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初二，天刚蒙蒙亮，我站起身，揉了揉没有知觉的双腿，悄无声息的从屋内退出去，刚一推门，一股寒冷的空气迎面而来，我不自觉的打了个寒战，心想今年冬天可真冷啊！我轻轻掩了门，走了几步倚在门楞上。
我看着院子里白色的雪花和白色的纸钱交织在一起，心里忽然涌出一股难以言说的情绪。
忽地，眼前出现一个人来，他穿着半旧的棉袄，一顶军绿色帽子遮住了满头白发。干瘪而多皱的面孔，灰白色的胡须稀稀拉拉地分布在下巴上，暗红的嘴唇已经干裂了。两只无神的老眼半睁半闭地看向屋内，他就静静的站在院中，虽然背脊已弯，但依稀可以看见当年军人的影子。
我低下头快速的眨眨眼，看着眼泪落在地上藏进了雪里，才抬起头，勉强撑起一个笑脸，走到老人面前，很自然的搀扶住他，埋怨道：“爷爷，您怎么一个人出来了，这么冷的天您就不怕冻成门口的石狮子？”
“冻成石狮子也是好的。”爷爷极为缓慢的吐出一句。
我看着爷爷憔悴的面容，心底有些发苦，张张嘴，又闭上。
天气再冷，也不及心里冷。
昨天下午，奶奶骤然离世，爷爷受不住晕倒了，而一向坚强的爸爸突然间哭的像个孩子，那一刻，天旋地转。
我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周围的一切都乱糟糟的，脑子里忽然空了，好像只有如往常一样守在奶奶身边，方可安心。
都说死人的身体是冰冷的，所以我便不去碰奶奶的身体，只有这样，我才能告诉自己，奶奶只是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等到妈妈和小姑给奶奶穿戴好衣服后，我方才回神，我没有奶奶了……
这一刻，眼泪汹涌而来，我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却还一字一句的说道：奶奶喜欢鲜艳的衣服，这件衣服不好看，奶奶会生气的，我们给奶奶换一件好不好？
妈妈和小姑没有说好与不好，只是拉着我说：“墨墨乖，让奶奶安心的走吧！”
我想抓住奶奶的手，却又不敢触摸，怕那双枯老的手不再如往常一般给我温暖。挣脱不过，只能任由妈妈和小姑把我拉离奶奶身边，我小声呜咽，奶奶不喜欢，会生气的……奶奶走了，我该怎么办？
小姑把我领到里屋，叹了一口气，便出去了，我就静静的躺在床上，睁大了眼看着房顶。
等到天色暗了下来，等到屋内亮如白昼，等到一张张纸钱变成一阵阵烟雾迷了我的双眼，等到我听见一声熟悉的咳嗽。
我猛地翻身下床，赤着脚跑到爷爷面前，红着眼睛抱住爷爷，带了哭腔一直喊：“爷爷……爷爷……爷……爷爷……”那一刻，我就像一只困兽终于找到了出路。
爷爷抬手拍拍我的后背，哄道：“墨墨乖，你奶奶最不喜你哭啼啼的，快收起来。”
闻言，我当真听话的止住了眼泪，乖巧的站在爷爷面前。
那会儿，我不知道爷爷有多难过，只是现在，他独自一人站在院里，任雪花落在肩上，我只看着，便感到大片的悲伤袭来。
从此，我没了奶奶，爷爷没了妻子。
……
待奶奶的丧事办完，全家人几乎都瘦了一圈，尤其是爷爷，整个人都瘦的皮包骨了。我瞧着便心疼，生怕爷爷会突然随着奶奶去了，索性爷爷还记得奶奶的话：要爱惜自己，活哪算哪，再替她多享几年的福……如此，我便放下了心。
奶奶头七这天，连绵数日的大雪终于停了，许久不见的太阳稳稳的挂在天上，可是温度却比往常还低几度。从墓地回来后，我整个人都冻僵了，等到身体暖和了，才想起去看看爷爷。
在墓地时，爷爷絮絮叨叨跟奶奶说了许多话，是往常的三倍多，而大多是他和奶奶年轻时的旧事。我听着，心里颇不是滋味，倘若奶奶还活着，想必这时俩人又在斗嘴呢，奶奶平时最烦爷爷话多！
我走到爷爷房外，先敲了敲门，轻声喊了句：“爷爷？”没有回声。
回来后，爷爷便面露疲惫，我思索着，爷爷大概睡着了。这般想着便要离开，而这时，爷爷开口了：“是墨墨吧？进来，进来陪爷爷说些话。”
然后我便推开门走了进去。
走进屋内，我才发现爷爷正坐在桌前写什么东西，我没有开口，怕打扰了爷爷。
过了一会儿爷爷写完，他站起身走向摇椅，我连忙上前扶住他，顺手取了垫子铺在椅子上。
爷爷躺好后，半睁着眼，指了指旁边的小板凳，示意我坐下。
接着，他便平静而缓慢的开口：“你奶奶去世那天，我也以为自己要跟着去了，奈何老天不收，硬要我这老头子多活了几天。可是，这人终有一死，贪来的这几天也无非是折磨人罢了！”
“爷爷……”听着爷爷的话，我心有不好的预感，刚开口还没说便被爷爷制止了。
“这几日，我总在想，老天多给我这几天活头是不是在替你奶奶惩罚我呢？罚我以前总和她斗嘴，总是欺负她，这才让我没有跟着她去……”
爷爷顿了顿，睁开眼睛，又继续道：“这一生，我最不后悔的一件事便是娶了你奶奶，而最后悔的也是娶了你奶奶，因为我娶了她却从没给过她一天好日子过。年轻时，只顾着自己，后来便只顾着这个家，甚至在她死的前一天我都在气她。”
“咳咳……咳……咳咳……”
片刻，爷爷冲正要起身的我摆摆手，长舒一口气，脸色比刚刚又难看了几分，而说话的语气更加沉重了。
“人这一生啊！最怕后悔，最怕来不及，而我则两样占全，后悔没能在来得及时对她好点，以至于现在连弥补都没了机会……”
“爷爷，您别这样说，奶奶从未怨过您，平时就是我跟您呛声，奶奶她也是先护着您的。”我走到爷爷跟前，握住他枯瘦的手，凉的似窗檐上的冰凌子，我心下一沉，眼中的泪啪嗒落在地上。
爷爷拍拍我的手，继续说，“你奶奶啊！她就是从不知道怨我，才更让我愧疚，你不知道，不知道我曾经做过什么辜负她的事…咳咳…咳…”说到这儿，爷爷又剧烈的咳起来，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一样。
我一边拍着爷爷的后背，一边哭喊着：“爷爷…爷爷您别说了…我去叫爸爸，我去叫爸爸…”说完我便要出去。
爷爷叫住了我，“墨墨，来，你还没听过我和你奶奶的故事吧！今天我就给你讲讲……”
“明天，明天行不行？爷爷您别说话了。”看到爷爷这样，我感到莫名的恐惧。
爷爷抿了口水，递给我，声音苍老沙哑，如沉闷的古钟，“没有时间了…”
爷爷脾气固执，我只好依言坐在板凳上，听他说。
“那个时候，我和你奶奶也算是青梅竹马，你奶奶小时候可比你好看多了，不过性子却没你讨喜，我记得……”
原来爷爷的母亲也就是我的曾祖母和奶奶的母亲我的外曾祖母没嫁人前是闺中密友，嫁了人后关系更是好的不得了。虽然两家中间还隔着一个村，但走动却颇多，长辈串门，难免要带上晚辈，如此，爷爷和奶奶便是打小就认识的。
在爷爷眼里，奶奶小时候是个贼烦人的丫头片子，每次他和他的‘弟兄们’去调皮捣蛋时，奶奶总会跟在后头等着回家告黑状。因了这，爷爷没少挨过打，之后爷爷便开始反击，不是捉个虫扔到奶奶面前，就是冷不防的做个恶作剧。慢慢的，两个人便越发不对付，等到都长大了，两人也少了来往，儿时不对付的记忆也随着时间慢慢不见了。
爷爷小的时候是个皮猴儿，长大了更加混不吝，成天不着家，总是气的曾祖父拿柳条抽他。而这个时候，曾祖母也不管只是乐呵呵的说，等承昀娶了媳妇就着家了。后来果真为爷爷操办起了婚事，对象就是奶奶，而爷爷嘴甜，长的也周正，十里八村的大姑娘老太太都喜欢，我外曾祖母也不例外。如此这般，两家一合计，便把爷爷和奶奶凑成了一对。
那个时候大多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曾祖母和外曾祖母也没有想过两人会不同意。两家人只顾着把事儿办的热热闹闹的，于是便忽略了两个当事人。
等到爷爷和奶奶知道后便找到了对方，俩人也是互相看不上，于是一拍即合便预备向各自的父母说清这婚事不能结。而此时前方开始打仗了，国难当头，中华男儿都有着抛头颅洒热血的精神，爷爷也不例外。
那天，爷爷跪在曾祖父和曾祖母面前，不顾二老责骂哭求，毅然决然的上了战场。
爷爷说，在他离开前一晚，奶奶突然找到他，对他说：“季承昀，如果你活着回来，我就嫁给你。”
爷爷没有想到这个小时候成天告状哭哭啼啼的的小姑娘会说出这样的话，他不想辜负却又不敢耽误奶奶，只道了一句，“隔壁姓沈的小子勉强配你”便走了。
这一走便是三年，战火弥漫了整个南方，这场仗打的委实浩大，而爷爷的信不是半路丢了，就是被炮弹打飞了，一封也没能到家里。
又过了两年，战事终于结束了，爷爷回到了家，看着两鬓发白的二老，爷爷终究是成熟了，他不再是几年前的无知小子，明白了如何担起家的责任，遂让曾祖母开始为他张罗对象。
那个时候，爷爷说他虽记得当年临走前奶奶对他说的话，却不太敢记起，他怕那个勇敢的姑娘已经是他人妇，他怕那个高傲的姑娘当时只是戏言……于是从不曾和别人提起。
不过爷爷却没想到，奶奶亲自找上门来了，一见面，奶奶便道：“隔壁姓沈的小白脸，太弱不禁风了，配不上我”
爷爷一时怔愣，看着奶奶依稀的容颜，下了一个他这辈子最不后悔的决定。
“那我如何？可配得上？”爷爷道。
奶奶笑意嫣然，“勉强配上。”
如此，两家皆大欢喜。
可是好景不长，爷爷奶奶婚后不久，仗又打起来了，甚至比上一场还要难打，爷爷一时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奶奶这边只一个独女，而爷爷这边也是只他自己，可以说爷爷一人要顶起两家人的房梁，而彼时，奶奶怀孕了。
爷爷说，那个时候他真是一边被火烤一边被冰冻，无论偏向哪一边他都觉得不妥。
一边是国一边是家，先有家后有国，可是无国又哪来的家？
终于，爷爷做了决定，他这次选的还是先国后家。
奶奶虽是女子，却也晓得家国大义，她对爷爷说：“我替你守着家，等你回来！”
爷爷虽是愧疚，却还是上了战场，他的父母，妻子，孩子都在家等着他，他得打赢这场仗！
可却不想，再见面，已是物是人非！
五年后，爷爷从前方回来了，还带回来一个女人，那女人称爷爷：阿昀。
当时奶奶一句话没说，曾祖母却恼了，她指着爷爷的鼻子破口大骂：“好啊你！还学会在外边养女人了？你的国家就是这么教你的？让你丢下正门娶进来的媳妇不管，去养一个不知名的女人？季承昀！你可真出息！你爹这么多年也没你这么有出息！”
被带捎的曾祖父则觉得被媳妇夸赞了，于是挺了挺后背，拿着拐杖朝爷爷打了一下，怒骂道：“没出息的玩意儿”接着便要打第二下，正在此刻，爷爷咬紧牙关准备挨那一下时，他见到一双纤细的胳膊拦住了曾祖父的拐杖。
奶奶接下曾祖父的拐杖，却不去看爷爷，她平静的说道：“爹，承昀不是那种人，不如先听听他如何说？”话落，便站到一旁不再开口。
儿媳妇开了口，曾祖父自然不好再责打爷爷，于是便让爷爷开始解释。
待爷爷说完，曾祖父、曾祖母以及爷爷都看向了奶奶，原来那个女人和爷爷并没有关系，她只是爷爷的救命恩人，所谓施恩必报，爷爷惯不是那等不知报恩的人。于是在那女人提出要跟爷爷回家，伺候爷爷时，爷爷即便知道不好却也无力反驳，只好先把她带回来。
“夫妻一体，承昀的救命恩人也便是我的救命恩人，那女子不过是要一个安稳的地儿，既如此，便留下吧！”说完，奶奶便回了房间。
为此，爷爷更加在乎奶奶了，直说这个法子好，两全其美。
而爷爷却忘了鱼和熊掌不可兼得，这世上从没有两全其美的事。
那女人名唤任栗蕊，模样长的小家碧玉，年纪比奶奶小两岁，看着倒是安分，因了奶奶的话，任栗蕊便住了下来。刚开始还比较安分，后来便开始装模作样的陷害奶奶，一回两回的奶奶也不与她一般见识。可她得寸进尺，处处使坏，奶奶忍无可忍终是和她对上了。
起初，爷爷还会偏着奶奶，后来不知任栗蕊说了些什么，致使爷爷越来越厌弃奶奶，两个人不停的吵，好几回爷爷都把奶奶气的回了娘家。
而曾祖父和曾祖母也不好经常插手爷爷他们的事情，于是那段时间里，奶奶受了不少委屈。终于，在这一天，寒冬腊月，奶奶掉进了河里，是爷爷在奶奶和任栗蕊争吵推搡时不小心把奶奶推入河里的。
等奶奶醒来后，爷爷满脸愧疚，他说：“素素，我错了，都是因为我，咱们的孩子没了……”得知此事的奶奶再次昏迷过去。
后来奶奶醒后，一言不发回了外曾祖母家，任爷爷如何赔礼道歉，拒不理会。
过了许久，奶奶见了爷爷，她只问：“为什么？”
爷爷道：“当年我走的时候，你是怀了身孕的，可我回来却没见着孩子，我以为你是出了什么意外，没敢问你也没敢问爹和娘。而这时任栗蕊却告诉我你…你是…”
“我是什么？”
“是故意在孩子易落的时候出去外面，导致流产的。”
“呵！”奶奶冷笑，“季承昀，他不仅是你的孩子，更是我的第一个孩子，我为什么故意不要他啊！你说啊！”
“因为你不喜欢我，所以不想生下我的孩子。”说完，爷爷便蹲在了地上。
奶奶却愣了片刻，她不知道…不知道答案竟是这般…简单又复杂。
后来，曾祖母告诉爷爷，奶奶的第一个孩子是累掉的，当时他不在家，家里的大小事全是奶奶管，日子久了，奶奶的身体吃不消，便没有保住那个孩子。爷爷这才知道他错怪奶奶了，而奶奶最后还是和爷爷回了家，至于任栗蕊，早在奶奶掉下河的那天便跑了，想来她是怕爷爷发现真相责问她。
奶奶告诉爷爷：她喜欢他，爱他，只希望此后夫妻一体，互相扶持，直到白头。
……
故事说完，爷爷悲怆道：“我害的你奶奶失去了两个孩子，一个是间接，另一个却是直接……”
我听完，心里五味交杂，虽然爷爷有错，可也是因为他太在乎奶奶了，因为深爱，所以不自信，还好，奶奶是爱着爷爷的。
爷爷朝我抬了抬手，我连忙伸过去，扶着爷爷起来，“去吧！告诉你妈妈晚上多做几个好菜，今天你‘奶奶’返家，我得让她看到我过的很好。”
闻言，我细细观察了一下爷爷，见没什么异样，便走了出去。
到了晚上，爷爷状态极好，不仅多用了一碗饭，而且话也多了，并且脸上多了笑，我见了，便觉得松了一口气，看来爷爷是要从奶奶去世的悲痛中走出来了。
可是啊！人们往往不能感他人身受、知他人心底，总把看到的好的当成真的，借而安慰自己，以引导着不去思索不好的。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