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倒数第一和倒数第二
人生际遇,千差万别。活在社会日新月异的当下,这种感觉尤其强烈。对于张强来说,他曾经学习很差,因此不被亲友们看好。在爸爸的打骂妈妈的眼泪威逼下才勉强读完了高中。由于爸妈花了大钱,所以他在重点高中的重点班,同学们在高考中成绩惊人,最后班里只有两个人没有考上大学,一个是他,另外一个是童森树。
童森树成绩也不行,他能在重点班的原因非常简单——他姐姐是校长的儿媳妇。校长儿子在学校食堂承包了一个很大的档位,大着肚子的姐姐在档位里忙碌,不忍姐姐劳累的童森树常常去帮忙打饭,同学们纷纷去那个档位买饭,因为童森树打饭时手不抖,而且净挑大肉块往同学们饭缸里装,非常仗义。
高中毕业后,张强爸爸托关系给他找了个活儿——到教育局给领导开车。张强为此先去考了驾照,在驾校学习时,又跟童森树成了同学。童森树的职业道路跟张强惊人的相似,他要拿更高标准的驾照,到学校开通勤车,接送老师们上下班。说实话,两人的职业在本城人民看来非常不错,没有关系是根本没这好事儿的。但两人在驾校里长吁短叹,对工作没有半点儿欣喜之情。张强虽然成绩一般却一身“傲骨”,按爸妈的说法是“要饭还怕闪了颜面”,不肯摧眉折腰事权贵,他见到那些在下属面前颐指气使的领导就烦,更讨厌将来会变成点头哈腰一脸谄媚的样子的自己,所以他非常抗拒那份工作。他问童森树为什么不愿意开通勤车,毕竟老师们可比领导好伺候多了,而且在学校工作,男女老幼都得买校长的面子,不会为难童森树的……
但童森树却沉默不说话。一如他的性格,永远的沉默,但又不阴鸷,同学们都认为他是因为成绩差所以多少有点自卑,所以大家很快就习惯了。三年的高中生活,童森树张嘴说话的时候屈指可数,形若哑巴。在同学们中,数张强跟他说话最多,倒不是因为两人关系有多好,而是两人是上下铺——张强又爱捉弄人,尤其爱捉弄童森树,反正他们两个一个是倒数第一一个是倒数第二,张强在学霸云集高智商环绕的环境里异常压抑,他需要搞点恶作剧来释放自己,给无聊的生活增添一点乐趣,也能吸引同学们的注意,提高一点自己的存在感。但他敢捉弄能捉弄的只有童森树,比如将他的床单挂在宿舍窗口当窗帘,上体育课时同学们跑步从宿舍楼前经过,男生们一阵哄笑,一阵窃窃私语后女生们就都脸红了;再比如元旦时班里办晚会,张强故意将童森树拉入到游戏中,让不知所措的他出丑;张强甚至还故意说童森树喜欢陈玫——陈玫又是年级第一又是校花,于是癞蛤蟆暗恋白天鹅的传说传遍校园,同学们纷纷去围观癞蛤蟆,校长儿子的食堂档口生意突然火爆……
三年里,张强捉弄童森树的次数不下百次,其中有很过分的,把老实人童森树气得面红耳赤,但张强厚着脸皮买点辣条之类的零食冲童森树勾肩搭背一下,童森树就原谅他了。如今,同学们都高高兴兴地上大学去了,两个难兄难弟在驾校里晒着毒辣的太阳跟非洲难民似的学开车,每个人都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驾校教练跟张强爸爸很熟悉,所以教练又额外承担了辅导员的任务,给张强做思想工作,阐述给领导开车的好处。教练认为,即便司机不受领导赏识,也能搞到很多油水。比如修车这一项,全靠司机一张嘴,只要跟汽修店搞好关系,能从修车费中搞到好多钱。一听到赚钱,张强马上被吸引了。他听完后,立即做了决定:拿到本后就去职校学修车,将来开个汽修店。
张强跟童森树几乎同时拿到了本,然后,张强就偷了爸爸一千块钱跑到深圳去了,从此跟童森树失去了联系。
二:白云苍狗人生剧变
张强在深圳一家汽修店里做学徒,一开始是零工资,后来慢慢有了工资。张强妈妈到深圳看儿子,结果看到儿子从车下钻出来,浑身上下油腻腻的,跟煤矿工人的形象有一拼,当时就泪如滂沱。到儿子宿舍看了看,几个学徒工挤在一个小房间里,所有人的被子都一个颜色,用手一拧,都能拧出点滴的机油来。妈妈死活要拉儿子回家,但张强还是坚持了下来。随着年纪的增长,他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无忧无虑的叛逆少年,他的同学们将来大学毕业后就是光鲜的白领,而他却只能让父母蒙羞,他要改变,不管多辛苦,他都要坚持下去。
三年的辛苦,让张强脱胎换骨。从学徒到师傅,并成长为汽修店的首席维修师,拿着炫目的高薪,却又毅然决然地放弃,回到本市自己开店,转眼间已经十五年过去了。如今的张强三十出头,在本市有一家规模宏大的汽修店,资产几百万。昔日的同学有很多也回到本市工作,或是公务员或是老师或在研究所或在白领,不管做什么,都为房子车子而奔波,张强反倒是同学们中最有钱的一个。在外地的同学一回来,只要跟张强说一下,张强就会派车去接送;有什么要办的事,委托副处级的同学都不好使,人脉资源强大的张强却往往能办成。久而久之,张强跟高中同学们都熟络得很,几乎每个人的资料他都清楚,唯独,童森树人间蒸发一般,再无音信。
童森树的姐姐离婚后改嫁去了南方,之后再也没有回来过。童家父母十几年前就搬离了本市,房子卖了,童家连根带叶都从本市拔走了。当然,张强也没有费心思打听,毕竟打拼事业时费心费神,毕竟,童森树也只不过是一个倒数第一或第二的沉默男孩,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失不见。同学们聚会,大家仿佛约定俗成一样,没有人会主动提起童森树,仿佛,他从未跟大家同窗一样。
班上仅有的两个差生,张强能混出来,童森树却一定混不出来。这是大家的共识,大家仿佛有这样一个错觉:也许童森树混得太差,所以他不好意思跟同学们联系。
但谁也不会想到,童森树有一天会以令所有人意外的方式出现。
那个特别的一天,一开始并不是因为童森树出现而特别,而是那天是张强的生日。本城的同学早几天就开始张罗了,连在外地的几个同学都特意回来给张强庆生。张强带着妻子儿女出席,张强女儿今年八岁,儿子也有三岁了,一双儿女长相都酷似母亲,粉雕玉琢娇憨可爱。虽然张强跟老婆都不是独生子女,但他们想要二胎时丝毫没有顾虑。同学们纷纷逗着两个孩子,感叹孩子还是两个好,想要二胎又怕养不起……
说着话,张强忽然发现一个同学没来,一问才知同学去监狱了。同学的父亲几年前跟人发生口角,结果把对方打成了伤残人士,为这件事张强也出了不少力。同学从外地回来,就买了东西去监狱看望父亲。中午吃饭时间快到了,同学也回来了。但他后面还跟着一个人,囚服都没换,发型一看就是特色的犯人头,大家都惊呆了,因为很明显,这个人不是同学父亲。同学苦笑了一下,说:“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去监狱探望老爹,没想到遇上了今天出狱的同学。要不是跟管教聊天,打死我都没想到,他会是童森树啊。”
童森树?!张强跳了起来,其他几个同学也都跳起来,连忙给童森树让座。童森树模样变了很多,但仔细看,其实又是变化最小的。他很瘦,脸色苍白,跟满面油光的大家截然不同。童森树跟以前一样还是沉默寡言,他的境遇是同学介绍的。一番介绍,大家都目瞪口呆。
这十五年,对于每个人来说,都发生了很多事。但对于童森树来说,只有一件事:坐牢。
坐牢的原因,是因为他把姐夫打成了重伤。校长儿子很不着调,喜欢在外面胡搞,为此童姐姐跟他发生过无数次争吵。后来他居然将手伸向了一个高一女生,糟蹋了人家,女学生爸妈闹到学校,校长费了大把力气才平息下去,姐姐特别伤心,跟他吵了几句嘴,他就毒打姐姐——然后,童森树就不干了。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童森树将刚停好车的姐夫揪出来,然后就开打。
过程极为血腥。
管教跟同学介绍童森树情况时,像牙疼似的直抽风,不住地感叹“你同学狠啊,下重手下死手,他那姐夫后来都不像人了,皮肉分离,哎呀……”
姐夫重残,毁容,外加成了太监,成了废人一个。童森树入狱,判了他二十年,后来减刑五年,今天出来了。十五年里,手机已经从诺基亚跨到了苹果小米时代了,可童森树却连淘宝都搞不清楚什么玩意儿……
三:童森树的工作
这顿饭吃得大家不胜唏嘘。童森树像哑巴一样呆坐不动,张强老婆热情地劝,他才会动动筷子。没有人主动询问童森树出来后住哪儿,做什么,大家都话题都小心翼翼地避开,因为大家都知道,他,已经形如废人,按照投资术语来说,他是严重的不良资产,大家都不肯主动背负。
连一向慷慨好义的张强都没说什么帮忙的话,最后,生日宴快结束时,张强老婆主动说:“森树,你刚出来,什么都没有,我这里有一千块钱,这是我跟张强的一点意思,你别嫌少……”
其他几个同学立即掏钱包,这个五百那个八百,加上张强的,总共凑了三千多块钱,童森树还是一声不吭,接他的同学将钱塞他口袋里了。
大家一起往外走。张强顺手拎起了童森树的小包,走到停车场时,大家疑惑了,张强没有把包还给童森树的意思,将包往车后备箱一放,说:“小树,这车以后归你了——我记得你拿的是A照,开这个小意思。”
张强老婆傻眼了,张强对她说:“我跟你开一辆车。小树,走,以后在我店里干。”
童森树会修车?他现在恐怕连开车都生疏了吧……
同学们知道张强是要给同学一个饭碗,但,童森树是一个曾经的重刑犯,十五年过去,高中情谊还能剩下多少?一千块钱足以表达。眼前的童森树是一个更加陌生的人,坐牢十五年,出来后沧海桑田的他浑身透着邪气和戾气,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人物。
大家都跟童森树一样沉默。
童森树瓮声瓮气地开口:『不用,给我找个住处就行——我去开大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