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有蟾宫。
蟾宫生玉兔,研杵捣研钵。
有翠袖美人不离左右,闺字嫦娥。
蟾宫外有桂花树,砍而不伤,伐而不倒,是以道人吴刚伐之,年年岁岁不得闲。
玉兔生凡心,未曾捣药成。
1
每到月圆之夜,我便可以化作人形。
常道命运不公,大抵也不过如此,我即使化作人形,也不及她的万分之一。
她是嫦娥,是这世间最美的女子。
“清婵,”她款款而来,“你一月就只有这一天人形,不要再捣药了,来蟾宫陪陪我。”
我盯着她的柔荑皓腕,清眸凝脂,轻声道:“万一今天,这不老药就炼成了呢?这样,我们都可以走了。”
她莞尔,笑起来也极美:“你今日可是得了什么新的药引子?”
我点点头,“吴道长给了几朵新开的桂花。”
她伸出玉葱轻点我的额头:“你呀,满心只有那个傻道士,我看,你巴不得我们在这里生生世世才好呢。”
一句无心玩笑话,却堪堪戳中我的心事。
我羞红了脸,又惊觉自己此刻已是人形,便急急忙忙转过身去,没成想又打翻了桌子上的药罐。
“清婵!”她一声惊呼,奔上前来:“要不要紧?可曾烫到?”
“不妨事。”我摆摆手,悄悄放下挽起的衣袖,遮住烫红的左臂。
捣药多年,我早已对小病小伤应对自如,轻车熟路,只怕无故惹得她担心。
她点点头,帮我收拾起地上的药罐碎片,衣衫沾染了些许药渣。
“回去一洗便好,所幸你没有受伤。”她脱下弄脏的外衣,松松搭在手臂,整个人更显得倦懒柔情。
我送她出药房,经过那棵桂花树时,遇见了吴刚。
月圆之夜,蟾宫长明。
我化作人形,桂花树也结满新花,馥郁异常。
他站在树下,垂手而立。
“吴道长。”我恭恭敬敬作揖。
吴刚回过头,视线在我身上停留了刹那,便转向她。
“怎么没穿外衣?”他皱了皱眉头。
“傻道士,要你管!”她斜目,语气俏皮戏谑。
“是我,是我不小心打翻了药罐——”我开口道,话还没说完,就被他冲上来打断。
“娥儿,你可曾伤到?”他捏住她的手臂,开始检查她的周身。
“傻道士,我怎么会伤到呢!”她轻轻推开他,分寸刚好,客气,温和,疏离。
我左臂的烫伤隐隐作痛。
这偌大的地方只有我们三个人,他中意她,我怎能不知。
她躲避他,我又怎能不知。
这世间情动,本就不是三言两语便能交付清楚。
只是我被罚捣那长生不老药,吴刚被罚砍那万年不倒树,嫦娥被罚忍那生生世世的孤寂。
若说破解的法子,倒还真有一个,只是,全靠我。
我炼出不死药后,便能离开药房;吴刚服下不死药,便能砍倒桂花树,重获自由;桂花树砍倒后摘取的桂花酿的桂花酒,嫦娥饮下后,便可离开蟾宫,重返人间,结束孤寂。
可我,始终炼不出这不死药。
我们三人,始终被困在这里,各自牵绊,各自情动。
2
月圆之夜一过,我便恢复了兔身。
蟾宫也不再长明,一到亥时,整个宫殿便漆黑一片。
桂花树也不再开花,只剩光秃秃的枝丫。
我照常捣药,听嫦娥说话,看吴刚砍树。
只是,我不能再言语。
一月只有一天能说话,而我那一天,说的最美妙的三个字,便是吴道长。
仿佛这三个字出了口,我这一天的人形便有了意义。
哪怕吴刚的眼里,只有嫦娥。
他是失意被罚的道士,我怕惹他伤心,所以一直恭恭敬敬喊他道长。
而她却可以肆意地喊他傻道士,戏谑他,欺负他,有恃无恐。
她的确是美的,美而不俗。
只是她被罚的是生生世世的孤寂,所以早被斩断了情根,不知情为何物。
只等一杯桂花酒将她救赎。
我心念吴刚,她便有意躲之,全然不顾,他才是那个,能解救她的人。
我曾暗生私心,希望自己永远不会炼得这不死药,这样吴刚就不会离开,嫦娥也不会动情,哪怕我们三人永永远远困在这里。
可我,明明就知道炼成不死药的方法。
只是,我不愿,我不能。
3
嫦娥病了。
我捣药多年,自诩精通医术,却也无可奈何。
她开始瘦下去,衣带渐宽,形销骨立。
吴刚表面无言,每日砍树却更加卖力,只是那桂花神树依旧纹丝不动,砍而不伤,伐而不倒。
“清婵,我好不了了。”她来药房寻我,把我抱在怀里,声音清冷。“我好不了了,我自己知道。我是个没有感情的人,偏偏对你生得暖意。”她伸出瘦骨嶙峋的手抚摸着我的脊背:“我知道你中意那个傻道士,若我有一日不在了,你们倒也能轻快些,得了不死药就能离开,不必再费心酿桂花酒了。”她浅浅的笑起来。
我心痛不已,却又不能言语,只得狠下心咬了她一口。
她吃痛,惊呼出声,只得把我放在地上。
“我在人间的时候,常听老人们说起,兔子急了也会咬人,原来是真的呀。”她又笑起来。
提到人间,她便变得异常温柔。
她轻闭双眸:“清婵,人间……人间真好啊……若你有幸,能与傻道士一起到了人间……你可一定要替我好好看看那人间啊。”
我不忍再听,便拿起药杵替她捣药。
只是不知她生的到底是什么病,几副药皆无效,她还是日渐加重。
“清婵,不必费心了。”她过来制止我,“不必给我捣药了,我今日不病,明日也必然会病。这是心病,绝非药物可医治。”
我停下手,抬起头看着她,没有言语。
我其实很想问问她,人间真的那么好吗?值得她,朝思暮想,抑郁成疾。
4
又是一个月圆之夜,吴刚来找我了。
他捧着刚摘的桂花,语气卑贱:“求清婵姑娘,救救她。”
我苦笑:“你觉得,我是刻意不救,眼睁睁看着她死?”
他哑然,良久,才慢慢开口:“吴刚愚笨,多有冒犯,请清婵姑娘不要责怪。只是娥儿的病越来越重……我……”
虽是满心焦急,可他提到她时,眼里星辰璀璨。
我越过他,盯着不远处那棵桂花树:“砍了还会长,是吗?不管砍多少次,砍成什么样,依然都会疯狂生长,是吗?夜夜砍,夜夜长,对不对?”
你心里的那些本不该有的情愫,也是这样,是吗?
你控制不住,所以自己狠心砍断,可惜一看见她,便溃不成军,是吗?
那些疯狂生长的花,连同你心里不死不灭的念头,夜夜砍,夜夜长,永无尽头。
他捧着花的手僵在半空中。
怔忡良久,他才开口,“清婵姑娘,对不起。”
“吴道长,无妨。”
他一直叫我清婵姑娘,我一直叫他吴道长。
他们两个的傻道士和娥儿,令我艳羡嫉妒,无声绝望。
月圆之夜,蟾宫长明。
只是里面的人,慢慢暗了下去。
5
几百年前,我初来此地时,这里只有我和一棵桂花树。
我只有炼成了不死药才能离开,否则,将永远在这里捣药。直到,吴刚的到来。
他一身道服,眼神清澈,干净温润。
谦谦君子,手里却拿着一把并不相称的斧子。
他不好意思地笑笑:“我砍倒了这棵树才能离开。可我,只有服下了不死药,才能砍倒这棵树。”
“所以,清婵姑娘,你能不能帮帮我?”
那便是我一生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