小手小心翼翼地触碰车窗。
没想到方早半句废话也没有:“什么时候走?转学手续办了吗?”
这样的场景方早已经见过无数次,可当她对上那一双双黑溜溜的眼珠时,她仍旧觉得眼眶发热。
在她的梦里,这句话本应该由她说出口,云淡风轻地,像对一个分别多年的老友。
昨天月考成绩出来后,整个学校都已经沸腾了,直到今天课间还时不时有人以上厕所和借书的名头,过来窥视这个天才转校生长什么模样。可惜,他们没有看到青春言情小说里描述的腿长、肤白、貌美的转校生,只有矮小、脸圆、其貌不扬,头发还有点自然卷的方早。他们大受打击,失望而去。
如同以往的每一次回忆,他没有靠近,她也没有上前。即便内心已经是狂风暴雨,方早此时仍旧能够保持平静。
方早已经很久没有被这样围观过,但她很快就习惯了。从小到大,每换一所学校,她便要接受一次众人X射线般目光的洗礼,毕竟“久经沙场”,不容易被这样的阵仗吓到。只是,对于各式各样的问题,方早也不知怎么回答,只好以点头或摇头作为回应。许是天色渐晚,许是她看起来实在木讷无趣,围观的同学逐渐散开。
说是堵,一点也不过分。
文/7号同学
非洲的夜晚褪去了炽热,可仍旧令人觉得窒息。
后来,除了梦与回忆,我从未遇见你。
她想起白天,她们降落在朱巴这片灼热的土地上,时值午后,赤道上非洲地表温度已接近50摄氏度。方早还未从着陆时巨大的冲击中缓过来,便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
方早从未想过,她会在戈格里亚勒与周声重逢。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Echo,你为什么来到这里?”Camille是个来自波尔多的白人姑娘,她的双颊已被晒得脱皮,嘴唇因干裂而有了血丝。她在飞机上听说了方早传奇的经历,对方早的选择十分不解:“你才二十五岁,是我见过的最年轻的医学博士,还毕业于慕尼黑大学,他们说夏里特医院已经聘请你,那可是夏里特,我做梦都想去,你为什么放弃它选择这里?”
“周生病了,感染了肝炎病毒。”Camille的声音很大。周声本就离她们不远,听见她们的对话,顿了一会儿,才慢慢朝她们走来,那个黑人小孩亦步亦趋地跟着。
生命中的所有可能与不可能,都是因你而存在。
方早与方书愚异口同声,宋敏诗揉了揉眉心,觉得自己简直在对牛弹琴,索性闭口不谈,兀自忧愁。
那个人穿着和她一样的白T恤,上面同样布满了污渍,身后还跟着一个干瘦的小男孩,黑乎乎的小手攥着他衣服的一角,另一只手还拽着一个什么东西。他边走路边低头与那个小男孩说话,配合着简单的手语,温和而有耐心。
方早已经无数次听过周这个名字,却从未将他与周声联系起来,毕竟同名的人太多了。
宋敏诗抱怨说,一家三口从未拍过全家福,要离开博陵了,应该留下点纪念,但方早不为所动。宋敏诗咬咬牙,许诺送她一架天文望远镜,好说歹说才将她拉了出来。结果,两人在照相馆等了半天,等得方早不耐烦地将头发抓成了鸟窝,才接到父亲方书愚的电话,他说他实验未完成,无法抽身。
她听见他这样说,声音沙哑。
只是这么一眼,方早便认出了他。
那是转学前,母亲宋敏诗硬拉着她去拍的。
宋敏诗看着一脸平静的女儿,想起这个年纪的女孩都热衷打扮和交友,但方早每天都窝在家里看书、睡觉、打游戏,也从没带过同学回来,越发惆怅了。
那双眼睛如同朱巴夜晚的星空,深邃而遥远。
可明明已经是放学时间,在公告栏前围观的人仍不少,且多是女生。估计是教室离得
方早继承了方书愚的粗神经,她从未察觉自己被孤立,只是觉得自己与班里女孩的喜好大相径庭,玩不到一块也正常,所以从来都独来独往。
她没有用战争、疟疾和贫穷这些普遍的形容词,选择了一个可爱的词。
她十二岁智商已超过150,才十五岁已经连跳两级上了高三,比班里的同龄人要小两岁。优秀的人本就容易受到排挤,偏生方早也不爱和女孩们一起讨论明星、化妆和漫画,就连看的书都是枯燥乏味的名著或药理学,她们解不出来的三角函数和几何证明题,方早总是最快得出正确答案,这在青春期敏感的女孩中无疑是嘲讽,加上方早从来不肯给同学抄答案,久而久之,她便没有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