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走出去几步,他竟然追了上来,“那个……祥林嫂,这块大钱你拿着,快过年了,去买些吃食,看起来,你应该好久没好好吃东西了。”说完这些,他郑重其事地把一块银色的大钱放进我那破了一个角的碗里,匆匆地点了下头,终于转身离开了。我看得真切,他在转身的那个瞬间,如释重负地、长长地吐了口气。
我的眼睛有些模糊,太阳已经偏西,没有了刚才的温度,但不知怎的就晃着了我的眼睛。鲁先生走得很急,我知道他还是逃不开世俗的偏见,也或许没有我想的那么狭隘,他只是嗅到了我身上死亡的气味。
我深深地鞠着躬,在心底里祝福着他。我希望他能有个和世人不一样的人生,虽然这听起来也是枉然。
等我再次抬起头来,他已经没了踪影,许是转过了街角,走上了回四爷家的道路了。我突然觉得很累,几乎站不住了。我索性挪到了墙角,慢慢地坐到了地上。我把那块大钱拿到手心里,已经有多久没有见到钱了,别说大钱,连小小的铜钱都不曾见过了。
“呼”一阵风刮过,天上竟然又开始飘起了雪花,天一下子就阴沉了下来。我没理会越来越冷的身子,把全副心思都放在了回味刚才的对话上。虽然鲁先生支支吾吾,又有些颠三倒四,但我几乎可以确信地狱是有的。是啊!地狱当然得有,否则怎么来惩罚我这样的罪人。我有罪啊!因为我,是个蠢笨到了极点的傻子,竟然在春日里失了我的阿毛!我是一千一万个后悔啊!春天了啊,怎么还会有狼!而我啊,怎么会蠢到让阿毛坐在门槛上剥豆子。是我一手断送了自己儿子的性命啊!我是真的太蠢了……
我突然很想立刻就下到地狱里,因为我无时不刻地思念着阿毛和阿毛爹。我突然觉得自己蠢笨得可笑,柳妈的话曾经吓得我半死,吓得我花了一年辛苦积攒的工钱,跑去捐了个让人耻笑的门槛。锯开就锯开吧,再怎么说,那个小丈夫也是我的丈夫,他要是不嫌弃半个身子的我,尽管拿去。至于剩下的半个,我很清楚,阿毛和阿毛爹是不会嫌弃的。
3,
我把头靠在墙上,一会儿的功夫,雪花越来越大了,几乎让人睁不开眼睛。每一次呼吸,都有冰凉的雪花直接浸润到我的肺里,本来还有刺痛的感觉,现在倒也不觉得了。我闭着眼睛,朦胧间结了霜的冰花挂满了我的睫毛。我突然笑了,记得那一年,我非要陪着阿毛爹去打狍子,也是个大雪天,我们藏在一处沟坳里,我的睫毛上也挂满了冰花。
“老婆婆,天气太冷了,你赶快回家吧!”突然的,我身边传来了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这让我吓了一大跳。紧接着,我的胳膊竟然被搀扶着,整个人也跟着站了起来。我只好费力地睁开眼睛,一个姑娘就站在我的身前,她的脸冻得通红,雪花也覆盖了她额头上黑色的刘海。她的一条黑亮的粗发辫搭在一侧的肩上,扎着红色的头绳。她身上穿着一件青绿色的棉袄,下面是一条同样青绿色的棉裙,蓝色的毛里夹袄罩在外面,看上去相当的厚实。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姑娘,可却觉得那么熟悉。她的眼睛闪着光,脸上写满关切,把我搀扶起来后,还不停地询问我的家在哪里。不远处,应该是那姑娘的家人,也都是朴素的外乡人,推着几辆车,就站在那里静静地等着。我知道了,他们许是来卖货的山里人,也可能是更远的乡下来的种田人,赶着这过年的光景,把手里的货卖个好价钱。
我的心里突然就热了,这么些时日了,我见过这么多的人啊,有多少都恨不得踢我一脚,好让我下跪,好凌辱我、折磨我。对这个世界,我早就无所期待,更无可祈求。无药可救的不是卑贱的我,而是这吃人的世道。
我笑了起来,坚定地推开姑娘的手,“不碍事的,我这就回家了。你快走吧,再晚了,路可就难走了,你的爹妈和兄弟还等着你呢!”
姑娘看了看已经渐黑的天色,有些许的犹豫,我更加坚决地挥了挥手,“走吧,快走!不碍事的,我就回去了……”她没有动,手张开来,那块被我攥得尚有些许温度的大钱露了出来,“可我不能要你的钱啊!”她还想凑上前来,却被我手里的竹竿止住。
“我有钱,这是送你的,姑娘。拿着吧,我用不着了……"我目光坚定地看着她,甚至露出了凶狠的表情。姑娘一凛,终于一咬牙,深深的给我鞠了一躬,扭头跑了。
看着他们一家人相互搀扶着,艰难地走上离开鲁镇的大路,我双手合十,低声地吟唱了起来,那是“祝福”的祈祷。曾几何时,我麻利地端着盘子,里面的鲤鱼还在一张一闭着鱼嘴,那锦鲤的身体已经熟透,身上贴了福字。那时候的我,是四爷家最得力的佣人,是有资格完成仪式的骄傲的祥林嫂。
我的声音越来越弱,到最后已经仿佛是野鬼的哀鸣。我不在乎,我是祥林嫂,我得把我的祝福献给这镇子上活着的人们。我祝福他们,祝福他们终究也逃不过的命运。
我的头一歪,倒在了地上。
课程专栏链接:简书版权中心年度大课:更“无用”的写作课。
上一篇
目录
已是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