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紫苓傍上了黑帮,这会儿回来,花大价钱包下了整个戏楼。
醒来时他躺在热乎乎的土炕上,外套被脱了下来晾在火炉旁。面前是一个穿着大红梅花棉袄,梳着两条麻花辫的姑娘,她正拿着棒槌给他捣冻伤药。陈殿笙明白自己大难不死,打量这姑娘许久,开口道:“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他依旧时常去戏楼,坐在旧位子上。座旁的人时有谈论:“听说有个戏子勾搭上张大帅喽,不知是真是假。”“真假又如何,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哪个有权有势就傍哪个,女人哟,就没几个好东西。”陈殿笙狠狠捏着手里的酒杯,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青。
中华民国二十六年,日军侵入上海,国民政府组织淞沪会战,血战三月后,国军战败,上海沦陷。
一
那人又掏出洋火来点着了烟膏。陈殿笙接过烟枪,双眉一皱:“这玩意儿是哪儿来的?不是早禁了吗?”说罢,哈哈大笑,笑了许久,竟猛地吸了一口。“对喽……对喽……”那人也跟着哈哈大笑,转身又没到烟雾里。
隔天大清早三姨太就嚷嚷着她的松狮犬失踪了,大家一起找了一上午,最后在四姨太的院子里发现了犬尸。两个女人由此吵吵打打直到天黑,四姨太脸上被抓出两道指甲印,三姨太也没占上风,一只耳环被扯掉,耳朵上的伤口鲜血直流。入夜时分陈老爷子方才从省城归来,院子里站了满满当当的人,陈老爷子听完原委审视人群,四周安静,陈殿笙抬起头时,发现父亲的目光不经意般落到了自己身上。
陈殿笙身上的伤没几日便痊愈,该向姑娘一家辞别了,临行时他问她:“和我回省城好不好?”姑娘似乎没听清,直愣愣地瞪着他,他看了一眼在炉子边啃玉米面窝窝头的她的两个弟弟,掏出几张银票来,“我有钱,能让你爹你娘都搬到省城里住,还能让他俩都读上书。”
陈殿笙带着宋芸逛了一圈省城,特意带上几个警卫,让他们腰里别着枪一路跟着。她穿着陈殿笙买的豆青色新旗袍,显得局促而惶惶,行走在车马涌动的集市,时不时回头看两眼那些警卫。
他摇摇头,如实道:“没有。”她望着他,脸上现出惋惜的神情:“假如你运气好能看见它,打一只回家是轻而易举的事,傻狍子见人不知道躲的。”
宋芸很会伺候人,又懂事,茶水总烧得刚刚好,说话声不高不低。
他似懂非懂展颜一笑,双手用力撑着轮椅把手,道:“来扶我一下,我想试试站起来。”
他被关了许多时日,终于寻得机会去见苏紫苓一面,还没等他进去,恰巧赶上另一位男人从她房间里出来。他认得那是本地有名的黑帮大佬,那人与他目光相碰,轻蔑一笑便走了,钻进门口的轿车。果然,苏紫苓不久便跟着黑帮大佬走了。
三
姑娘的父母均健在,姑娘还有两个十来岁的弟弟,一家人生活在山里以打猎、采药为生。晴天时陈殿笙走到屋檐下看看雪景,她随手搬了个板凳给他坐,又进屋拿出一堆干草递给他,道:“这个送给你。”陈殿笙不明所以,她笑道,“这是我爹从长白山弄来的乌拉草,垫在鞋里就不会冻伤脚了。”过了一会儿她又问他,“你见过狍子吗?”
他愈发变得性格阴郁喜怒无常。一次宋芸给他洗毛巾,水声响动让他莫名心烦,他猛地把手里的茶碗摔了,大吼道:“给我出去!”宋芸被吓得一哆嗦,抬起头看了他一眼,随即低下头,收拾起茶碗碎片退了下去。他狠狠一拍桌子,大口大口喘着气,胸膛剧烈起伏。少顷后又后悔,慢慢地摇着轮椅推门出去,见她正站在墙边拧毛巾,双手被水浸得起了皱。他动了动唇,道:“……怎么还没洗完?”她回道:“快了,还剩两条。”隐约能听见一丝委屈,却被强行压制。陈殿笙心火无来由地又着了,摇轮椅回屋,故意把门摔得振山响。
陈殿笙贱毛病又犯了,又颠颠地赶去戏楼找苏紫苓。话没说上几句,几个胡子拉碴的汉子闯进来,不容分说,把他摁在地上结结实实揍了一顿,苏紫苓就坐在一旁看着,全程没插一句嘴。直打得他口吐鲜血,那些人才收手,为首的一脚踹在他胸口,指着他的脑门,嘴里喷烟味儿,骄横道:“你小子给我记住了,以后离嫂子远一点,什么陈家大少爷,狗屁不是,再让我们看见你来找嫂子,直接把这天灵盖给你掀喽。”
隔几日,陈殿笙不知哪根筋搭错了,请了先生来陈家教他白话文,同时大批大批地买报刊回家来看,陈老爷子心知肚明暗自叹气,悄悄去问那先生:“我儿子学得咋样了?”先生皱眉摆手,连连摇头。
陈殿笙迟迟抽不到大烟,晚上烟瘾犯了,大喊小厮的名字,宋芸守在门口,听见屋里砸东西的声音。过了一会儿便听不到动静,宋芸小心翼翼推门进去,见他倒在地上抽搐,额头烫得厉害却又不住打着寒战,两眼翻白。见宋芸进来,他一下子扑在她身上,嘴里反复道:“快把烟枪给我。”宋芸坚决摇头,他狠狠一口咬在她肩膀上,浑身战栗,末了又把手枪掏出来将枪上
“幸亏雪落得太大,林子里的野狼不愿意出来。你弟弟也同你一样迷了路,但他运气好些,找到了山里的人家,现在大概已经被送回去了。”她把药汁抹在他冻伤的皮肤上,又道,“霜前冷雪后寒,雪化的这几天你就别出去了,等到伤都好利索了再走吧。”
我爷爷的爷爷名叫陈殿笙,牺牲在那场战斗中。
卖一个女儿出去并不是什么不得了的事,何况父母听闻陈家是有钱有势的大户,给的报酬又是他们从未见过的大数目。她和陈殿笙一起出山,陈家的人慌忙来迎,陈殿笙拉过她的手,就像炫耀猎物一般:“她叫宋芸,我买了她,她以后跟着我。”
他犹疑着点点头,干热的炉火烤得他的心躁动起来,炉子里的炭火爆开吱吱作响,窗外积雪悄无声息地融化。
他被女子的美貌攫住,双脚粘在地上般,挪不动步子。女子注意到他,侧过脸问道:“什么人?”他慌张地四处乱看,结结巴巴道:“抱歉,打扰了。”说罢便掀开帘子走了出去,心莫名跳个不停。
东北的冬天极冷,宇笙偏不怕,穿上皮袄便要到山里去打猎,陈老爷子素来喜欢儿子继承他持枪跨马的作风,叮嘱了几句便允诺了。哪想到没过几日,奉天突降暴雪,道路上积雪皆已没腰,陈家慌忙派人去山林里搜寻宇笙。
“长什么样子?”
陈殿笙读书看报坚持了一段不长的时间便腻了,抽空带着小厮去戏楼听戏,听罢了想找个地方方便,不想迷了路撞入后台厢房,撞见方才在台上唱青衣的女子卸妆,青黛眉桃花眼,半脸脂粉半脸素。
可惜宋芸的冲喜没起什么作用,陈老爷子一口气悬了半年,到底还是在三月初殁了。彼时陈殿笙在付小姐父亲的工厂处学习经验,听到消息飞奔回省城,只是已经晚了,他没能见上爹最后一面。
宋芸低着头,道:“二少爷……他人很好……”
祸不单行,没隔几天北伐的革命军便打了过来,烽火绵延到奉天城,陈氏军战败,陈家势力如漏瓢里的水,撒了个一干二净。
有一次,他喝得匍匐在桌案上,突然想到梁晚眉,梁晚眉的脸在眼前摇晃了几下就又变成了苏紫苓。糊里糊涂的时候,有人走近他身边唤他道:“大少爷?”他转过去迷离地瞧着那人,脸颊酡红。身后烟雾缭绕,那人手里拿着一支长长的烟枪,对陈殿笙笑道:“大少爷,不如抽一口这个,心里的难受劲儿就都散了,快活似神仙。”
新婚不过两个月的宋芸,等来了陈宇笙在战场上中弹而亡的消息。
弟弟陈宇笙的出现打破尴尬局面。少年一身风尘出现在陈宅门口,大声道:“大家怎么都在,是在等我吗?”众人注意力成功被转移。陈殿笙仔细打量着自己五年未见的弟弟,北平的五年闯荡没能磨掉少年的棱角,他笑容爽朗,英姿勃发。
苏紫苓回到奉天的消息是慢慢传到陈殿笙耳朵里的,一开始他还不信,以为是有人故意开他的玩笑,直到亲眼见到一辆黑色轿车停在戏楼门口,从轿车上下来一位姿容曼妙的女子。
不过三个月,兜里的银票被陈殿笙一股脑儿全花完了,他无奈回到陈宅。转过一重回廊,隐约听得四姨太尖声讥讽:“果然是贱人生的败家子儿,这陈家要是落到他手里,迟早得教败光了。”四姨太身边的丫鬟附和道:“您不是还有二少爷吗,二少爷明天就要从北平回来了。”陈殿笙不动声色离开,余光瞥见三姨太养的松狮犬慵懒地歇在草地上,他唇边挑起一丝阴冷的笑。
他死后,遗骨被送回到林深雪厚的大东北,他阔别已久的故乡。
小厮道:“小时候在山里见过。”
大伯亦不能总待在奉天,处理好各类账目,将陈家剩下的事务托付给陈殿笙,自己便到南方去处理生意了。
膛,对着自己的太阳穴:“让我去死!你让我去死!”
二
陈殿笙刚刚能行走得利索一些,就被接二连三的变故折磨得精力憔悴,便拿来烟枪一口接一口地抽。宋芸劝他别抽那害人的玩意儿,他偏不听,百来天下来变得越发眼眶凹陷,面黄肌瘦,三分似人,七分似鬼。恰好家里存着的烟膏都抽完了,他就吩咐小厮去黑市上买,小厮刚一出房门就被宋芸拦下,宋芸眼珠子一瞪:“我是这陈家二少奶奶。”小厮无奈,诺诺而退。
一日他走累了停下来喝口茶,随口问道:“怎么这些日子不见宇笙。”小厮笑嘻嘻道:“二少爷正准备喜事哪,天天去找宋姑娘说话。”陈殿笙一愣,寻思了片刻才明白,嫁过来冲喜的姑娘原不该作续弦的,之前是他多想了,他抬头望向窗外,天空中缺少云彩,阳光明晃晃,白花花的。
咖啡厅里,陈殿笙和付小姐相对而坐,浅谈没几句,窗外吹吹打打的声音引起了付小姐的注意。陈殿笙也朝窗外看去,陈家迎亲的车队载着新娘走过,对面付小姐笑问:“今儿个正赶上谁家娶亲了。”陈殿笙收回目光,喝了口咖啡,道:“谁知道呢。”
卧床的日子里陈殿笙很少说话,总想起曾听到的那句:女人哟,就没几个好东西。想着想着就迷迷糊糊睡过去了。宋芸在身边端水端药照顾他,她话也不多,总低着头不知道想些什么。后来家里给他买来了轮椅,宋芸就每天推着他到院里晒太阳。
陈殿笙拾得宇笙的棉帽子,辨识着痕迹兜兜转转往深山走,不幸迷路,到了后半夜,他被冻得渐渐失去知觉。恍惚中,有一只温热的手伸过来探了探他的鼻息,随后他被人背了起来。
陈老爷子生病,不知道是谁提了个主意,说要娶个新娘子进家门来冲喜。众多姨太太嘁嘁喳喳过后觉得这个办法可行得很,而后一致把目光投向宋芸,原因很简单,没枝没蔓谈不上什么彩礼,该是个下人嫁进门之后也还是下人。请过先生来一算,宋芸的八字正好占上天德贵人和月德贵人,大吉大利。
晚上宋芸伺候他歇下,她熄了灯刚要退下去,他把她叫住:“宋芸。”她住步回身,月光给她身影罩上薄纱,他莫名其妙问出一句:“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宋芸不言语,他等了半天等不来回答,轻笑一声,放弃了追问。
梁晚眉留给陈殿笙一封信,信中写到:我们的结合本就是个错误的,你我之间没有爱情,旧时代的包办婚姻是对美好爱情的扼杀,我有追求自由和爱情的权利,也希望你能找到自己的爱情,对不起。
站起来不久后,陈殿笙竟能离开轮椅,拄着双拐颤颤巍巍一步一晃地挪几个步子,大夫连连说着不可思议。他每天都坚持在院里走数十圈,累得满头大汗,旁人都劝他歇歇,他只笑道:“过几天我便连拐杖也不用。”另一厢,家里开始忙忙碌碌地筹备喜事,红地毯都买好了。
婚礼很快举行,宋芸按照冲喜的习俗身着大红色凤冠霞帔,陈殿笙也戴上礼帽收拾齐整去赴付小姐的约,临行前他驻步问她:“你真的喜欢宇笙?”
陈殿笙点了点头没再说话,坐上了门口的洋车。
回去后陈殿笙吩咐小厮去买了几瓶烈酒,仰脖想一饮而尽,却第一口就被呛得连连咳嗽,小厮忍不住提醒道:“少爷您慢点喝。”他心里憋屈,挥手将酒瓶子摔到地上,吼道:“不用你管!给我滚!”
陈殿笙欲起身而不能,最后还是苏紫苓叫了几个人把他抬回了陈宅。陈老爷子本来最近身体就有恙,这下子被气得病倒在床,陈家乱哄哄地没了主心骨,在辽东做生意的大伯临时赶过来主持事务。陈老爷子虚弱咳嗽道,“……那黑帮势力遍及东北……咱们陈家不敢惹……殿笙啊,他终究是个不成器的……”他捶着床问身边人,“大夫说没说他的腿怎么样了?”身边人道:“大夫说……大少爷可能永远站不起来了。”
这场婚姻没能落个好结局,梁晚眉只在陈家待了两年半,那时候满大街报纸、杂志宣传新式教育和马克思主义,她天天买那些报刊在屋里看,后来,毅然决然跟一个在报纸上发表很多文章的青年跑了,留下一个嗷嗷待哺的娃。
前些时日长辈介绍他认识一位付姓名媛,其父在本地办实业出了名,他本来不想去赴约的,现在想了想,还是去吧。
长成之后他也和儿时差不了多少,面皮苍白身形瘦削,长袍马褂穿在他身上空荡荡地兜风。直到娶亲,他才被迫脱了那缎子料的长袍,换上一身西装,因为他要娶的是和他指腹为婚的新娘梁晚眉,刚刚从西洋留学归来,说什么也要身穿白婚纱办一场西式婚礼。陈老爷子无奈应允,摇头恨道:“从来也没听过结婚要穿一身白的,真他娘晦气。”陈殿笙刚穿上油光锃亮的皮鞋,总嫌有些磨脚,反复在院里踱着步,只是不放声,陈老爷子瞅着自家儿子,心里火往上撞,一把摔了手边白瓷杯。
她叫苏紫苓。随后,陈殿笙连着去听了苏紫苓一个月的戏,大把大把的赏钱花在她身上,为了她头一次同爹叫板:“戏子怎么了?你们不要对戏子有偏见!我们应该平等,都有权利追求自由和爱情!”陈老爷子气得语塞,派人把他关了起来。
那段时间陈殿笙难得心情好,说话的次数变得多起来。给他推轮椅的人变成了他以前的小厮,他问道:“宋芸呢?”小厮告诉他宋芸去照顾陈老爷子了,他“哦”了一声,沉思片刻,又没头没脑地问:“你见过狍子吗?”
她盯着那银票,点了头。
宣统小皇帝刚继位那会儿陈殿笙才八九岁,彼时陈老爷子手里握着一支兵,陈家在奉天的势力数一数二。世道乱了,谁拳头硬谁就是大哥,老子拳头硬儿子的拳头自然也跟着硬,可惜陈殿笙从小就怂,事事不争先,长得也比同龄其他孩子瘦小,遇到什么事只会用眼睛冷冷瞪人,若他不是陈家的大少爷,早已被其他孩子揍过千八百遍了。
小厮挠挠头:“像梅花鹿,又像羊,屁股上有两块白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