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盗与蛾

2019-12-06 12:52:25

传奇

阿毛是个偷儿,这是苔镇里每个人都知道的事。

他成天穿着一身灰衣裳,不分晴雨,无论冬夏,都是那一身。也不知道那衣服原先是否就是灰的,或者又是在生活中摸爬滚打时被蹭上了灰,总之已经看不出颜色来了,不过,也没人在意就是。

因为阿毛原本就无父无母。

虽没得家里管教,也没受过学堂教育,但有些本事是天生的:他天生就是个做小偷的料。

自从五岁时从烧饼摊上偷了第一块面饼之后,阿毛就发现了这种除乞讨之外,更有效,更可靠的求生法子。从此之后,苔镇上便少了个成天窝在桥洞下的小乞丐,多了个住菜市场边上,搭小棚子的偷儿。

所有人都知道那棚子从哪里来,用了哪家的柴禾,又借了哪家的瓦,但没有一个人上去揭穿:毕竟阿毛已经过得够苦了,况且,他还算是个有道义的小偷。

他从不多拿,也不逮着哪家人往死里偷,总是悄悄地,悄悄的带走一点零碎。谁都犯不着为此为难一个孤零零的孩子。

但是,只有一种情况例外:每个月的十五,他会从糖铺里面额外顺点核桃酥。这核桃酥也不是给自己的,捧着核桃酥,他只会偷摸着来到百花巷隔壁的一间小阁楼下面,用石子儿敲开那扇最小的窗户:

到那时,小蛾就会从那里探出头来,往下边张望,黑黝黝的辫子垂下来。

小蛾是镇上有名酒鬼的女儿,两岁时没了妈妈,这也是苔镇里每个人都知道的事。

这个姑娘同阿毛年纪相仿,养得一头好头发,且人如其名。

她生得白净,唇无血色,眉毛淡淡,只有一双眼睛黑而亮,缀在那张小巧的瓜子脸上面,看着就像一只雪白大眼的蚕蛾。

在同年纪的女孩们都穿粗麻或细棉布时,她穿的永远都是青绿的绸子,宽宽大大,小小一人站里面都显得晃悠的绸布长衫,据说是她早死的母亲留下的。也不知道那女人究竟打哪儿来那么多青的衣服,全都闪着翠色,保存的完整无缺,好套在她女儿身上。

曾有一次,阿毛瞧见了小蛾穿一身青绿的袍子站在桥上,一根麻绳束在细腰上,衣袖随风而起,像是要把她一起带走。

那一刻,他开始相信小蛾真的是只蛾子。

也是在那一天,他扑上去,抓住了这个女孩的袖子。其实阿毛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他就是这样做了。然后,他们俩有了第一次交流。

小的时候,小蛾不怎么说话,阿毛就缠着她,让她讲学堂里的事,让她给念书,让她教自己写字,逗着她玩笑……慢慢的,小蛾也不那么内向了。即使是在打不到酒被赶出门外,在酒鬼无端发火后倒下的晚上,她也能一个人走到街边,慢慢敲开医馆的门,用细细弱弱的声音向人求助:

“抱歉,郎中爷爷,我爹爹他又犯病了……”

等老郎中叫醒他顺眼惺忪的小徒弟,拿着药箱往自家赶去时,小蛾就融进夜色里,从反方向溜走,一直走到菜市场边的小柴房里。

阿毛总是会给她留个缝儿,就在门板下面,一钻进去就能躺在那人精心搜集晾晒好的稻草上面。

“你爹怎么样了?”每到这时,阿毛总问小蛾相同的问题,而小蛾的回答也一样:“就那样呗。”然后他们就不说话了,这里是没有油灯或蜡烛的,四周一片黑暗,两具小小的躯体在稻草堆里紧紧依偎。

等到长大一点,小蛾开始在无人的地方偷偷撩起袖子,给阿毛看她手上的淤青:“你看,是不是和我衣服的颜色一样?”她捏着那块微微肿胀的地方,好像丝毫感受不到疼痛。

“是,一样的颜色。”阿毛把她放在淤青上的手挥开,自己用布沾了水点上去:“别碰,会疼。”他小心翼翼擦洗着那块青色,那块玉周边雪白格格不入的地方。

他知道小蛾生得白,也知道那块玉一样的青肿接着会一点点变成深紫、淡褐,最终又会恢复成雪白,但他就是忍不住要去擦。好像擦了过后,那块地方就能快一点变回去,即使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我娘,据说是某大户人家的女儿,才有钱置办了那么多绸子。”小蛾还会谈起自己的娘亲,那个消失在她记忆里的女人:“后来她和我爹私奔,什么都没带,就带了一箱子的绸缎衣服,全是她最爱的青色。”

“在爹还没开始喝酒的时候,我家也还过得去。虽然逃到苔镇里了,但那时的爹还每天出去做工,也有人请他;那时我娘还在,她会抱我出去走,等日落了就等在家门口,看爹回来没。”她做了个抱孩子的动作:“隔壁婶婶告诉我的,大概是真的吧。”

“等我大了,也要和娘一样,逃到外面去。”小蛾举起手:“这到处都是苔藓,到处都是滑腻腻的,一下雨真是烦死个人了。我喜欢这里的绿色,但是,我讨厌苔藓。”说着,她望向阿毛:“你呢?”

“你长大了想到哪里去?”

这时的阿毛就会装作很严肃的样子,捋着自己并不存在的络腮胡:“等我长大了,就做个远近闻名的大盗贼,占山为王,然后抢个压寨夫人上去过日子。等她给我生个胖小子后,再下山隐姓埋名,拿抢来的金银过好日子。”

每每听到这里,小蛾就会笑他:“你才不是做大盗的料呢!”她撸下袖子瞬间跑出老远,再回头对站在原地的阿毛做鬼脸:“你成不了大盗的!”随后,便自顾自咯咯笑起来,踏上滑腻腻的苔藓,等阿毛来追她。

阿毛跟在后面,也不生气。他本来也没想做大盗的,就是逗逗小蛾而已;他已经不是纯粹的小偷了,药房雇他做账,米店找他搬米,那原先的小柴房也渐渐变成真正的小房子;他现在唯一想偷的,只是一只蛾子。

一只永远飞在他面前,眉眼清秀的青色蛾子。

又过了一段时间,两人都大了:小蛾大到再钻不进柴房门下的缝隙,阿毛大到再不用“大盗”的理想逗她,两人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

小蛾不再成天的和阿毛玩闹,但她开始给阿毛洗衣服,烧饭,整理屋子。并且,到了日落,她也等在那间柴房门口,盼那个熟悉的人快点回来;阿毛彻底洗手不干了,他一天到晚只打工,然后在途中竖起耳朵,听镇上人对小蛾的闲言碎语:

年轻人总喜欢谈论小蛾的白净,说她眼睛有多么的大,一抬眼把人魂都勾走了;说她腰有多么的细,配上那两条粗黑的辫子,真像蛾的触角一般;说她总穿青色的衣服,真真像只蛾子一般……

这些阿毛都不在意,因为那些人只是嘴上说说而已,而他是真的能碰到。

他会用食指描摹小蛾淡淡的眉毛,然后问:“为什么你头发那么密,眉毛却那么淡?”;

他把手放在小蛾腰上,证明自己现在一臂就能将她环住;

他用小蛾的发尾扫过自己的脸,轻轻柔柔,店里最细腻的毛笔尖也比不上;

他把头埋在小蛾给他洗好的第一件衣服内,然后才惊叹:“这原来竟是月白色的!”;

他对小蛾说话,说很多的话:“我喜欢你淡淡的蛾眉”、“我喜欢你穿青色的衣服”、“我喜欢你赤脚踏在苔藓上面”、“我喜欢你的声音”……

但他唯独不说“我喜欢你”。

阿毛在等,等一个时机,等到他攒够了钱,能风光将小蛾娶进门的时候,他就会说了。那时他要告诉所有人,他有多爱那个女孩子。

只是,有一个传言让他心慌:桥洞下面,那个瞎了眼的算命老头曾说过:“小蛾,人很好,就是名字不好,也没得好命啰。”

阿毛问过这人“小蛾”两字到底哪里不好了,但老头摆摆手,不愿多说,只告诉他:“那些大户人家,都很少用蝶、蜂、蛾这一类的,一是太轻浮,二来……”

“取了这些名字的女人,最终都会落进花丛里,依靠花过下辈子。”老头掏出根烟管抽得吧嗒吧哒响。

那“花”到底是什么?阿毛当时还不清楚,但马上他就知道了:

小蛾家的阁楼走水,烧光了她所有家当,包括那个酒鬼老爹;同时,也烧出了一笔巨额债务:那个酒鬼生前为了喝酒,向他老家亲戚借了不少钱,现在人家听说他死了都气冲冲找上门来要债。

但她又还不起,怎么办?最后没辙,只能卖自己。

等阿毛那天回来,没看到小蛾时,才知道她已经签了卖身契,那些所谓老家“亲戚”拿了钱就走,也不管小蛾以后怎么过。

幸好卖得不远,就在她家隔壁,那个百花巷中。

百花巷是雅称,其实就是百花窑子。百花窑子里第一家花楼的花妈妈买下了她。

第一天的晚上,阿毛重拾老本行,从花楼角落溜进去,恰好听到小蛾的啼哭。两人一见,再顾不得什么男女大防、世俗眼光,就像小时那样抱作一团哭起来。

“以后,以后你不要再来,这里养得有狗,凶得很……”小蛾哭得抽抽噎噎,两只眼睛肿得像烂桃子一般,双手抓着阿毛前襟:“也别从大门进,别把好不容易攒下的钱扔到这种地方来,我不要,我不要再见你了!”

阿毛当然不肯,只是死死把人抱在怀里,嘴里喃喃自语说着什么:“你等我”,“我会把你赎出去”之类的话。

他只觉得喉中有血,眼前有雾,脑袋里一片嗡嗡声。

“都说了别来!”哭过后,小蛾一把推开他,捂住胸口闭上眼睛:“你走吧,明天我就要被花妈妈引导着接客了。”她眼角还在不住淌泪:“花妈妈人好,以前做邻居时也接济过我家,快走吧,就当我俩从未在一起……”

“我不!”阿毛还是抱着她,正欲说些什么,突然房门打开,灯光大亮,花楼的花妈妈不知什么时候带了护卫进来。

然而,那天晚上什么都没发生。见到阿毛,花妈妈只是低头一叹,幽幽道:“算了,小蛾也是我看着长大的。”

于是,花楼外多了个持有通行证的自由访客;花楼内多了个多了个卖艺不卖身的女子,叫“青蛾”。

可以不卖身,但不能不做其他的。青蛾这名字就是花妈妈取得。同时,她还让青蛾褪下青袍,换上单薄艳丽的衣衫;她找了最好最严厉的琴师,让青蛾学习琴艺,直到手指磨出血;她用粗粗的青黛描黑青蛾的眉毛,给淡色的唇上抹口脂,直到把青蛾变得和花楼里的其他姑娘一样。

阿毛不喜欢青蛾变成这样,但他仍然感激花妈妈。

每到早晨,他都能从守卫眼皮子底下溜进花楼,找到青蛾,给她说说外面的事:“我得了药店那个老郎中的赏识,他还说要收我做徒弟,到时候教我也当个郎中。”;

“米店掌柜也说我算数快,让我干脆去他那儿做账房,月前算人家两倍呢。”;

“你知道么?这世上有种蛾子叫‘月蛾’,颜色真是青色的,比‘青蛾’风雅多了。你也该叫那个名字才对。”;

“我给你带了糖铺的核桃酥,你最喜欢的,快吃吧。”……

而作为回礼,青蛾也会告诉他很多只有花楼里才知道的事:

“前两天我看见学堂里那个先生了,遮遮掩掩的,想上又不敢上来,亏得他还在别人面前夸过自己德行好。”;

“最近我的琴艺有长进,师傅都夸我了,等明天我弹给你听。”;

“你知道药铺那个小学徒么?那天我看他一人来找他们家喝多的老板,刚进门脸都红了。”;

“对了,当铺老板娘来这儿闹过事,当时鸡飞狗跳的,客人都吓走大半。”……

两人好像又回到最初依偎在一起的时候,念叨着各自的生活,互相倾诉,互相依靠。

每个月阿毛都会准时找到花妈妈,他在花妈妈那里有一笔帐,上面记录着青蛾给花楼赚了多少,他这个月攒了多少,里把人赎出来还差多少……

阿毛每来一次,花妈妈都对他高看一眼:一个小孤儿能从小偷变成伙计,又拼尽全力攒了这么多钱,属实不易。

这对苦命鸳鸯在花楼内,靠着别人的善意,缓慢筑起一个小小的“家”。

然而,苔镇实在是太小了,小到一个芝麻大点的官都能在这里作威作福。

也不知道那位老爷到底官居几品,在哪任职,有无家室,阿毛只知道一点:他要强行把青蛾赎出去。

“样貌又好,又是淸倌儿,配老爷我正好!”那人握住青蛾的手哈哈大笑,青蛾慌得六神无主,欲哭无泪;而她身后,花妈妈默默用手帕遮住了脸。

这个消息对阿毛来说无异晴天霹雳,他攥住青蛾的手,只觉得一片冰凉。青蛾缩在他怀里,说不出话来,只是一个劲儿的抖;花妈妈站在房门边上,对他摇了摇头:

无论多小的官,都不是一个花楼能惹得起的。

“我告诉过他青蛾的事,但他一点都不在意,执意如此。”说完,她往桌上扔了包银子,里面装着这几月来阿毛的赎金。

蜡烛熄灭,一切归于黑暗。就在青蛾绝望之际,阿毛突然捧起她的脸:“等等,我想到办法了!”

“我可以像小时说过的那样,做个大盗,然后把你劫出去!”他眼中闪烁星光:“这样,那个老爷也怪不了谁,花妈妈也不能说什么,还有你已经去了的爹娘……”

“谁都不会怪罪的,因为你是被个大盗带走了!”

“说什么呢?”青蛾苦笑:“你怎么做得了大盗?大盗是要偷光抢光,杀人越货的!在这苔镇上,你能对街坊邻居下得了手?”她深知阿毛本性,吃百家饭长大的孩子绝不可能瞬间落草为寇。

“不,不是真的大盗,”阿毛笑了:“只要像个大盗就行!反正,那官老爷又不是什么朝廷要员,身边侍卫基本没有,又不熟悉苔镇情况,我们可以……”

将青蛾抱紧,两人耳语一番,天亮后便开始行动了。

离官老爷上门赎人还有三天,这三天,阿毛跑遍镇上每个角落,求这个拜那个,不知道磕了多少个头。那额上的血痂看得人心疼;青蛾留在百花巷里,拜访了每一家妈妈,声泪俱下诉说自己的悲惨遭遇,暗中借了不少人手。

终于,赎身的那天到了。

官老爷骑着高头大马,器宇轩昂的走到花楼大门前面,也不下马,就对着满脸堆笑的花妈妈将手中银子一抛:“钱收好,人呢?”

“早就等着老爷了!”花妈妈从楼内牵出一个着红衣的女子,朱唇檀口,艳丽无双,正是青蛾。

官老爷见了大喜,正要将人一把拽上马来,突然,一只带了响哨的黑羽箭破空而来,直直扎在两人中间,惊得那马一撅蹄子把老爷摔了个四脚朝天。

然还没等他看清情况破口大骂,就听见耳边一片尖叫“天哪,黑羽箭!”“是那个附近山头的黑羽大盗!”“大盗来了,他杀人不眨眼的!”“等什么?还不快跑!”

刹那间,一阵箭雨袭来,官老爷在他唯二两手下的连拉带拽在,总算重新上马,然很快就被一伙蒙面人冲散了。

危急关头,有花楼伙计牵住缰绳:“老爷,快随我这边走!大盗是来抢人的!”他牵着马匹奋力离开那个混乱的地方。半道上,官老爷还抽空回头望了一眼,然不仅是他的两个护卫,就连红衣的青蛾也不见了。

骑着马横冲直撞一刻钟后,官老爷几乎崩溃:这伙盗贼似乎无处不在,不管是哪条小巷,哪座桥,哪条街,都能看到蒙着面的人!他兜兜转转好几圈,都没能掏出这伙人的包围圈。

天哪,难道真是自作孽不可活么?此时他全然顾不上什么青蛾了,只想快点走出这鬼地方,然后回他的老家,从此再不逛什么花楼酒馆。

终于,气喘吁吁狼狈不堪的官老爷跑出了苔镇,并在半道上发现那两个被捆成粽子又被迷晕的护卫。护卫醒后,惊恐万状的描绘起苔镇里的大盗们:

他们在那里烧杀掠抢无恶不作,就连路边的妇女儿童都不放过,桥洞里算命的瞎子都被一刀毙命了;他们手段极其残忍,在镇中央架了一口大锅,直接往里面丢人进去煮;他们本不想放过任何一个活口的,要不是看在自己没见过他们真面目的份上,早灭口咯……

护卫们的话让老爷听得肝胆俱裂,他瘫在马背上庆幸自己的好运气,同时暗中发誓,今生再不会踏足这个小地方……

而与此同时,苔镇里的所有人正在喜气洋洋参加一场的婚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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