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继父喝醉了，跌跌撞撞进了我的卧室。我警惕地看着他，礼貌却不带任何感情地告诉他，他走错了。
继父仿佛没有听到，直勾勾地看着我，突然就扑了过来。我本能地推开他，却输在了力气上。我推他，踹他，骂他，却无济于事。挣扎中我摸到了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再碰我一下，我就报警了！”
没等继父做出什么反应，我妈先冲进来了，“怎么了怎么了？”
看到眼前的情形，她一愣，但很快冷静下来，一把拽起继父。从我的角度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她说出的话，却似乎认为并没有发生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哎呀，又喝酒了，上闺女屋瞎闹什么。走走走，回屋去。”
继父放开了我，在妈妈的拉拽下顺势走开了，临出我房门前，冲着我不怀好意地笑了一下。我心里一阵恶寒。
很快，我便听到了继父的咒骂声，骂我，也骂我妈。我堵着耳朵，自欺欺人地逃避着现实。过了好一会儿，似乎安静下来了，继父的鼾声代替了骂声。
我心有余悸，手还是颤抖的。在我琢磨着这事到底能不能报警的时候，我妈总算想起过来安慰我几句。
“你爸喝多了，你别跟他计较，等酒醒了他什么也不记得。”
“他不记得，我记得。”我冷冷地看着我妈，“再有下次，我马上报警，我不管他是喝了酒散德行，还是借酒耍流氓！”
“你看看你，小姑娘家家的说话那么难听。一家人报什么警，还什么流氓不流氓的，那是你爸爸。”
“我爸爸？我爸早就死了，怎么又出来个爸爸？谁跟他是一家人，你没有男人活不了，不代表我也是！”
“你！”我妈抬起手，又停住，良久才缓缓放下。
我不知道她是心虚还是难过，但我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早就打算搬出去住的我，终于找到了合适的机会。但即便发生了如此不愉快的事，我妈还是不愿意我离开。
“你刚刚毕业，就要出去租房子住，钱是大风刮来的呀。”
“钱是我一分一分挣的。你放心，我不花家里一分钱，工资够我生活的。”
我听不得她的劝，甚至她越劝我越要走。这些年我在家里忍气吞声已经够了，好容易熬到成年，我就想离开家，我妈连哭带闹把我留下了。但这一次，无论如何我也不能再妥协。
我妈大概也觉得这次是继父的责任，虽然一再劝我，却没上演当初的一哭二闹三上吊。最终，她泄了气一般坐在我床上，“说走就走了，你就这么不知道心疼妈妈啊。”
“妈，要是不心疼你，我早就走了！”虽然是生着气说的，但这话却是真心的。如果仅仅因为今天的一幕，我也不会执意离开，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继父的为人，我早就看清了。
2.
继父进我家门的时候，我只有八岁。是的，是他进我家门，而不是我妈妈带着我嫁给他。但那时我家穷得也只剩这一套房子了。我爸生病花光了积蓄，妈妈本打算卖房的，结果没等找到买主，爸爸就去世了。
临终前爸爸很轻松，他说，幸好他拖不过去了，不然真的买了房，我和妈妈就无家可归了。爸爸说笑着说的，我和妈妈却哭到说不出话来。
爸爸走了不到半年，妈妈就带回了一个叔叔，我从见他第一眼就不喜欢，他的眼里有我所厌恶且恐惧的东西。当时我不懂，稍大一些我才明白，那便是赤裸裸的不怀好意了。
八岁的我不知道该怎么阻止妈妈再婚，只是一味地表达对那个叔叔的不满。但妈妈完全不理睬我，执意让叔叔成了我的继父。她做出的最大让步，就是允许我不叫她爸爸。
而这个让步也并非妈妈心甘情愿。当年我执拗地不肯开口，妈妈举起巴掌要打我，我惊恐地看着她，看着眼前这个八年来未曾对我动过手的妈妈，我感觉自己已经不认识她了。
最终是继父拦住了，“算了算了，小孩子嘛，爸爸刚去世，伤心也是难免的。叫‘叔叔’就好了。”
后面已经是说给我听的，但我连“叔叔”都没叫，就哭着跑回自己的卧室了。客厅里是妈妈的骂声，和继父虚情假意的劝说。
从那天起，我在家中的地位一落千丈。从前饭桌上都是我爱吃的菜，如今妈妈只顾及继父的喜好。当时我不懂，只是觉得委屈。后来才渐渐明白，那分明就是讨好，妈妈始终在讨好继父。这令我在厌恶继父的同时，对妈妈也产生了恶感。
如果说妈妈这种爱的天平的偏移还能让我勉强忍受的话，继父色眯眯的眼神则只能令我感到恶心。当我意识到这个事实以后，我才明白，八岁那年我不喜欢他的理由是什么。他曾用那种猥琐的眼神，盯着一个八岁的女孩。
我曾委婉地和妈妈提起过，妈妈不以为意，“你想多了，那是你爸爸。”
被我说急了，妈妈就骂我，“你整天都在想什么啊，小姑娘想事情那么龌龊，你是不是在学校里早恋了啊？”
后来，我就不再对妈妈多说什么了。
八岁的我只能忍耐，甚至到了十八岁，我在妈妈的哭闹下仍然要忍耐。如今我已经工作了，有了养活自己的能力，我需要独立了。
3.
通过方啸的帮忙，我很快就租到了合适的房子，房租在我能够承担的范围内，位置离公司也不算远。总之我是很满意了。
搬家那天，妈妈仍然絮絮叨叨，企图让我改变主意。我始终一言不发，就要离开了，我不愿再吵架。终于，我妈放弃了，一个劲地叹气。
继父倒是没拦我，甚至还想帮忙，“这么多东西，你拿不了的，我送你吧，顺便看看你的新家。”
醉翁之意不在酒，我岂能不知道他的心思。
“不用了，有朋友来接。”
我妈又坐不住了，“朋友？什么朋友？男的女的？”
我看了我妈一眼，叹了口气，没说话。
继父却没死心，“朋友归朋友，我去送送你也是应该的吧。”
“挺远的，别去了。”
正说着，手机响了，是方啸，他已经到了楼下。我背着包，拖着行李箱，只和妈妈、继父说了一声“我走了”，就像每天早上上班那样。但这一次，我不会再回来了。我是笑着离开的，这是妈妈再婚的十几年来，我最高兴的一天。
关上门，身后是继父的咒骂声，不外乎“没良心”“白眼狼”之类。我并不意外，继父向来如此，我们每天上演着父慈子孝的剧目，但我知道背地里他没少骂我。有几次是我无意中听到的，妈妈是从来不对我说的，甚至一直在我面前说继父的好话。
不得不承认，继父的到来确实为我们母女缓解了经济上的困境。而在我看来，他们的婚姻更像是一场交易，我妈出房子，继父出票子。
继父把他自己的房子租出去了，租金他自己拿着，从不给我妈。但他的工资是我妈掌握的，而我妈几乎没有正规工作，在我的印象里，她并未长时间地从事过哪份工作。也是因此，我总觉得她和继父结婚就是为了不用努力工作。
我无意指责我的妈妈，但我对她也没有太多的爱，所以才会毫不犹豫地离开她，离开那个难以称为家的地方。如果说我对那里还有丝毫的眷恋的话，是因为八岁之前的记忆还是美好的。只是过去太久了，久到我时常怀疑它是否真实存在过。
刚一下楼，方啸就迎上来接过我的行李。我道了谢，他宠溺地笑笑，“说什么傻话？”
如果说我对我妈也有什么愧疚的话，那就是我没告诉她，方啸，是我的男朋友。
4.
房子租下来以后我只匆匆来过一次，因为急着搬家，只觉得房子没问题就租了。然而搬进来才发现，房子明显被打扫过了，而且是被很用心清理的，屋子里的老家具被擦得似乎焕发了生机。
我转头看看做好事不留名的方啸，他正在帮我收拾行李。
“你自己打扫的，还是请了小时工？”
“当然是我自己啊大小姐，请人要花钱的，不如省下来，我们吃顿好的。”
“是个勤俭持家的好男人，”玩笑归玩笑，心疼却是真的，“花了不少时间吧，其实你不用这么辛苦的，等我搬进来慢慢收拾就好了。”
“我看你最近心情不太好，要是搬进来再乱乱哄哄的，不是更糟糕了吗。”
翻译过来就是，他希望我看到新家以后能高兴起来。然而我何止是高兴啊，我觉得自己从来都没有这么幸福过。
“其实从那个家出来以后，我的心情就好多了。不过看到这个家，心情已经好到极点了。”
方啸满意地笑笑，“可惜这个家是暂时的。我们再等等，攒够了首付的钱我们就买房，结婚。”
我想了想，还是觉得有点儿遥不可及。
方啸安慰我，“逗你的，我家里已经张罗买房了，但我怎么也得自己出个装修钱吧。”
即便如此，我也很是自卑，虽然有亲妈和继父，但我觉得自己仿佛是一个孤儿，我不确定家里是否愿意为我结婚而出钱。
方啸似乎看出了我的顾虑，“你不要有负担啊。你家里愿意出钱是情分，一分不出我家也不会挑理。毕竟是我们两个结婚，没规定一定要家里出钱。”
我感激地看着方啸，点点头。我知道方啸是好意，但我心里是没底的，如果我家真的不出钱，我相信他们能做得出来，而我的工资又很微薄，日后在外婆家必然抬不起头。
新的生活给了我新的希望，但结婚的压力又让我无法完全称心，甚至成了我的心病。
5.
搬走后我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回妈妈家，不愿意再面对那两张或冷漠或虚伪的脸。但妈妈常常打电话，催促我回家。一开始我没当回事，敷衍几句也就罢了。后来电话越来越频繁，妈妈的语气也不太对。
我问她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她说只是想我了。我怎么会相信。于是告诉她，她说实话我就回去。
妈妈迟疑了一下，“你爸……”
大概是听到我冷哼了一声，妈妈又改口，“你叔叔他要跟我离婚。”
电话那头，妈妈已经要哭了，而我却觉得庆幸，离了也未必是坏事。这些年虽然经济上多少是依靠继父的，但我知道，他对我妈并不好。
“那你让我回家是想让我做什么？”我是不会劝说继父的，我巴不得他离开我家。
“你劝劝他吧。”
果不其然，我刚要拒绝，妈妈又说:“要不，你劝劝我也行。”
这是我所没有想到的。妈妈絮絮叨叨说了许多，最打动我的却是那句“你是我最亲的人了”。
我觉得自己内心最柔软的地方被妈妈戳中了，我不能不管她。虽然这十几年来我们没有太多感情上的交流，但她说的对，我是她最亲的人，而她又何尝不是我最亲的人呢？
周末我回了家，还给妈妈买了水果和点心，都是她爱吃的。进了门却听到妈妈和继父谈笑风生。一瞬间，我觉得自己是多余的，下意识地想退出去，却已经来不及了。
“呀，闺女回来啦，”妈妈笑的像得了糖果的小孩子，“今天咱们家双喜临门。”
继父坐在沙发上，仍然是用令人不舒服的目光盯着我，似笑非笑。
我简单地打了招呼，说路上累了，回我房间歇会儿。妈妈赶紧跟了过来。
我推开房门，看到了不属于我的东西，转头看妈妈。妈妈一把把我推进屋里，又关了门。
“这不是前几天跟你叔叔吵架吗，我们就分居了，他在你这屋住了几天，我这还没来得及收拾。”
“他为什么住我这屋？！”
“小祖宗，你轻点儿，”妈妈指指客厅，“回头又不高兴了。”
“就算是你们分居，也应该你住这屋吧。虽然我搬出去了，这床，这床单、被子，都是我的，能不能有点儿避讳？”
“你看你，都是一家人。我是说我住这屋，他不干。”妈妈哀求似的对我说，“今天大好的日子，你别生气了，以后也没这事了，好吧。”
我才想起一进门时妈妈说的双喜临门，在心里盘算了一下日期，也没想起什么，“今天是什么好日子？”
“你回来了就是好日子啊，而且，我跟你叔叔和好了。”
这所谓的双喜，真是没一个能让我感到半分喜悦的。
6.
那一天，我们终究还是无法和睦相处。继父不仅在我屋里住了几天，还翻了我的东西。好在没有什么重要的，但心里也实在不好受。这事我没跟我妈说，我知道说了也没用。饭桌上，依然是继父爱吃的菜，我妈也依然殷勤地给他夹菜。我又成了多余的。
从那以后，我再次消失在妈妈的生活里。平时极少回去，只是偶尔和她通个电话，但常常也没有什么话题。很多时候，我完全可以从妈妈的语气里听出她的心情，她就像个孩子，很难掩饰。
所以当她再一次急匆匆地催我回家时，我也确实听出了她的慌张不安。但妈妈小题大做也不是一两次了，我没有太在意，只是漫不经心地问她怎么了。
妈妈一个劲儿地哭，话也说不清楚，感觉是出了大事。我真的着急了，说自己马上就到。
方啸也听见了我妈的哭声，又见我焦急，便开车送我回去。我仍然没跟我妈提起过方啸，突然间和他一起回去总觉得有点儿别扭，但此时也顾不得许多了。
进了门，家中一片狼藉，地上尽是被摔坏的东西。我便知道他们是吵架了。再一看我妈，我吓了一跳。她额头上有明显的伤痕，应该是撞到了什么地方造成的。
“妈，你没事吧？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妈可算见到了亲人，一把拉过我的手就想诉苦，但开口前先看到了方啸。
“这个小伙子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