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笔值万金,美名满京华的少年朝她长作一揖,合该是为天下女子所歆慕的风度,可他抬头时分明笑得眉毛都歪了。
魏晋一脉相承的风气,除却无为清谈,就是门第高低。碧枝的口无遮拦源于膝下无女的卫夫人豁达温良,愿意将她一个奴婢当女儿来看,更多的却是另一人的纵容。年轻公子啧啧喊酸,箕踞坐态根本不似琅琊高门应有的风姿,他探手去翻她买来的佳肴,红油酥香闻之欲醉,犀箸几番入口才顿觉不妙:“这是……什么肉?”
她对忧心忡忡的卫夫人低头傻笑:“那很好呀。”
她自称法力无边,让他小心对待李府的鸟兽鱼虫:“再有来犯,休怪我翻脸无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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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哼哼唧唧地垂首,总算承认。
“他是王氏这辈少年中最夺目的一颗明珠,而匹配这颗明珠的,无出陈郡谢氏、高平郗氏、谯郡桓氏之间的美玉。”卫夫人怅然道,“天下已如此,我以为你会懂……人妖殊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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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咬牙怒道:“全都给我丢出去!”
碧枝面不改色地答:“逸少国举,方才我见围观之人兴致勃勃,可知他清鉴贵要,神体俱佳,再没什么不好的了。”
文/翎均
那几只放养的白鹅是他曾以千金难求一书的《黄庭经》费心换来的,物伤其类,感慨万分。
他的勤奋源于对书法生来的痴迷,天赋给予他同等努力下百倍的回报。同道中人单凭气质就足以相互吸引,所以起初卫夫人相中了他,而他却同碧枝相看两厌。
、桓夫人,万万轮不到连姓氏都不配拥有的自己。
少年恭谨地颔首离开,视若无睹的态度令碧枝受挫。她生了一阵闷气,两人再碰面时她正抱着不知从哪儿偷来的戏本埋头重复先前对他的威胁,摇头晃脑不知错处何在。他轻唤,她剔透如玉的颈背转瞬通红,回首时恶狠狠地原形毕露:“你想干啥!”
发迹于先汉的琅琊王氏是名满天下的华夏首望,永嘉之祸时衣冠南渡,拥护今上中兴晋室后再无人能望其项背。
“它同你一样凶。”他又认真地补充道。
宗族子侄于泼天富贵中陶冶得个个钟灵毓秀,以簪花小楷闻名天下的卫夫人挑学生挑得头大,直到看见庭中绿竹下的秀致男孩,他专注格物的神色令她想到从前的自己。男孩将手放进她软茧遍生的掌心,道:“学生是淮南太守王旷之子。”夫人笃定的笑容给了他改变自称的勇气,“我叫逸少。”
平息一只难养小妖的怒气并不容易,李府丫头偷偷转交了逸少所写情真意切的悔过信,碧枝面上恹恹,心下却狂喜地拿眼角去眄:昔有咄咄白鹅,追而啄吾,恶煞难平……
王家公子羲之爱鹅,天下皆知。
碧枝聪慧性灵,却常年被拒绝接触诗书,因而对逸少倾囊相授的笔墨工书心怀感激。可她平凡太过,又没有世家闺秀应有的才艺,回报意中人的方式寥寥无几。那夜,她尝试着以灵力催动漫天萤虫席卷竹中风铃,携来举袖清凉——这是七夕夜话时闺中女儿最时兴的心思,她好容易才托府上丫头外出打听而来。
卫夫人从来料事如神,来月太尉郗鉴跟随丞相王导到访王家,唯独看中了着意散漫衣冠醉卧东床的逸少,直呼佳婿难觅,旋即定下了掌珠郗璿的终身大事。
卫夫人的肩膀笑得一颤一颤,碧枝遥指山湖中悠闲游弋的鹅群。他扬袖怒指她,半晌才生硬地挤出几字来:“小妖难养!”
碧枝将手中诱饵遍洒湖畔,自逸少学成之后,活络湖水再度泛清,一群她仔细豢养的白鹅甩着翅羽上的水珠争相来食。
碧枝确实是这片饮风餐露的幽篁中孕出的灵,卫夫人将她捡来并好生隐瞒了身份,视同亲女养到豆蔻年纪,自上而下却仍褪不去一股山野气。与当世王贵公亲沉迷的清谈书道相比,她对豢养宠物,栽培花木的热忱有过之而无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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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月银河,车水马龙,她却一路躲躲藏藏,面孔与次第燃起的花灯相悖地白下去。他终于发觉她的异常,在为她簪花时关切地询问缘由。她从实交代:“今夜除了你们世家贵戚,名家术士也会夜游街市,魑魅魍魉根本逃不过他们的眼,何况我这种道行浅的……其实我出不了李府。”
他嘴上暗叫不好,却展臂将她往怀里一揽,低头在她耳边调侃:“原来法力无边的神仙也是有护体加持的,一出李府就不显灵了。”
碧枝从容地跪下,细声答:“我懂。只是十多年未出家门,还是忍不住贪恋人间春意。”
后世传颂不歇的洗砚池,其实先是开凿在卫夫人的夫家李府,后来才成了他专门清洗笔砚之处。被踹进池中是他师承卫夫人的第三年,彼时抱着一只白鹅的少女在墨池畔趾高气昂地笑。
众人笑着道好,私下却或珍藏或高价售出。碧枝自此愈发神色郁郁,始作俑者却浑然不知,一夜笑着翻进她的窗,三两句平息了她的无名之火:“知道今儿是乞巧节吧?”又一眼洞穿了她的忐忑,“师父那处我都打点好了,不过两三个时辰就能回来。”
逸少带着新婚妻子来拜卫夫人数次,没一次教碧枝撞着。她小心翼翼地避让,也曾诚惶诚恐地伏在阁上窥伺过他们的恩爱无疑。郗夫人是极难得的端庄博学,貌美贤淑万中挑一,碧枝心里清楚,不是她,也会有谢夫人
归府并未惊动任何人,可卫夫人早早就等在碧枝房中。向来爱笑的妇人,沉默已代她阐明了隐怒,他想承担所有罪过的念头也不被允许:“送公子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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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我不该苛求太过,你们朝夕相处的时日不会太多了。他年近十七,近来已有待嫁女儿的世家争相来问他的八字,定下姻亲也左不过这两月了。”
逸少敬她如母,也心知她的责难不会太过,回时三步一顾,最后还是消融在夜色中。
墨笔生孤竹
这日碧枝应了卫夫人的吩咐为贵客接风洗尘,天还未明就戴上帷帽赶了早市,再回来时府内外竟塞满了不知从哪儿冒出的人。她抻着脖子一波一波轰走,筋疲力竭地将油纸包好的餐点放上食案扭头就走,卫夫人叫住她:“你惴惴不安地盼了这些天,如今逸少就站在面前,哪有不仔细瞧一瞧就走的道理?”
月上梢头,万竹苍翠,他疑心她是从腹中空空的竹干里掉出来的。她的挑衅和她给人的观感一样粗鄙,攥着白鹅被染黑的爪子就冲他发火:“现在你知道身上的衣裳不好洗啦?”
这是最适合倾吐心意的时机,她正踌躇着不知如何开口,他却兴味索然地打断:“我倒觉得吧,还是先前你抱着的那只鹅更有趣味些。”
撕开琅琊王氏这层虚伪的外袍,他们原本素性相投,他注意到她的时日其实并不比她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