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堆叠的方式是非机械的,仿佛有人在隐身操控,是有感觉有情绪会犯错的人。
那是他第一次把她带进自己的领地。
她热烈的声音犹在耳畔:“你的生活和这个办公室一样,是个俄罗斯方块搭的迷宫,有机巧可没生气。生命不是等着你拿程序填补的空白。生命是活的。我要在你这里种一棵树,让它长大开花结果!”
游戏·月圆·病毒
必须承认的是,卧室里独属于两个人的虚拟天空,比真实夜空下,帐篷前,冷风里,广袤无际的大地的一个微渺的角落,要更有掌控感,更安全舒适整洁。
病毒发作时,电脑黑屏,随后出现俄罗斯方块的界面,无须操作也无法操作,你只能看着积木从天而降慢慢堆叠,冷漠机械枯燥无味的堆叠,无声无息地将人带入无数空白被缓慢填补然后消失的迷宫,一个岁月久远的古老迷宫。
秦明站在办公楼前,对夜空吐出一口烟,烟雾袅袅飘过天空高悬的一轮圆月。
病毒只在每个月中旬发作。日期不固定。固定的是时间,夜晚12点以后,持续到凌晨6点。此后便销声匿迹,好像一切从未发生过。
“游戏我只玩过俄罗斯方块,小时候。”她笑着,红唇间雪白的牙齿一闪。
也许,他需要的是花或者藤,哪怕了无生趣,也无怨无悔地攀援。或者,他要的是规则和掌控。
“你想怎么样?”秦明让烟雾更深地笼罩自己,虽然他如此渴望清空弥漫在他们之间的重重迷雾,看清他与儿子的前方,还有远方。
“玩不够。”一蓬乌漆漆的乱发对着秦明。
那个她教他领悟的世界,常常以碎片的形式出现在他的梦里,有时是一缕从万千植物的交欢里倏忽而出的野百合清香,有时是雪山尖顶的一道雪光,更多的是一轮圆月,被周遭稀稀落落的微星映衬得如此明亮。
秦明走出办公大楼。很久没有看过布满星辰的天空,真实的天空。
这不是他心里的夜空,是妻子的。
“这是什么?”
李博松开扶门的手,侧身一旁,秦明走进屋。
之后,李博执意不肯接住父亲伸出的手。在他眼里,那手太细腻,太白皙。他身体里流淌着来自母亲的河流,而不是父亲的湖泊。
屏幕里映出她的身影,草绿色紧身背心勾勒出她母豹一般精美流畅的线条,静止时也有波澜起伏的动感,皮肤的光泽把他带到阳光下的原野,他办公室精装的照明立时黯然失色。
从沙发里看不出质地的堆积物里掏一个窝坐下去,秦明望着电脑屏幕上正在兀自堆积的俄罗斯方块,“小子,你玩够了吧?”
圆月!
比如听觉,没有虫鸣鸟啼风声雨声野兽啸叫电闪雷鸣……带来的微妙的撩拨和狂野的震颤;比如触感,什么叫奇痒难耐,什么叫冰彻入骨,什么叫挥汗如雨,什么叫沁人心脾;比如嗅觉,那种芬芳四溢,那种恶臭扑鼻,那种唇齿留香,那种回味无穷……还有更深的地方,比如心底最灿烂的和最幽暗的,或者最柔软和最坚硬的地方。
秦明克制住想要抚摸那头发的冲动。
她的身影从屏幕上慢慢消失,另一张隐然相似的脸浮现出来。年轻而倔强的,犹如大树枝头一枚青涩的果实,因为带刺而显出一种不妥协的凌厉。
这虚拟,对于比视觉刺激更广阔的区域,基本没有触动。
门铃再次响起。中断和持续的节奏,让李博既熟悉又陌生。他不再坚持,从深陷的椅子里站起身。
他注视这张脸,和这张脸后面被时光带走的一切。
分手一年后,她死于户外出行的一场车祸。
记忆里这蓬头发最后一次靠在怀里,还是那个月圆之夜的露营。远如天边,却又仿佛近在昨天。那天是她的生日,她生在月圆之夜。
有热流从胸口涌出,瞬间突破秦明的眼眶。他隔着水雾注视屏幕,积木在迷离中缓缓降落堆叠,消失,再堆叠。
有一道电流划过脑海,直逼一个幽暗角落。
她静静看了一会儿,“他在找什么?”
她望着屏幕上初具雏形的游戏,一个雌雄莫辨的孩子,在繁复的宫殿之间奔走。
病毒发作有三个月,每个月一次。还没有对公司系统造成明显伤害。目前的影响就是秦明每个月要在办公室泡一夜。
门打开,李博在门里,和门外的秦明面面相觑。一样的凌乱头发和衣着,相似的五官,好像同一个人在隔着漫长的时光隧道打量自己。
她看透了他。
秦明在家里卧室用投影仪造了一个,专属他和妻子。在黑暗里打开,有点浮夸地惊艳。没有细节缺乏质感,并且bug很明显,正常来说是月朗星稀,但他造作的天空却星光灿烂明月高悬。虽是夜晚,却鲜亮得如同白昼,高明度高纯度高饱和度的色彩,没完没了的灿烂着。
有的人,你只要见过,其他都是浮云。
帐篷上方是高悬圆月的夜空,帐篷下面是他们一家三口,在风中紧紧偎依,宁可冷得哆哆嗦嗦,也舍不得关上帐篷。
这是第三次。
病毒三次发作的另一个共同点:圆月。
“你玩到最后就知道了。”
“新开发的游戏。”
李博在纸杯里掐灭烟头。积满烟尘的纸杯像一个废墟,或者颓丧情绪的遗迹,烟雾缭绕地在电脑屏幕前凭吊往事。
和现在温室培育的妻子不同,她像是野生的,有股蓬勃热辣的气质。秦明金属质感的生命里贸然长出一棵原野的茂盛树木,乱,但乱得生机勃勃。
事件的结构已经在秦明脑子里成形:这就是病毒的源头。
“不知道。”李博不知道。他知道的是,如此清晰如此刻骨地,“我想她。”
他用程序的迷宫构建他的工作,同时还有生活,他似乎从未觉得不妥,只是偶尔在夜深时,会从无梦的睡眠里惊醒,无助地任由空茫的浪潮一波又一波把自己淹没。
她抬头看着他:“他在找出路,找迷宫的出路。你也在找。”
秦明跟随她,离开日夜宅在其中网络空间,走了很多地方,感受从未感受过的鲜活世界。与网络一方散发幽暗冷光的空间截然不同,那是热气腾腾涌动着血与汗的世界。他与她热烈地爱过,也骂过打过,分开后再复合,几番轮回。最终,疲惫不堪的秦明选择离开。
此刻,电脑屏幕上的俄罗斯方块正慢慢下坠层层堆叠。
故事圈有一个游戏,叫三题故事。你任意给出三个词,讲述者就用这三个词代表的意义来讲一个故事。当你感到无趣或者无聊,就请来我的无忧故事坊,让我们开始这个游戏……
一个单身男孩的屋子,跟自己那被妻子收拾得一尘不染的房子云泥之别。秦明却有种熟悉的松弛和归属感。
“这也是俄罗斯方块,”他试着引导她的兴趣,“三维的,用行走填补空白。”
今天的题目来自网络三题生成器:
虽然这虚拟世界也并不属于他们,关闭后,视网膜前闪动一阵斑驳光影,一切随即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