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十三岁那年生日，梁小妹穿着破烂衣衫，头上插根草签，埋首跪在巷口。她在卖身葬父，葬的人被草席盖着，叫梁老三，是个技艺不精的赌徒。四月初七，阴，宜祭祀、破土、安葬，忌嫁娶、入宅、安床。
梁小妹从未那么恨过一个人，但梁老三断气时，她却忍不住号啕大哭。
梁老三是为她而死。赌徒们原本打算将梁小妹绑了，然后卖了抵债，但梁老三跟他们拼了命。
梁老三嗜赌成性，家中能卖的物什都教他给抵了换作赌资，除却他女儿。其实他一开始不拔刀的话，赌徒们也不会拼红了眼去杀梁小妹，他就不会为女儿挡那致命的一刀。
从不管她活，却这么怕她死。梁小妹咧咧嘴，想笑却笑不出。
现在梁老三死了，梁小妹还得被卖掉，只是卖她的人变成了她自己。被人卖与卖自己最大的区别是前者多半人会寻短见，后者多半人会认命。梁小妹就是那认命的多半人之一。
人死如灯灭，可惜苦了生者。
西风中夹着黄沙，刮得脸生疼。梁小妹原本是哭着的，天蒙蒙亮时发自内心的、呜呜地哭着。后来哭泣变成了啜泣，再后来眼泪哭干了，只剩下沉默。周围不知何时围上了一圈看热闹的人，直到晌午也不曾散尽。
一锭金子落到身前，吓了她一跳。她本能地想往后缩，却硬生生地伸出手去捡起金子。从跪在巷口的那一刻起，她就成了货物，不管是谁只要用足够的钱就可以买下她的身子她的命。这么大块的金子，放在别处足够买十个梁小妹这样的苦命丫头了。
梁小妹抬起头，见到一个身穿蓑衣的男人。天阴沉沉的，他又戴着斗笠，所以梁小妹并没有见到新主人的相貌。这里可不是江南，他又不是买不起衣服，干嘛偏要穿着斗笠蓑衣？她叹了口气，觉得新主人的脑子八成是坏掉了。
男人是剑客，因为他的剑是拿在手上，而非系在腰上的。剑客卒于剑，赌徒卒于赌。这是梁老三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如果给梁小妹一个选买主的机会，她一定会选那种钱多的没地方花的公子哥，而不是这种亡命江湖的剑客。但男人出了钱，她没得选。
梁小妹因为跪得久了，起身时双腿都没了知觉，以至于险些摔倒。男人一只手托着梁小妹的胳膊，将她带出了人群。
2
剑客带梁小妹到城南的一处僻静地时，忽然停了下来，对着空气喊了声：“出来，莫要逼我拔剑。”他声音不疾不徐，却分外有力。
空气中传来几声干笑，三个手持棍棒的人从树后走了出来。
领头男人上前一步，拱手道：“壮士好功夫，怕是故意引我等来此吧。”既然敢把他们引到僻静地，就证明自信有对付他们几个的本事。
梁小妹吓了一跳。她认识领头男人，正是赌坊的管事。上一次绑她的赌徒就是奉了他的命，这一次她抛头露面来卖身也是奉了他的命。
梁老三欠了赌坊三千钱，给梁小妹卖顶了天也不过四五百钱，于是管事想到了一个“借鸡生蛋”的主意。若买梁小妹的是外乡人，他们就寻个僻静地杀人夺财，转过头梁小妹又可以换个地方“卖身葬兄”了。
“滚。”剑客说着一抬手，将一块金子射向管事。管事接住金子，口中发出一声闷哼，显然是点子硬过头了。
这块金子和之前剑客给梁小妹的一般大小，偿付赌债绰绰有余。就冲这一点，管事的就只有跑的份。这种重量的金子只有一个，或许有人会去争抢；但多了的话，不止可以解决麻烦，更可以买下他们三个的命。
剑客带着梁小妹出了城，来到一处山头。两个雇工已经把梁老三安置妥当，连木板做的墓碑都立好了。剑客打发了雇工，打算寻个由头离开。
梁小妹看着上面的字，忍不住读了出来：“先父梁怀仁之墓。”
“你识字？”剑客从乡人口中得知，梁老三是一家大户的落魄子，因目不识丁，让人把名字刻在刀上。女孩读的分毫不差，梁怀仁就是梁老三的名字。
“我娘教的。”少女说完像是忆起什么一样，眼睛忽然就湿了。
剑客忽然抬手，抽剑。梁小妹只觉得眼前一闪，剑客的身形便飞了出去。她再看时，十步外已经躺下两具尸体。
剑客出手极快，剩余站着的五六人明显愣了一下。不知谁“啊”的一声带了个头，众人丢掉手上兵刃，一眨眼跑了个干净。剑客追了过去，没入林子中。不多时，梁小妹听到几声惨叫，就见到满身是血的剑客从林子里走了出来。
他竟然杀人？梁小妹记得杀梁老三的几个赌徒至今还在县大牢里蹲着呢。他就不怕被抓了砍头？梁小妹忽然明白了剑客为什么要穿蓑衣。因为脱下蓑衣，走出这片林子，除了自己谁也不会知道他刚杀了人。
剑客向梁小妹走来，剑尖滴着血。她下意识地闭上眼睛，是要杀她灭口吗？
“以后跟着我。”不知过了多久，剑客的声音在梁小妹的耳边响起。
梁小妹睁开眼睛，见到褪了斗笠蓑衣的剑客。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的样子，凤目剑眉，棱角分明，比传说中的美男子潘岳也不遑多让吧？他是她从小到大见过最好看的男子，可惜头发却是白的。
3
剑客叫无心，名字他是给梁小妹画眉时说的。
无心，从字面上看就是没有心。梁小妹记得小时候娘跟她讲比干被挖了心，然后就死了。世上哪有这种奇怪的名字？梁小妹还想再问，却听到无心一边用胭脂擦着她的脸一边跟她说，“以后我叫你绿珠，你叫我无心。”
梁小妹，现在应该称呼为绿珠的少女羞红了脸。她想不通为什么一个大男人竟然会给女孩子化妆，更想不通为什么一个大男人会随身带着胭脂水粉。
无心告诉她，这妆名曰晓霞，是魏文帝宠姬薛灵芸所创。绿珠忽然想起小时候母亲曾给她讲过的故事。曾经魏国有个大臣龙阳君，虽然是男人却打扮得比女子还美。她忽然觉得，无心口中的魏文帝和母亲口中的魏王或许是一个人，龙阳君就是薛灵芸？
绿珠毕竟是小孩子，心中有想法忍不住就说了出来。绿珠说完觉得无心的手猛地抖了一下。
无心虽然是黑着脸给绿珠讲完薛灵芸与魏文帝的典故，手却没停着。就在绿珠觉得被人伺候的感觉真不错时，无心下一句话几乎让她坠入冰窖。他说：“晓霞妆你学会了，才可以吃饭。”
无心让绿珠换了身干净衣服，带回城里，住进客栈。住店的并人不多，无心却只开了一间房。
孤男寡女住在一个屋子，绿珠忽然想起了小时候从门缝里见到梁老三压李寡妇的事。
李寡妇的叫声凄凄惨惨，口里还含糊的说些什么话。她当时脸忽然就热了起来，再往后自然是记不得了。
何婶子告诉她，那是夫妻之间才能做的事，听得绿珠的脸红扑扑的。后来大她半岁的何阿姊不知和谁做了那事，弄大了肚子，把何婶子活活给气死。
“我，我今年只有十三岁。”绿珠红着脸缩在墙角。虽然皇帝下令女子婚配的年纪为十七岁，绿珠身边的姑娘大多十五六岁嫁了人，但十三岁就嫁了人的只有何阿姊。
“十三岁啊，好年纪呢。”无心望着她，双眼迷离。绿珠头一次见无心这个样子。她吓了一跳，战战栗栗，怕一不留神就可能被眼前的男人给吃抹干净。
不知过了多久，绿珠发现周围变得很静，静到能听到外面的喧嚣。她睁开眼时，见无心还在看她，只不过目光飘忽，好似陷入了回忆。
绿珠想问无心怎么了，又不敢问，只得小心翼翼地退到一边。
无心收回心神，瞥了绿珠一眼，背过身去，说了句，天要黑了。
绿珠听到无心没由头的一句话，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所以然来，当她回过神时，无心已经从窗户跳出去了。
后来绿珠才知道无心是杀手。杀手一般要在夜间杀人，但要无声无息地杀人需要在不暴露自己的情况下熟悉周围的环境，他和绿珠住一间房的目的就是方便掩盖自己的踪迹。至于给自己化妆，绿珠想除了掩盖身份外应该就是无心的恶趣味了。
4
绿珠做了个梦，梦见自己掉到河里，然后被人一把拉了出来。绿珠睁眼时，见到一脸戏谑的无心。
“你，你干什么！”绿珠吓了一跳，她连忙挣脱无心搭在自己肩上的手，看到身上衣衫完整才松了口气。但下一刻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卖给了眼前这个人，无论他对自己做什么都是可以的。她轻轻叹了口气，将甚至朝无心挪了挪，闭上了眼。
没有想象中的轻薄，只有一句嘲讽式的调笑：“睡着了能被自己的口水呛到，真是天下奇闻。”
绿珠忽然反应过来，刚才做梦溺的是自己的口水……
无心说：“晚些时候去城外的土山上等我。”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若是过了子时仍不见我，便不必等了。”
无心说的土山就是绿珠为梁老三立墓的地方。
“你去哪？”绿珠禁不住脱口而出，说完她才意识到自己作为婢女是不能过问主人私事的。
无心想了想，对绿珠说了两个字：干活。
夜本微凉。随着夜色渐浓，周围愈发的冷了。绿珠站在梁老三的坟头，身上时不时的打着哆嗦。
这里是无心的杀人现场。若是无心没有处理掉林子里的尸体，绿珠决计是不敢一个人等到深夜的。尽管尸体不知被无心丢在什么地方，绿珠仍然心里直打鼓，生怕死掉的人突然蹦出来抓自己。
“走。”耳边传来无心压抑的声音，绿珠立马打了个哆嗦。没等她转头，无心已经闪到她的前面了。这家伙走路都没动静的吗？被吓得半死的绿珠咬牙切齿地跟了上去。
约摸走了三里的路，来到了无心的临时住处：一间茅草屋。无心走到进茅草屋，从身上拿出一个物什，对着嘴一吹，屋里顿时亮了起来。
绿珠这才发现，无心的胳膊上有一处长长的伤口。她正要包扎，却被无心伸手拦住：别碰，有毒！
无心说完从身上拿出一个小瓷瓶，还没打开就倒在草堆上。
这是什么毒，怎么这么厉害？绿珠捡起小瓷瓶，打开嗅了嗅，想了想，拿出一粒药丸放进嘴里，咬碎了打算嘴对嘴喂无心。
药丸散发的苦味刺激着绿珠的舌头，让她有一种要吐出来的冲动。绿珠深吸一口气，对准了无心的嘴……
“你干什么！”无心突然说话，吓了绿珠绿珠险些把嘴里的药吐出来。无心似乎意识到自己的突兀，下意识地补充了一句，“我刚只是脱力。”
绿珠瞬间热透了耳根。所幸是夜里，看着不明显。她“唔唔”了两声，晃了晃手上的瓷瓶。
无心翻了个白眼：“毒的解药我已吃过，不然早死了。你嘴里含着的是金疮药，和了水用作外敷。不过……”
绿珠吃了一惊，没等无心说完就把嘴里的药吐了出来。
“……离这里最近的一口井在两里外。你确定要半夜过去么？”
绿珠翻了个白眼，恶狠狠地咬住无心的唇，用舌头把剩下的药渣往无心的嘴里推。
无心的伤转过天就差不多好了，但绿珠脸上的潮红似乎一直没有褪去。
无心似乎为了补偿绿珠，为她烤了她人生中的第一只野味。绿珠从未吃过这么美味的东西，于是无心又去打了只兔子。
绿珠并没有意识到，他们之间的交流似乎多了起来。无心心情好的时候甚至会给绿珠讲些历史典故、名人逸事。
“你做杀手之前是做什么的？”绿珠问他。绿珠觉得没有人一生下来就会杀人，也没有杀手会懂得比无心更多。她不知道的是，没有杀手会比无心出手更阔绰。
无心沉默了会，拿出笛子，递给绿珠。笛子由玉石雕制，通体泛青，甚至还有点点光泽，一看就不是寻常之物。
“是乐师吗……”绿珠轻轻抚摸从无心手上要过来的笛子。
“走吧，去宛城。”无心托起绿珠，把她送上停在一边的牛车。
绿珠不知道宛城是哪里，她只知道自己换了七辆牛车，走了半月才到。
5
无心刚到宛城，便去了倚红楼。
绿珠是头一次去妓院，听到里面的莺声燕语，羞得脖颈都红了，于是赶紧低下头去不再去看。她忽然明白无心为何要教她画晓霞妆了，这种场合只有画红了脸才不会尴尬吧。
毕竟现在无心扮作一个叫沈醉的公子哥儿，绿珠是他的婢女。在老鸨眼中时常出入风月之地的公子哥，身边的婢女应是见惯了莺莺燕燕的场面，又怎么会动不动就羞红了脸呢？
绿珠见无心丢出一块金子，就被眉开眼笑的老鸨引上了第二层的小阁。见门被人从里面打开，老鸨才笑盈盈地下了楼。
“你今日怎有空闲找我？”
绿珠顺着声音的方向抬头，见到那个美得极了的女子。绿珠的脑海中忽然蹦出了无心说过的一句话：巧笑美目，顾盼生姿。
极美女子说完正要转身，忽然瞥见了绿珠，浅笑了声道：“这位妹妹也一并进来罢。”
绿珠跟在无心后面，顺手帮极美女子关了门。
绿珠从未见过这么奢华的房间，屋内的绸缎陈设没有一个她能说得出名字。她只瞥了一眼，便赶忙低下头去，不再去看。
“关中三豪已经被我杀了。”无心寻个位置坐下，只说了一句话。
女子叹了口气道：“纵使你以千金赎出我的身子，又能如何？如今我每日开销不下万钱，纠葛的达官贵人不计其数，你便是能养我十年八载，又如何保我一世安稳？”
无心手握成拳，又缓缓松开。他看向女子，沉声道：“红尘，若是当年我……”
只是他没说完便被女子打断：“世间之事，若是可以重来，我不会有灭族之恨，你也不必流落民间。你我之间更没有任何交集。红尘本非吾名，妾名问归。”
无心忽然笑了：“我忽然好奇，若是君无期，你又会如何说。”
妾问归也笑了：“君名无期，如何问归？我在宛地等了十年，却换不来他看我一眼。感情之事，谁又能勉强得了谁呢？正所谓爱之深、恨之切，当年的我有多爱他，如今的我便有多恨他。”
无心叹气：“既然如此，我便去趟洛阳。”他说着将绿珠推上前道，“她就拜托你了。”
绿珠正低着头神游天外，忽然被无心推到了妾问归面前，一时手足无措。
妾问归深看了无心一眼，笑道：“这小丫头生了副好相貌，只是为何乱化妆？”
绿珠脑袋一懵，脱口道：“这是晓霞妆，无心教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