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奶奶和她的傻儿子住在东面，小亮子一家住在西面。中间是一棵已经多年不挂果的枣树，一身浅绿中夹杂着透明的黄，好像一个垂暮的老人，以手遮阳看着日头。枣树下面是一个一米见方平顶子的鸡窝，四奶奶在里面养了几只鸡。四奶奶不喜欢吃鸡蛋，却爱抽烟。爱抽烟但不种旱烟，就拿鸡蛋去村里的供销社换纸烟抽。这让小亮子十分的想不通，蒸鸡蛋多好，纸烟有什么好的，抽完了还一个劲的咳嗽。
刚到家，小亮子就直奔厨房。然而，厨房里连一口开水都没有，更别说焖面了。母亲坐在凳子上一动不动，见小亮子回来，赶紧擦掉脸上的泪水，对小亮子说:"桌子上有西瓜，你吃吧。"
四奶奶的大儿子每次回来都会带回来好多好吃的，很多都是小亮子没有听都没听过的。当然，四奶奶是不会给小亮子吃的。用四奶奶的话说是小孩子不能惯着，越惯嘴越馋。小亮子只能在四奶奶的垃圾桶里才能看到那些花花绿绿的包装纸。四奶奶经常说一句很有哲理的话，"儿子就的养孝顺的。"每当这个时候，母亲就问小亮子:"你长大了孝顺吗?"小亮子都会响亮的回答:"孝顺。"
四奶奶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在煤矿上工作。在父亲每个月只能挣到三十六块半的时候，四奶奶的大儿子已经能挣到几百块钱了。所以四奶奶过得很富裕，而且很骄傲。尤其是大儿子回来的时候，四奶奶要在每个房间里都点上好几根蜡烛，让半个四合院变得灯火通明。就连鸡窝里的鸡都躁动不安，以为天亮了，咕咕咕的乱叫。相比之下，小亮子一家就暗淡了许多，只有小亮子写作业的时候才被允许点上一支蜡烛。
终于放学了，小亮子学着蝴蝶的样子飞出了教室。
正午的太阳火辣辣的燃烧着，就像浇上了一桶菜籽油。路两旁的庄稼都耷拉着脑袋，紧缩着身体。脚下的青石板都被烤成了灰白色，隔着鞋底都感觉到烫脚。空气中蒸腾着雾气，像一锅煮沸了的白开水。小亮子顾不上理会这熬人的炎热，肚子里一声声的吼叫催促着他飞奔回家。早上出门的时候就已经和母亲商量好了，中午是他最爱吃的"焖面"。
小亮子知道母亲的眼泪多半是为自己流的。父亲常年不在家，母亲又是一个腿上有残疾的人，所以家里所有的用水都是小亮子去水井里挑来的。为了方便小亮子挑水，父亲临走的时候还给小亮子做了一对特别的水桶。水桶比较小，是正常水桶的一半，上面还有盖子，防止路上把水给洒了。
听说有鸡蛋，小亮子的眼睛都绿了。直接冲向桌子，将两个鸡蛋捧在手心里。鸡蛋还有余热，显然是刚煮好不久。
小亮子住的是一个四合院，正面是三口窑洞，其余的都是瓦房。院子里除了小亮子一家外，还住着四奶奶和她的傻儿子。四奶奶是一个裹脚的老太太，走起路来总是小心而轻快，像是在钢琴上跳舞。四奶奶的傻儿子二十多岁，黄中带黑的脸庞，粗壮矮小的身材，看上去就像一个秋后的老南瓜。
小亮子将水缸里的水都倒进了脸盆里，又用清水将水缸清洗了一遍后，就挑着两个小水桶出门了。
晚上放学回来时候，父亲也回来了。小亮子躲在父亲的怀里撒娇，央求父亲给自己买一把削铅笔用的小刀，还说同学们都有，只有自己没有，父亲爽快的答应了。母亲继续和父亲唠叨家里的事情。这时候小亮子才知道自己家的油壶被傻子放在厨房的火口上烧了。那可是小亮子一家半年的用油呀！小亮子憎恨傻子，是他害的母亲流泪，是他害的自己没有焖面吃。
父亲是在一个火红的黄昏回来的，回来后第一件事情就是从背包里拿出小刀递给小亮子。小刀非常的漂亮，翠绿的刀鞘，明亮的刀身，比同学们的小刀好看多了。为了验证小刀是否锋利，小亮子拿着小刀在院子里寻找目标。结果四奶奶鸡窝上的一堆老南瓜遭殃了。
结果，父亲出村给四奶奶买来了一堆上好的南瓜做为赔偿。晚上，小亮子喝到了母亲做的无比香甜的窝瓜汤。。。。。。。
小亮子真是饿了，也没多想。狼吞虎咽的吃了半个西瓜后，才想起来问:"妈，中午吃什么?""吃西瓜。"听到母亲的声音十分的忧郁和伤感，小亮子懂事的说:"西瓜好，解渴。"
鸡窝上的南瓜是四奶奶为明年开春保存的南瓜种子。一个个又大又圆，金灿灿，红艳艳的，堆在一起就像一座闪着红光的小山。小亮子挑了一个最大的，拿着小刀在上面挖洞，每挖一个洞都能看到从南瓜里流出来的一股晶莹、温柔的液体，看上去就像母亲的眼泪。小亮子挖了一个不过瘾，就挨个挖，一个又一个，直到把所有的南瓜都开了天窗才罢休。
午睡起来后，小亮子有点饿，毕竟西瓜就是一口水。老人们常说，"半大小子吃死老子"。小亮子正在长身体，半个西瓜，一泡尿就没了。小亮子还想吃点什么，但看到母亲还没有醒，也就没敢吱声。小亮子想，如果是春天就好了。春天里有槐花和榆钱，直接从树上撸上一把扔到嘴里，甜滋滋的，好吃极了。母亲还会用槐花和榆钱做不烂子，再拌上辣椒和香油，哎!别提多美味了。
傻儿子很傻，见到人基本不说话，只是低着眼很隐蔽的看人，偶尔和他对视一下，你会怀疑他正在盘算着什么害人的主意，不由的开始检讨自己的过往，有没有得罪这个老南瓜。有一次小亮子去烧开水，水还没烧开，水壶嘴就吐出了很多的泡沫，像一个羊癫疯病人发病时的样子。小亮子赶紧叫来母亲，母亲也被吓了一跳。后来才发现是水缸里多了一袋子洗衣粉的缘故。母亲急的又是一顿哭。看着母亲流泪，看着家人受欺负，小亮子恨透了傻子。
但现在是夏天，没有槐花和榆钱。小亮子只好抓起书包准备出门，计划着路上的哪棵树上已经挂了果子，虽然还是青色的，吃起来又酸又涩，但也能填饱肚子。那个时候的农村孩子，野菜是餐桌上的佳肴，野果就是最好的零食。
每次挑水，小亮子都会找一些平整的地方歇脚，要歇好几次才能到家。到家的时候，小亮子的肩膀早就肿了老大一块，有好几处还渗着血丝。母亲心疼的默默地流泪。夜晚的时候,母亲就着昏暗的烛光用棉花给小亮子做了一个小垫肩。
小亮子做完作业就在院子里疯玩。这时候，四奶奶就会趾高气扬的训斥小亮子:"小孩子就是闹腾，回去睡觉。"
这是一个两座山夹着的小山村，所有的人家都住着山坡上。小亮子的家周围是没有水井的，最近的水井在对面高山的山顶上。小亮子挑着两个小水桶下到山谷后又开始爬山。爬山虽然累，但毕竟是空桶，小亮子走的很快。
"桌子上有两个煮鸡蛋，带上，饿了吃。"母亲说话的时候依然侧着身子，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醒的。
母亲将鸡蛋打在碗里上火蒸熟了，在调上点醋，然后一口一口的喂给小妹吃。金灿灿的蒸鸡蛋馋的一旁的小亮子两眼发直。小亮子发誓，长大以后一定要养上一百只鸡，天天吃蒸鸡蛋。
来到水井的时候，已经有几个叔伯们在打水了。打水是一个技术活，一条长绳拴住了一个水桶，在深达数十米、一片漆黑的水井中打上水来，这不是小亮子能完成的。叔伯们都很照顾小亮子，打上来的水都会首先装满小亮子的水桶。只有傻子不会，每次来挑水的时候，傻子打好水后自顾自的走了，临走的时候还不忘回头留给小亮子一个喜滋滋的傻笑。
小亮子打好水后就挑着水桶晃晃悠悠的上路了。山路特别的窄，小亮子只好双手抓住水桶，避免它们碰到岩石或者是路边的树丛。山路上布满了小石子，特别的滑，在摔倒了几次后，小亮子也特别的小心，每走一步都要先试试前路能不能踩踏实了。
鸡蛋在那个年代里是一个家庭最珍贵的东西，除了拿来换钱外，能享受鸡蛋的人也只有生病的老人和刚学会吃饭的小孩儿啦。
第二天清晨，小亮子是被母亲的哭泣声吵醒的。父亲已经赶早上工去了，母亲就坐在炕沿上放声的哭着。小亮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也不知道怎么安慰母亲，只好默默的穿上衣服。不一会儿，傻子突然进来，递给母亲十颗鸡蛋说:"还你鸡蛋，就知道哭，孝顺我妈你也哭。。。。。。"后来小亮子才知道，早上，母亲本来是要拿着鸡蛋去供销社换油的，到了鸡窝才发现早上下的鸡蛋一个都没了。母亲知道这肯定又是傻子干的好事，就去找四奶奶理论，结果让四奶奶给骂了回来，还说什么，自己的鸡不下蛋就来抢别人的，气的母亲哇哇大哭。
母亲在院子里养了十几只鸡，平日里的鸡蛋不是拿来换些柴、米、油、盐就是进了小妹的嘴里。
秋天到了，漫山遍野的金黄带着一股子成熟的气息席卷了整个小山村，小亮子知道父亲该回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