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漫过痛的边缘

2020-01-11 16:51:24

世情

爱,漫过痛的边缘

1

梁琪萍站在村口的大榕树下,静静地等着父亲来接她。

奶奶的头七已经过了,破旧的老屋早已空荡荡的,没了半点以前的气息,梁琪萍觉得在屋里闷得很,虽然时间还没到,还是出来走走,到外面等着。

大榕树是村里的祈福树,有两百多年的树龄了,树的矮枝上系满了红绸缎,是各个姑娘许下心愿的,奶奶也带她来挂过这个红绸缎,当时奶奶说的心愿是:“我老了,保佑萍萍快点被她爸爸接回去,我也就安心了。”

如今奶奶的心愿终于实现了,可她已经死了。

思绪拉回到现在,村口出现了一辆旧的小货车,突突突地开到她面前,一个中年男人探出车窗,问她:“小姑娘,这村里的商店怎么走?”

梁琪萍跟他比划了一下,但村里的路杂,一时也说不清,她有些无奈,本来不想跟他纠缠了,但听见男人说:“我想给我女儿买点吃的,不然路上时间太长,我怕她饿了。”

这句话莫名其妙的触动了她的点,梁琪萍看时间还早,就对男人说:“我带你去吧。”

梁琪萍坐上他的车,一直带他到商店门口,等男人买好东西带她回去,回到大榕树下。男人问她:“你在等谁呀?”

“我在等我爸爸。”

男人愣了一下,迟疑道:“琪萍?”

梁琪萍也愣了,哦,他就是她的爸爸。

相亲不相逢,相逢不相识,当真令人难过。

梁琪萍一声不吭地坐在车里,男人好像也有些局促不安地开着车,谁都没说话,谁也不知道要说什么。良久,男人说了一句:“琪萍,你长大了。”

梁琪萍“嗯”了一声,不知如何作答,这个她十年间才见过一两次的男人,他就要成为她的父亲了,虽然他本来就是,但梁琪萍从未这样觉得。

去到福州的家,家里是做百货生意的,楼下是商店,楼上是住房,只有两间房,一间住着父亲和继母,一间住着小她六岁的弟弟。

梁琪萍的行李全都堆进了仓库,继母笑得僵硬地对她说,男女有别,和弟弟住在一起也不好,厨房里有个空位,就打一张床,挤一挤吧。

继母看着不算是什么有文化的人,能说出男女有别这样的话也是难为她了,一个十岁的男孩子,谈什么男女有别?

梁琪萍只是沉默地点点头,躺进属于她的被窝。

2

厨房的窗口有一条漏缝,窗是关不紧的,这时候是冬天,风呼呼地刮进来,冻得梁琪萍晚上瑟瑟发抖。第二天她跟父亲说:“爸,厨房的窗关不上,找人修一修吧,不然晚上睡觉冷得很。”父亲连声说好,可一连过了三四天,连个动静都没有。

梁琪萍终于还是感冒了,冻得鼻头通红,鼻涕一把接着一把,花费了不少纸巾。父亲关切地问她:“怎么会着凉了呢?是不是被子不够厚?”

梁琪萍莫名觉得讽刺,淡淡一笑:“您把窗修一修,我可能就好了。”

他状似恍然,一拍脑袋:“哎呀,瞧我这记性,给忘了!”说着拿起钳子扳手,自己修窗去了。

梁琪萍忽然明白,有时候不经意的遗忘比刻意更伤人。

梁琪萍是乡下来的土包子,不懂城里人的时尚,在学校里闷声不吭的,也不知道郭敬明的左手年华右手倒影,不知周杰伦的天青色等烟雨,更不懂学长学妹之间的懵懂爱意,整天窝在角落里,拿一本笔记本,自己默默写一些不成形的小说,这可能是她唯一抒发自己心里想法的爱好吧。

但可能是她写得太专注了,被别人注意到了,就在有一天她去上厕所的时候,班里有个调皮的男生拿了她的笔记本跳上讲台并把它大声读了出来。当梁琪萍走进教室时,异样的,嘲讽的,讥笑的,鄙视的目光都向她投来,台上的男生还在怪声怪气地念着:“这时,李清华上前几步,把朱琪拥入怀中,轻轻吻上她的额头,眼里有泪花闪动:‘我会陪你,傻瓜。’,听完这句话……”

梁琪萍上去抢,男生就跑,一个回身撞上了来上课的班主任,班主任与她进行了严肃的谈话,说她写淫秽色情小说,影响很不好,要她当众做个检讨,最后这件事还捅到了父亲那里。

梁琪萍至今还清楚地记得,父亲脸色铁青地翻看着那本笔记,看着看着,暴怒地一把撕掉了,撕成了两半。他把笔记甩在梁琪萍身上,大声吼她:“真是不要脸写这些东西!跟你妈一样j……”

他突然闭了嘴,可那个贱字梁琪萍早已听得清楚,虽然她无意为母亲辩解,因为是母亲抛弃了父亲和她选择了别人,梁琪萍对她的情感,并不比对父亲的深。可为什么要把她和那个女人相提并论?

父亲甩手而去,梁琪萍蹲下身拾起笔记本,眼泪慢慢地充满了眼眶,然后像爆破的石榴一般,一颗颗蹦哒着往下掉。

3

梁琪萍的小说笔记本上写着一个故事:有一个女孩是个孤儿,从小被丢弃在垃圾堆里,是拾荒阿婆把她捡来养大的,她们住在小小的破烂的屋子里,冬天夜里的时候,北风吹来,总是很冷。阿婆告诉她,要是将来有钱了,能住进钢筋水泥的房子里,就不用受冻了,那才叫一个温暖呢。

有一天,女孩捡到了一把万能钥匙,可以打开任何一家的房门,女孩就偷偷地趁别人不在的时候钻进别人家里,到别人的床上睡一觉。她睡过了很多人家,可她还是很冷,并没有感受到阿婆说的温暖。

有一个冬夜里她路过一个草棚,看见看瓜地的一家三口睡在草棚里,点着一盏油灯,三人相互拥抱交缠在一起,一张被子盖得严严实实的,呼噜声打得很响,看起来很温暖的样子。

虽然四周是没有遮挡的瓜地,风呼呼地吹,可女孩知道,睡梦中的他们必然是很温暖的。这时候女孩忽然明白,能给她温暖的,并不是钢筋水泥的房子,而是家。

十七岁的梁琪萍突然老了,失去了她热爱的故事,失去了她发泄的窗口,黄昏将至的老,夕阳突临的老。

走到哪里,别人都不叫她的名字,或许因为她默默无闻,谁也不记得她的名字,所有人都叫她:那个写小说的。

她攥紧了手从人群中走过,洒了一地的,是她的隐私和梦想。

她开始整天埋没在书本里,桌子上是一叠又一叠的试卷和辅导资料。稿纸越算越多,凌乱的笔迹,交叠的图像。她不是一个聪明的孩子,别人读一两遍的东西,她要读上五六遍,因为她从小就没有受过什么很好的教育。但她肯吃苦,每天早晨五点多缩在厨房的小床上背单词,裹着被子抽着鼻子;上课一直记记记,因为有些听不懂,留着课后慢慢问;晚上洗衣服的时候拿本语文书摊在架子上,边洗边背。

虽然成绩绝对算不上拔尖,但总算有了点起色,不会是垫底的了,中游,总算是能看吧。

她有时候埋头在小山高的辅导资料中奋笔疾书时也会感到胸闷气短,此时她会抬起头来,幻想着远方城市这一刻天边灿烂的云彩,然后告诉自己:时间不多,你要尽力而为;时间还早,你会水到渠成。

4

高考成绩出来的时候,梁琪萍喜忧参半。

喜的是成绩还不错,毕竟上了本科,也算对得起自己;忧的是成绩正好比2a线少了两分,学费是要贵的。她担心的是,她的父亲,肯不肯给她出学费?

果然。

“不错嘛,真让你考上了。”父亲看着成绩查询单,眼角眉梢也有些舒展,透着点喜色:“我都没上过大学,没想到我闺女还考上了。”

可这点喜色在翻到缴费项目那一页时却凝固在了脸上。

“一年12000?”他的脸都有些扭曲:“这么贵?”

“哼,考的什么破学校,原来是花钱买来的。”继母不屑地在旁边说。

“琪萍,要不还是报专科吧,学点技术好挣钱,女孩子学历太高也没什么用。”父亲犹豫再三说。

“我不!”梁琪萍倔强地昂着头:“我明明有这个实力,凭什么不让我读?”

“哎哟哟,都不用钱的是吧?你妈有钱,让你妈出呀!”继母阴阳怪气。

“我妈已经和爸离婚了,每个月都有付抚养费,这些钱都在你们那里,凭什么要我去跟她要钱?”

“琪萍,注意你的态度!”父亲皱着眉:“要不你去读师范吧,钱也少些。”

“家里如果没钱,我就算了。可你们有钱让弟弟读最好的幼儿园,有钱给他赞助最好的小学,还有钱给他选择民办初中,这一笔笔花费不是钱吗?为什么单到我这里就没钱了?我也是爸爸的孩子,凭什么我就没有在家里一张床的位置?你什么事都没有管过我,凭什么来插手安排我的人生,对我指手画脚?你以为我们父女一场,除了钱,你还有什么别的能给我的吗?!”

父女二人就这样直直地对视着,梁琪萍的眼里渐渐涌上泪水,转身回了厨房。

夜里,梁琪萍做了一个梦。

梦中,她还是个八岁的孩子,她一向皮肤不好,那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腿部皮肤发紫,溃烂红肿,甚至流脓,惨不忍睹,看了几个医生都不见好。奶奶天天按偏方熬了草药,给她敷在腿上,她的腿,就有一股腐烂混合着草药的味道。

那年过年,父亲第一次和继母回家来,带了小弟弟,买了一些零食礼物,还跟奶奶说,要把梁琪萍接回去住。梁琪萍和奶奶都高兴坏了,忙前忙后地收拾着,可继母总说闻到有一股味道,在屋子里呆不下去。奶奶就把情况跟父亲说了,让梁琪萍把裤子挽上去,给父亲和继母看,这一看,两人一晚上没说话,整个大年夜,夜色如水,寂静冰凉。

第二天梁琪萍起床的时候看见奶奶在床头边哭,又不见了父亲和继母的踪影,一问才知道,父亲和继母嫌弃自己害病,怕要给自己医治,抱着小弟弟一早就走了,奶奶怎么也留不住。

梁琪萍从小就懂事,但这次非要闹着去火车站找他们,央了邻居的大哥哥用摩托车带了她去。

火车站里人声鼎沸,人们带着陌生的面具,提着行囊,穿梭在陌生的世界里。梁琪萍的小手握在邻居哥哥的大手里,惶恐地瞪着眼睛,在形形色色的人海中寻找着父亲的身影。

许久,她看见前方父亲抱着小弟弟,笑得合不拢嘴,继母手里拿着风车,逗着小弟弟乐,很幸福的样子。

她张了张嘴,突然就失去了声音,大哥哥低下头问她:“找到了吗?”她摇摇头:“没有,我们回去吧。”

梁琪萍是哭着醒来的,泪水湿润了枕巾。她忽然在想,其实一直到现在自己都没什么长进,时间也并没有改变什么:他们永远是一家三口,而她永远是个外人。就像多年前他们抛下她离开,除了钱,什么也没留下;而现在她要去上大学了,除了钱,什么也不带走。

5

最后梁琪萍还是如愿以偿了。

她到了北方的学校,脱下了老旧的校服,用自己打工的钱买上几件廉价却新式的衣裳,披下头发,整个人改头换面,是另一番新景象。

她选择了文学,又兼修了外语,把根深深地扎入知识的土壤,拼命地汲取养分,期待开出最美的花朵。

大学的第三年,她交了男朋友,初尝爱情的滋味,只觉销魂蚀骨,美妙不可言说,弥补了她生命中感情的大段空白。有了爱情的滋养,她的创作更加充满美感,灵感就像不能阻止的旋律精灵在她指尖流淌而出。

六年后她出了自己的第一本书,又与男友结婚,就在加拿大,那个国土广阔,地广人稀的枫叶之国定居下来。

而当她再次踏上国土的时候,她已经40岁了。

她这次来,是为了父亲的赡养问题。

因为姑姑辗转各方告诉她,父亲在弟弟手里遭到了虐待。

姑姑说,父亲患了阿尔茨海默病,这些年逐渐不认人了,行为像三四岁小孩一样:拿着牙膏涂满整双鞋;用一个捣子把内裤放进里面捣;随处小便;把饭打翻,弄得家里乌烟瘴气,乱七八糟。

继母两年前已经死了,现在由弟弟赡养着父亲。他嫌父亲闹腾,又因为没有办法在家里看着他,也怕他闹出事儿来,竟用电线捆住他,把他关在房间里,用被子把他身子裹起来,让他无法挣脱,每天一日三餐地喂他,除此之外,不给他自由。

梁琪萍听了有些恍惚,在她的记忆里,父亲好像还是十几年前的样子,沉默而硬朗,是个强有力的人,现在这样的描述,让她无法想象。

但她还是决定去看看,因为如果没有父亲,也没有她今天。

看到她回来,弟弟明显吃了一惊,戒备地挡在门口,神色慌张:“你来干什么?”

她提了提手里的高档烟酒,笑了笑:“我来看看爸。”

“你这么多年都不回来,现在想起看爸了?”弟弟冷笑,就想关门:“他挺好,不劳惦记了!”

“慢着!”梁琪萍一只脚卡住门:“我可不管国内什么嫁出去的女儿不能管父母的习俗,我今天还看定了!”说着把手里的烟酒往弟弟头上一摔,迫使他松了手,一下子冲进屋去。

屋里四处都不见父亲的身影,只是一间小房的房门紧闭,梁琪萍一把拧开房门,乍入眼帘的是用被子卷成春卷一样的父亲,仔细一看,他花白着头发,干燥着嘴唇,头倚在床板上,以一个十分别扭的姿势睡着了。

梁琪萍屏住呼吸,慢慢松开他身上的被子,他被惊醒了,啊啊地叫着。

梁琪萍安抚他:“爸,是我,别怕。”说着手上不停,一直把被子松开。落在眼睛里的是被电线捆绑住的双手,绑得很紧,轻轻拨开电线,可以看到深深的发紫的印痕,脚也被捆住了,根本动不了。

梁琪萍摩挲着他的手,渐渐地红了眼睛,站起身来看向身后的弟弟,语气坚定:“我要去告你!”

“呵,你要去告我?你知道他有多难伺候吗?整天这种事那种事层出不穷!我搞得焦头烂额,正事都没法做!工作都快没了!你去告我?告了我,谁伺候他?你吗?!”弟弟暴怒。

“对,我伺候他!”梁琪萍忍不住落下了泪:“我现在就带他走!但你记着,我要去告你!”

梁琪萍掏出手机打电话叫人,一手指着弟弟:“你一定会遭报应的!”

6

梁琪萍历尽周折,用时半年多,终于把父亲接到了加拿大。

她的工作时间弹性,让她有更多时间可以照顾父亲。

父亲在家里呆不住,她就陪他出去散步;她经常给父亲梳头发,听说这样可以刺激脑部神经;陪他聊天,引导他说一些以前的事情;大小便失禁,更是她每天都要面对的问题。

她不是不烦的,也曾想过,在我幼儿时期,我拉屎撒尿的时候,你可曾这样为我收拾?但听到父亲含糊地叫着:“ma,ma……”时,她的心又软了下来。

自从父亲被她“救”出来以后,父亲就极度依赖她,不能一刻看不见她,连她上厕所都要跟在门口外面,还一直喊她:“ma,ma……”

梁琪萍也在想,这个模糊的音节“ma”是不是“妈”?但又觉得好笑,这父亲老来,竟是要这样依赖自己了。

她教父亲画画,尽管父亲画了一堆涂鸦,她也夸他画得好;她给他讲睡前故事,尽管他根本听不懂,但他还是在她的声音中安然入睡。

她每天去买菜,父亲都翘首以盼地等她回家,开门的时候,总能看到那双期盼的眼:有一人等你归家,也是一种难言的福祉。

吃饭的时候,父亲总给她夹菜,虽然夹到一半就掉了,但好歹是他的一份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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