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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瓢泼,一如往常。
镇子集市的广场上,只有“糖葫芦大王”的条幅招牌还展在雨中,被雨水打得尽湿。
陈晋打着那把褪了色的黑色雨伞,行走在这条黯淡的小镇街道上,一直来到条幅下面的三轮车支起来的摊子旁,三轮车驮着的玻璃罩子里的昏黄灯光,将一条条的糖葫芦,照得金红。
老王就淋在雨水里,头顶的遮阳伞足以罩住他的身子,可他却固执地站在雨水里,就像是一棵久旱的老树。
陈晋在玻璃罩子外看了良久,老王也不说话,最后还是由陈晋打破沉默。
“还不收摊!”
“还早,还早,我闺女还没放学。”
“您瞧这大街上,除了我还有别人吗?”
老王的眼睛仿佛穿透了陈晋,嘿嘿地笑了两声,本来枯木般龟裂的老脸上,更裂开了一道道纹路。
“闺女回来了!”
陈晋一回头,却见一个高中女生,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打着一把淡红色的雨伞,不声不响地站在他身后。
女孩子看了陈晋一眼,眼神不甚友好,陈晋打了一个寒噤。她连招呼也没和她父亲打,拐了个弯,径直走开了。
“晓迎啊……”
她连头也不回。
老王急了,撇下糖葫芦摊子不管,冒着雨追上去。他在大雨里奔跑,女孩子始终在他面前两米,他无论如何也追不上她。
“晓迎啊,你等等爸爸……晓迎……”
每次都是一样。
陈晋叹了口气,随即打了个响指。
天空倏然放晴,夕阳的光照在镇子广场的时候,老王眼前的女儿消失了。
王晓迎从陈晋身后的巷子里一蹦一跳地走了过来,一抹粉红的夕阳追逐着她的影子。
“爸,我放学啦!”她笑靥如花,一边说着,一边帮着父亲收拾摊子,“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自己坐车回去您还不放心,非等我……”
“闺女……”老王的情绪有些激动,泪水止不住地从眼里喷涌,“爸爸想你……”
晓迎放下手中的活计,从书包里拿出手绢,给老父亲拭去眼角的泪。
“爸,您这是何苦呢……”
“都是我的错。”
“哪里是您的错,您可别折磨自己了,否则,我心里也难受……”
父女相拥而泣。
陈晋闭上眼,眼皮合上的时候,泪水滑落脸颊。
王晓来递来两张卫生纸,一看就是从身后的卷纸上撕下来的。
陈晋接过卫生纸,擦掉了脸上的泪水,然后从沙发上轻身坐了起来。旁边的躺椅上,老王正在抽噎,虽然眼皮下的眼球正在迅速转动,却还没有醒来。
曾经握在老王手中的蒲扇,早就滑落在地板瓷砖上。陈晋捡起蒲扇,重新放回他的怀里。
窗外蝉鸣阵阵,烈日如火。
陈晋摘掉老王头上的传输器,装进书包,指了指门口,然后做了个再见的手势,王晓来轻手轻脚地跟了出来。
“等我走后,立刻叫醒叔叔。”
“我知道,立刻帮他回忆梦境。”
“多说些宽慰的话。”
“嗯。”王晓来点了点头,心中有些感激的话,却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两个人尴尬地站了三秒,陈晋耸了耸肩。
“我走了。”
陈晋头也不回地沿着楼梯小跑下去,心情压抑。走出单元楼门,一股热气扑面而来,炙烤着他的脸颊。
他大口地呼吸着热气,忽然,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
“小陈?”
陈晋回头,却见老王就站在他身后。
“你这又是何苦呢!”老王埋怨又感激,“十二年啦,你也该放下了。”
陈晋内心涌起一股暖流。
“您……您这是……原谅我了?”
“孩子,早该过去的……”
等等。
陈晋看着一脸诚恳的老王,闭上眼睛,心中习惯性地自问一句:我是在做梦吗?
再次睁开眼睛,王晓来递来两张卫生纸,压着嗓子道:“擦擦吧。”
陈晋从沙发上坐了起来,接过纸巾,擦掉了脸颊的泪水,心中一阵失落。
王晓来没有别的话,只是兀自看着躺椅上的老父亲。老王正在抽噎,虽然眼皮下的眼球正在颤动,但还没有醒来,手中的蒲扇,早就滑落在地板瓷砖上。陈晋捡起蒲扇,重新放回老王的怀里。
窗外蝉鸣阵阵,烈日如火。
陈晋摘掉老王头上的传输器,装进书包里,指了指门口,然后做了个再见的手势,王晓来轻手轻脚地跟了出来。
“等我走后,立刻叫醒叔叔吧。”
“我知道。”
“帮他回忆下梦境,适当的时候,可以按照我跟你说的剧情,引导他想起你姐对他说过的话。”
“知道。”
“多说些宽慰的话。”
“嗯。”
王晓来再没有多余的话,陈晋尴尬地站了三秒,“我走了。”
身后立刻传来关门的声音。
陈晋小跑下到单元门口,打开门之后,炙热的气息更令他心口沉闷。
他在门口站了十几秒,静听楼上是否有下楼的脚步声,唯闻蝉鸣嘲哳。
他迈步走入阳光,坦然接受着烈日的灼烧,这不是梦。
回到“颜歌心理咨询工作室”,助理小熊跟他打了招呼,就继续将脸埋在一堆书本之后。从脚下垃圾筐里的纸巾数量和她刚才喊出的那句“陈老师”略带哽咽的嗓音,陈晋推断出小熊一定又被骂了。
“颜老板呢?”
小熊指了指右后方的隔音板门,那里是颜歌的咨询室。
办公室里的立式空调上面显示的气温为24度,可房间里依然闷热。陈晋擦了擦额头的汗,才意识到一扇窗户竟然向外敞开着。
他的手才握住窗户把手,却听小熊喊道:“别……”
“嗯?”
“她……不让关。”
陈晋恍然,走到小熊的办公位旁,“你就因为关窗户被骂?”
小熊没说话,就是默认了。
“有空调,却不让关窗户,那冷气全都飞出去了,买空调的意义何在呢……”
小熊过了一会儿却抱怨似的向陈晋道:“有厨房,也不让做饭,大热天还得自己下去买饭,还得给她带饭……”
小姑娘显然把陈晋当成倾诉对象,“我就是个实习生,也不是她的奴才,我爹妈也没这么使唤过我,我不过来实习的,也不是给她卖命……”
咨询室的门打开了一道缝,小熊立刻将后面的话憋回去。
不见颜歌其人,只闻其声,“小熊,去地铁站接个客人,我把他电话发你微信了。”
说完,门又关上了。
“陈老师,您瞧瞧,买饭、接人、沏茶倒水、取快递、叫出租车、抹桌子扫地……我就差给她洗脚铺床了!”
“辛苦你了,你平静平静,一会我替你去接人。”
小熊抱怨个没完,“我给她干了那么多,连句感谢的话也没有也就算了,还天天冷着脸,还跟我欠她似的,今天倒好,因为我想凉快凉快,就关上了窗户,她就劈头盖脸地骂了我十分钟……”
“哎,走走,我请你吃冰激凌去。”
“算了,您忙您的吧,我就是难受跟您抱怨抱怨。”小熊拎起挎包,拿着手机,“您就不能给她建议一下……”
小熊又抽了五六张纸巾才出门,她前脚离开,咨询室的门又打开一道缝。
“师兄,你进来。”
喊了他半个月“陈神棍”外号的颜歌,又回归了曾经的称呼,这令陈晋察觉到了异样——更何况,她竟然主动邀请他参与到她的治疗中,要知道按照颜歌要强的性格,无论遇到多大的难题,向来都是自己解决。
咨询室的沙发上,仰躺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陈晋知道,他并不算老,年纪应该刚刚55岁,只是多年未见,他竟然长得和七八十岁一般。
他叫颜勇,是颜歌的父亲,也是陈晋高中的数学老师。
“从医院自己跑出来的。”颜歌指着颜勇西服裤脚下露出的病号服,“脑子糊里糊涂,我都不知道他怎么找到我这里。”
“他跟你说了什么?”
“进来之后,连我也不认识,也幸亏不认识,否则还不让外人瞧了笑话。”
外人?陈晋恍然,她指的是小熊,而他显然不在“外人”的行列。
“我带他到咨询室,他说有重要的事情要转达给女儿,让我帮忙找女儿,但我问他想转达什么,他又想不起来。”
陈晋点了点头,“这病,就是时而清醒时而糊涂。”
“医院刚才给我打电话,又严重了,以后恐怕会失语……”她沉默片刻,“医院的人大约半小时之后到,你能不能……”
陈晋预感到她下来的话。
“你能不能进入他的梦里,帮我……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