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十一点，上海的一座有了年纪的宅院里，灯光通明。
“韶眠小姐，我一直都在拖累着你，看着你每天……”
“陈姐，别这样说。”钟韶眠坐在镜子前把今晚演出时化在脸上的妆一点一点卸了下来，澡都不想洗就倒睡在了床上。
“那该死的歌厅老板，真压榨人。”陈姐没有结过婚，从年轻时就在何家服侍，之后照顾钟韶眠，一起生活。
躺在床上的钟韶眠深深地吐了口气，翻转个身，不想说话。
一个人累极了，真的是什么都不愿想。
“韶眠小姐，当初你就应该跟着宝华少爷他们一家去香港的，现在也就不用这么辛苦了。”陈姐说着说着便不争气地哭了起来。
“陈姐，你又怎么啦？”钟韶眠捏了捏眉心。
“没什么，我就是特别难受，你的这份工作，每天都安排在夜班……”
如果陈姐继续说下去的话，估计钟韶眠身心会更加疲惫。
钟韶眠睁开眼，起身拿起陈姐帮她准备好的睡衣往浴室方向走去，“我现在的工作虽累了点，是要抛头露面，要受别人的气，但我也不吃亏啊每个月收入还很高。”
钟韶眠顿了顿，“陈姐，当初要是我随他们走了，你该怎么办？我们都挺过来了，不是吗？”钟韶眠想了想，转身走过去靠在她的后背上，看着陈姐手上的小衣物，伸手摸了摸，“我也舍不得。”
陈姐自知又在瞎说了，推着钟韶眠往浴室走，“我不说了，你快去洗澡。”胡乱抹了抹脸上的泪，“我去睡觉了。”说完，又想起手上的衣服，倒回客厅的储物柜里找老花眼镜，找针线。
钟韶眠见她手上的动作，“陈姐，今天很晚了，明天再弄吧。”
“没事，这大夏天热的，我也睡不着。”陈姐怕钟韶眠还是会催自己上床睡觉，赶紧说道。
“那我洗好了，你也要放下手上的活去睡觉。”
“好好好，快去洗吧！”陈姐心里偷乐，因为她想陪着钟韶眠一起。
在浴室里，钟韶眠脱下上衣，镜面上她后背的一大块淤青很明显，不过伤的不是很严重。
今晚，有醉酒的客人闹事，说让钟韶眠跟了他，保她每天都衣食无忧的。
当时的钟韶眠嗤之以鼻，不过没有表露得很明显，“郝老板，恐怕你家的十五个姨太会伤心的。”
“管她们…那么多干嘛。夜莺子，反正今天我就是要定你了，跟了老子…衣食无忧保你。”因为醉了酒，郝老板开始语无伦次。
“郝老板，我知道您家财万贯，但我这个人吧不太喜欢和其他的女人分享自己的丈夫。”钟韶眠穿着华丽的高叉旗袍裙，笑颜灿灿，说话的声音带着几分俏皮。
钟韶眠的神情像是深思熟虑了一番，“要不？您先写下那十五份休书，反正郝老板也说了非我不可，而我也会毫不犹豫地就跟您走。”
郝老板素来就好女色，时常在人前得意自己妻妾成群，听了钟韶眠的话，有些恼羞成怒，“你不过是一个…风尘女子，老子可是上海滩最…有钱有势的，看中了你是你的福气！”
围观的人不是很多，但这动静引来了景乐门歌舞厅的大老板。
钟韶眠悄声在那个大腹便便的男人耳边说了几句话后，又落落大方地说道，“郝老板，你看如何？”
“你……”他喝了很多酒，一时气短的，话还没说完便倒在地上醉的不省人事了。
钟韶眠刚在郝老板的耳畔说完，便瞧见了站在后面的歌厅老板抽着雪茄看向自己，盯着她问，“夜莺子，你跟郝老板说了些什么？”
“没事，我就想确定他是不是真的想让我当他的十六姨太。”钟韶眠回答得从容。
“夜莺子，来我的办公室一下！”显然，老板有些不悦。
站在一旁的画眉，也是景花门歌舞厅的歌女，不过她的名气一直都只能排在钟韶眠的后面，所以现在看完钟韶眠笑话后，翘着兰花指，故作姿态，“也不知道今天是怎么了？本来老板心情就不好，麻烦事还真多！看来某人是要尝点教训才懂怎么在这大上海滩为人处事。”
钟韶眠没打算和她多说些什么，于是与她插肩而过。
然而张青悠早就看钟韶眠长居歌厅女主角的位置不顺眼了，见钟韶眠要往去办公室的方向走去，她故意推了推立在舞台上的重量级的道具，舞台已经落幕，大部分道具都卸掉了，而这个等待着被搬走的此时显得摇摇欲坠。
只见张青悠嘴角露出一丝狠绝，最后那道具就硬生生地砸在了钟韶眠身上。
场面有些混乱，就在这时，有人跑过来将那道具一举扔在一旁……
2
钟韶眠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也睡不着了，当时扶起自己的不是别人，是何宝华。
他好像变了许多，西装革履的，挺拔，很绅士。
“怎么样？伤到哪里了？疼不疼？”他问了三个连环问题之后，没等她的回答就抱起她往医院奔去。
钟韶眠大概是被砸蒙了，摇了摇头，答非所问，“要亲亲就不疼了。”
她的话一说完，何宝华停住脚步，俯视着她精致的脸，“韶眠……”
钟韶眠和他对视后一怔，望着他的脸，这是隔了三年后的一望又情深啊。
往事像是一杯放了很久很久的白水。就算经历了很多日子，可是人渴得不行，也会忍不住要喝一口解渴。一时的入口清凉，之后便会一发不可收拾。
那时钟韶眠十七岁，她就站在那儿，穿着小洋裙，刘海自然蓬松，风吹来会微微的动。傻傻的她正对着何宝华傻傻地笑。
在大上海滩，名家闺秀很多，倾慕何家这位少爷的小姐也大有人在。钟韶眠不是其中最好看的那个，比她聪明，比她优秀的女孩子多了。
但，钟韶眠就这么一个。
何宝华眼里和心里的人只有她一个。
“韶眠……”
“啊？”
“没事，就想叫叫你。”
“何宝华！”
“怎么了？”
“没事了啦，人家脱口而出了。”钟韶眠说完，吐舌做了一个鬼脸就要跑。
谁知，她自己一个不小心踢到什么东西，噔地摔倒在地。
何宝华就这样看着她，没有安慰的话还有些淡漠，“地面的灰好吃吗？”
她本来就摔的很惨，疼得她一脸委屈地不肯站起来，“何宝华，你……”随后啊啊啊地直接耍赖坐地上撒起娇，嘟起小嘴吧，“疼~”
他坐在院花园的凳子上，扶额，“钟韶眠，你羞不羞？”
“人家想要亲亲嘛。”
何宝华无奈，把她拽起到自己面前轻啄了她的嘴，而他眼里尽是温柔的笑意。
一想到曾经的自己如此幼稚，钟韶眠在床上翻来覆去的失去了倦意。天，不能再想了啊！三年前，是你拒绝了他，不跟他一齐去香港的！所以，钟韶眠啊，别再痴心妄想了！
睡不着的钟韶眠平复内心的种种感觉和想法之后，终于有了睡意，入睡后还不到一刻钟，就被声声稚嫩的呼唤惊醒了。
“妈咪，妈咪～”三岁的小孩爬上床，钻进了被子里。
睡意迷迷糊糊中钟韶眠摸了摸他的小脚，“花花，怎么又没有穿鞋子？地板很冷花花会着凉的。”于是她用手帮他捂热。
“我怕走路的时候很响会吵醒大姑，不然她就不让我来找妈咪，不过花花很乖的喔，不吵妈咪的。”说完，他小小的手紧紧抱着钟韶眠，“妈咪，花花每天晚上都见不到你，你可不可以早点回家帮我洗澡澡啊？”
“我明天晚上帮花花洗澡澡好不好？”钟韶眠轻拍哄着他的后背，“花花真乖，妈咪给你唱歌好不好？”
“好～妈咪唱歌最好听了！”花花紧紧贴着钟韶眠，头贴睡在她脖颈的位置。
小小嘅宇宙欢欣嘅宇宙
蹦蹦跳哈哈笑我细个嗰阵
小小嘅宇宙天真嘅宇宙
真系我真系你我细个嗰阵
小小嘅宇宙缤纷嘅宇宙
真系我真系你不是小木偶
爱食脑生鬼天真凡事好发问
嚟踢波跑步打千秋唔知天高地厚
其实何家不是一个思想封建的家庭，那年即使得知钟韶眠怀了孕，也会妥善处理好这件荒唐事。
只是那年的钟韶眠还是个十八岁的女大学生，害怕和被人指责反反复复地浮现在她的脑子里，要是叔叔阿姨不同意，对她失望了怎么办？还有她更舍不得，关于和他有过的一切。
所以钟韶眠偷偷生下了花花，这也是她做过最为勇敢的一件事情。
十一岁，她的父母双双在海上遇难。
十三岁，她寄养在母亲生前很要好的朋友家里。
十八岁，她婉拒了女主人的好意，没有同他们一齐去香港。
二十二岁，她成为了全上海滩最有名气的歌女，大家都喜欢叫她夜莺子。
在她光鲜亮丽的背后，却时常有人讽刺说可惜了钟韶眠一个风韵才情的女子，沦落成了一个卖唱的。不过无论别人诋毁她，都有这么一个暖心的小人儿每次都会带给了她足够的热情。
3
“哟，这不是备受郝老板喜爱的，还执意要做他的十六姨太，差点忘了，昨晚还被从香港归来的何家少爷抱着要送去医院呢！”
钟韶眠涂了涂口红，坐在她旁边补妆的张青悠又在阴阳怪气了。
“呀！画眉，你是不是吃胖了？”钟韶眠学着她的口气，“你看你腹部鼓起来的，我说你今天穿着演出的旗袍表演时，怎么怪怪的呢。”
一向很在意自己体形的张青悠听到她这般说，又嫉妒着钟韶眠身材纤细又曼妙的她，现在的模样简直要抓狂。
张青悠私下里咬牙切齿，钟韶眠你个不识趣的贱人，活该被人背后议论，又转念一想，该不会是被她发现了？
就在这时，休息室外面声音嘈杂。
“夜莺子在哪里？给我出来！不给老子说清楚，今天我就赖在你们景乐门不走了！”
一个穿着粉红色礼服女说:“来者语气凶凶的，要吃人般，夜莺子你要不要先躲躲？”
“没事，他本就冲着我来的。”钟韶眠给她一个安心的微笑，“下个节目是你吧，你去快准备。”
“你们老板呢？景乐门竟然还会一个要生了孩子的当歌女！笑话，简直是笑话！”
钟韶眠又隐约听见了什么孩子？她心里咯噔一下，本以为他喝得烂醉不会记得昨晚自己说过的话，这下麻烦了。
然而久久没有听到郝老板之后的动静，紧接着，歌厅老板和何宝华同时走进休息厅。
“你们齐愣愣杵在这里干嘛呢，景乐门是红十字会吗？白养你们吗？”老板果然是老板，霸气侧漏，老板看了一眼张青悠，“画眉，不是马上到你登台了吗？”
“我们正准备去了，听到动静耽搁了下。”画眉没了方才的得意样，起身去了幕后。
何宝华，你又一次出现了。
“夜莺子，你只管唱好自己的歌管好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