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棵蔷薇的讲述（不要问我怎么懂得她的语言）——
男孩叫诗力文，女孩叫庞佳蒂——他们从前经常到这个园子里来，从他们的彼此称呼中我知道了他们的名字。
是啊，有两个初夏他们是经常来这儿的，那时满园的蔷薇竞相开放，在微凉舒服的风里摇曳，有的还攀援到墙上、栅栏上，好像一群群青春年少的姑娘在清脆地笑语：“嗨，看看我有多美吧……”那种带着阳光气味的香气就在风里随意流淌。
我就是这攀到墙上的一棵，我的花是很普通的粉红色，不过很大，这令我很自豪。
诗力文和庞佳蒂大约每隔两三天就会来这儿玩，那时他们看上去是十三四岁的样子。头一个夏天他们经常互相追逐，蹦跳着唱歌，笑声比那些最鲜艳的蔷薇朵还要清亮怡人。第二个夏天，他们的脚步就慢了下来，边欣赏蔷薇花边悄声细语，似乎不想让人听到他们的话。
我看到男孩吻了女孩一次——我站得高，加之比较留心他们，看到男孩忽然扭头在女孩腮边吻了一下。然后两个人都愣住了。他们白皙的小脸变得通红，女孩用手捂着腮边，惊诧地看着男孩，嘴里嘀咕了一句：“不理你啦。”沿着小径跑走了。
不过，二人很快就和好了，说话的声音更轻了。
当然，他们是那时到这儿来散步的不少对男女之中的一对儿。
之后的三年我都没有再见到他们。三年当中这个小花园荒废了。到处都乱糟糟的，男女们来这儿的很少了，即便是蔷薇花开的季节也没什么人来欣赏。苗圃工人离开了，可能去了另外的工作岗位上，来通知他不放弃这个园子的人指着带门廊和木地板的小屋，花俏的铁栅栏，以及整个园子，说这里有股资产阶级的不良气味。
于是那些石子小路不再有人打扫，苗圃也不再被浇灌、修剪，荒草发疯似的生长，却没人拔除。荒废的小屋很快被风雨剥蚀得露出了檩条……
很多蔷薇棵旱死了。没有死的也像野草一般凌乱芜杂。我之所以没有枯掉，全因长在墙边一片阴凉地儿，土壤中的水分不像其他地方蒸发得很快……
嗯，就在第四年的初夏，一个傍晚，那一对男女青年——如今他们应该被叫做青年了——又来到了这里，野花园的深处。他们个头都比以前高了不少，诗力文唇上隐隐约约有些淡墨似的短髭，庞佳蒂的嘴唇更加鲜艳，宛若两片小花瓣。他们都穿着不带领章的类似于军人的绿衣。尽管有所变化，可以打保票那正是他们。
我起劲地在微风里摇晃着身子，以蔷薇的语言和他们打招呼：“嗨，诗力文、庞佳蒂，你们好啊，很久不见了……”
但是他们没有看我，也没有看彼此，低着头走到小屋前的空地上停住。看他们那种沉闷而满腹心事的样子，真是和以前不太一样。那种由内向外透露出的轻盈明洁的阳光好像被一种沉重的阴云所代替。
“诗力文，我再最后问你一次，你是坚决要跟着孚明马派、不会改变了？”庞佳蒂盯着她说话的对象问。她的话能听得非常清，冷冰冰的，真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
“庞佳蒂，”诗力文用同样的语调说，“你也是坚决追随吉华古派了？真不敢相信。”
庞佳蒂抱着胳膊、歪着头看着诗力文。
“太荒谬了、太不可思议了，一个人怎么能有那种思想？领袖思想可以改造好一切人？让所有的人——无论是真正的劳动者、骑墙派两面派中间派、大地主小地主、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反动文人、流氓地痞无赖、街上的小偷混混、打进我们社会的特务分子、国际上那些著名的帝国主义反动派……——都变成好人？你真的这么认为？真的认为领袖的那些宝贵纯粹的思想能和这些人发生什么关系？这就像让蟑螂爬到蛋糕上、让厕所的蛆虫来到光天化日之下，想想都恶心、作呕，我再提醒一遍：你居然能够忍受孚明马派这样下流的理论？”
庞佳蒂的激动，让诗力文也有点激动，额头上青筋直跳：
“庞佳蒂，（庞佳蒂恼火地说：不许叫我名字……）你这么谈论我们孚明马派简直让我……如果不是你……你们才是侮辱了领袖伟大的思想，不折不扣给领袖的思想抹黑，而最可悲的是你们竟一点不自知。我们并不是说所有的反动分子都可以被领袖思想所改造，事实上也没那种希望，而是说，存在一种可能性，也就是说领袖的思想可以占领他们那肮脏丑陋的脑壳，驱走里面那些固有的东西，就像一把大笤帚扫走垃圾。这样还不明白吗？你承认领袖的思想无所不能吗？如果你承认那为什么又认为不能改造某些人？你们吉华古派就这么自相矛盾吗？……”
“你这顽固的家伙……你完全错误理解了领袖思想。领袖思想之所以无所不能，是说它能战胜一切其他思想，并指挥我们把他们全部消灭干净，而不是改造好他们。蟑螂和蛆虫能去改造吗？你妈妈在杀一只鸡时会去改造它的思想吗？能改造过来吗？”
“请不要拉上我妈妈，你吃了她多少顿饭？你这样无礼谈论她合适吗？”
“事实上你就是在这样谈论领袖、领袖，我再强调一遍。当然阿姨是个好人。所以吉华古同志认为你们这些冥顽不化、对领袖大不敬的派别，实在是没有存在的必要，从肉体到思想……”
“说句不客气的话，我们孚明马派也是这么认为的。我可是提醒你，庞佳蒂——好吧、好吧，我不再使用你尊贵的名字啦，你不用紧张——吉华古是个特别表里不一、口是心非、说一套做一套的人，他口头上告诉你们所有反动的家伙都应该消灭，背地里却和昆奥滨打得火热，如果不是他保护了昆奥滨，那家伙早就被我们干掉了。昆奥滨出身的家庭背景你总知道吧？他就是混进党和政府的一个阴谋家，上边是要处理他的。”
“胡说八道，昆奥滨同志虽然出身不好，但是在从前的危机关头投身于革命，昆奥滨同志跟随领袖征战的时候你还没有出生呢，有什么资管评论这位功勋领导。”
诗力文仰面“哈哈”大笑起来，笑得不太自然，有那么点故作声势：
“哈哈哈哈……”
“笑什么？你自以为很得意吗？”
“反动阶级不是改造不好吗？昆奥滨同志不是领袖思想教育好的典型？那你们为什么拼命反动我们孚明马派的观点呢？瞧瞧你们干的，真不愧是吉华古带领的人马……哈哈哈……”
“呸……吉华古同志的考虑岂是你这种不入流的人能理解的……孚明马派就是一群疯子、妄想家，你们竟然认为领袖思想能治好精神病，你们就等着倒霉吧，要是领袖一旦知道有你们这么一群小丑这样解释他的思想就有你们好果子吃啦。”
“你怎么还不明白呢？领袖思想既然连反动思想都可以改造好，当然可以治疗精神病人，这我们是有事实证据的，你们可以到州精神病院调查调查，当然我说的不是全部治愈，但至少有十个病人认真阅读了领袖选集后停止了服药，病情大为好转，有八人已经出院。实践出真知，懂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