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年前的乡间食事

2018-11-21 21:27:00 作者:时有风吹

在父亲的讲述里,有关大舅公“吃”的故事是发生在正月的一次拜岁⑤里。

大舅公食量惊人。农忙时节,别人中午送饭来,不过是“饭箩头”③里的一碗饭和一点菜蔬,而大舅公是叫家里直接用“拗斗”④盛饭送到田横头。那时一拗斗的饭都够四口之家吃一天了。

备注:

而在乡人的回忆里,有关大舅公“吃”的事迹,则出现在那次著名的“吃猪肉”比赛里。

祖母对这三年的记忆,就是稀糠老糍⑧、番薯藤梗、野菜,果腹充饥。听祖母说,在全家最艰难的时候,是祖父从箱底拿出50块钱,渡海去大陈岛买回一小袋番薯丝,才让全家度过了生死难关。

吃食堂之后,紧接着就是三年困难时期,每个社员家的米缸都空空如也,饿得不行,就去园里捡些番薯藤梗或芋头叶煮了充饥。此时,整个世界的喜怒哀乐顷刻消失干净,剩下的就是对食物的渴望。

那时,乡下正月亲眷间拜岁,一般都会派家里孩子前往。从初三、初四开始,乡间的道路上到处都是一群群、一队队拜岁的人。其中以孩子居多,五颜六色的孩子们穿着新衣,拿着根甘蔗,提个“粗纸包头”⑥,在路上相互追跑打闹,笑声不断。

说到吃,乡间一定会有几个能吃得“千箩万担”的人物,而我的大舅公就是其中的一个。大舅公“人山一攀一撩”①,是生产队里掌管“犁后稍”②的人物(“犁后稍”,就是犁,一种耕地农具)。掌管“犁后稍”就是把犁,挣的工分要比一般社员都高,当时的犁田不仅是个体力活,还是个技术活,耕牛在前边走,人在后面一边扶犁,一手还要扯牛绳,扯完牛绳有时还要去抽上一鞭子。

一日,生产队一位同样食量很大的社员对大舅公说,他一顿能吃下五斤猪肉。大舅公不信,断言他不能,但自己能。并为此争执起来。有干部提议两人进行吃猪肉比赛,于是马上就有热心人出来当裁判,提出比赛规则。有人则机警地提出,要防止参赛者作弊,比如防止他们把肥肉熬成猪油渣吃,如此等等。

那时父亲只有五六岁大,就坐在楼梯上看着大舅公吃,因为之前祖母告诉过他:“这么一大盆面,你娘舅是吃不完的,剩下的全给你吃。”因为那时乡间有个规矩,拜岁吃面之前要拿个小碗,多少夹掉一些,或吃到最后剩一点给孩子们。

这种全民狂欢的热闹,总是在离食堂吃饭还早的时候出现。于是一场吃猪肉比赛开始了。猪肉是整大块“清水白煮”而成,肥多瘦少。最后的比赛结果是以大舅公吃下五斤猪肉而胜利告终。另外一人,当吃到三斤多时,就吐了,再也吃不下去了。

⑥粗纸包头:乡间正月去亲戚家拜年,都要带这种“包头”。它是一种用边长为30公分的正方形粗纸(稻草纸)包成的“斧头形状”纸包,所以有时也叫“斧头包”。有钱的在里面包桂圆干、荔枝干;没钱的包松树菩代替。“包头”在亲戚间流转,一般不拆开。

⑦叠倒成山:乡间俚语。形容东西很多、很满,堆叠起来像山一样高。

家乡,地处浙东沿海。家乡人讲到“吃”,用的是一个古音“喫”字(音:chi)。

①人山一攀一撩:一个充满动感的乡间俚语。意思是身材与山一样高,够着他需攀援,再加向上撩。乡间通常用这个俚语来形容身材高大魁梧的人。

在乡间,人们见面会顺口问上一句“饭吃了吗”或者是“到我家里来吃饭”。这是他们打招呼的一种习惯,切不可当真回答。一般来说,见面问你饭吃了没,或说请你吃饭,是一句不可当真的世故。

喫饭、喫茶、喫酒、喫面、喫糕、喫麦饼、喫麻糍、喫糕干肧……一个个“喫”字在充盈的口水里浸泡得异常柔韧,然后以最强度从舌头上弹出。

在欢闹的孩子中间,有一个身姿伟岸的男子走过。他肩杠两株甘蔗,甘蔗上吊了个粗纸包头,像古代得胜的将士一样把敌人的首级挂在枪尖上,作为邀功请赏的凭据。那男子就是大舅公,他正走在去往我祖母家的路上。

这场比赛发生在“吃食堂”那年。家乡人通常记不住公元哪一年,但对具体的历史事件记得非常牢。“吃食堂”也是他们对“大跃进”时代的俗称和代指。

很难想象大舅公一家是如何挨过这三年的,他自己这么大的食量,身边还有几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听祖母说,三年困难时期过后,大舅公的肚头小了,身材也变化很大,由一个精壮的大蛮男子变成了干瘪瘪的中年人。

他们爱谈吃,喜欢一群人聚在一起谈吃。但谈着谈着,往往会变成一种不着调的夸张和吹嘘。比如某人说他能吃下五碗豆腐生,接下去这边马上就会有人宣布:我能吃下八碗豆腐生!当然,后面还有更强的,说自己能吃下十碗豆腐生。然后有人不信,决定当场去街上叫来卖豆腐生的担子打赌……

④拗斗:拗斗是乡间一种木制容器。斗口直径约30公分,底直径约25公分;高约25公分。拗斗口上,一头有一个柄供手抓握。

⑤拜岁:拜年。

但大舅公吃着吃着就忘了这规矩,当他把盆底最后一口面,夹到嘴里后,在楼梯上看的父亲“哇”的一声就哭了:“娘啊,娘舅把面吃完了!”在外甥的哭声里,大舅公手足无措,望着桌上那只空盆子,只能一脸尴尬地枯坐在那里。

其实,乡间“吃食堂”维持的时间很短。刚开始有集体和从社员家里收集起来的粮食、蔬菜、肉类,可放开肚皮吃。但没吃多久,危机就来了,粮食就快吃光了。别说吃菜,就连烧火的柴也快没了。于是食堂只能提供稀粥了。粥是“薄汤粥”,加了很多水,晃动着,薄得能够照出人影。很快食堂就办不下去,解散了,大家还是要各回自家吃。

⑧稀糠老糍:一种用米糠捏成的团子,在困难时期一度成为乡人们的主食。

每年正月的拜岁大舅公都是亲自来的。我的祖母,也就是他的妹妹,知道自己这个兄弟饭量大,每次都会烧上一大盆的面招待他,丰富的配料再加上一大捧米面,叠倒成山⑦。

除了打招呼,乡人们还喜欢用吃来回忆过往,这使得往事变得更有口感和味觉。正像他们用“吃公家饭”代指当工人或当干部,用“吃猪肉”代指生产队里某次杀猪,用“上次吃酒”来代指邻家的某次“嫁囡”或“娶新妇”。

②犁后稍:就是犁,一种耕地农具。

③饭箩头:以前乡间用于盛放食物的篾制提篮,有盖。

而在我少年时的印象里,大舅公已是个精瘦的高个老头,看见他时,我怎么也不会把他跟能一口气吃下五斤猪肉的人联系起来。现在大舅公已归于道山,他那些关于“吃”的陈年往事,也渐渐被人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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