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回来,父亲一骨碌站起来招呼她,挥着手说“回来了,快洗把手吃饭了”。她走到父亲跟前说“爸,您快坐下,我有好消息说给您听”。父亲吸了一口旱烟,“丫头,什么好事说来听听”“爸,我被保送出国了,下个月就走”。
他回到了荒川,这个和妻子相遇的地方,记得那会儿,妻子也总是捧着一本书坐在荒川边上。二十年来,他以为妻子是喜欢平淡安稳,而现在,他知道妻子只是为了这个家而压抑自己那颗年轻激动的心。
我的女儿,今年满十八岁了,她有一种神奇的魔力,能和各个年龄的人打成一片,相信你的孩子也能和我的女儿成为朋友的。我的妻子,善良有趣,相信你们会有聊不完的话题。
“J,时隔三十年收到你的来信,我很惊喜,听到你说你现在过得很好,我很欣慰。很想和你的丈夫见上一面,一探究竟这是个怎样优秀的男人。
他用力吮吸着房间里的空气,这里有他深爱的人留下的味道。他翻了翻妻子常看的《飞鸟集》,想起妻子总是很有耐心地给他讲解里面的每一首诗篇,他笑了。
他把书放在怀里,最靠近心脏的地方,他想再听一听妻子的声音。抬头看着墙上的老照片,他不愿面对这冰冷的照片,于是把头埋进了衣服里,可是这衣服也是妻子为他精心挑选的,他就像一个失去了心爱之物的孩子般放声哭泣起来,泪水一点一点地渗进衣服里面。今夜,注定无眠。
来到绥镇的第一天,他去拜访了C先生。那天,C先生穿着一身西装,款式有些年头了,却很素净,给人很舒服的感觉。谈话中,他得知两人年纪相仿,但C先生看起来比他年轻七八岁,大概是和他那总是上扬的嘴角有关。
可是那年冬天,J决定要离开绥镇,离开绥河。留学人员名单已下达,J如愿获得了赴德留学的机会。她一路飞奔回家,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父亲。家里只有父亲一人,桌子上摆好了两幅碗筷,父亲弯着腰在卷烟草。
儿子满脸疑惑,丈夫也是整张脸都挤在了一起,配合着杂乱的生长至鬓角的胡子,滑稽极了。半晌他迸出荒唐二字,把纸条撕成两半甩在地上。在他的故乡,人死是一定要留下骨灰供在祠堂的。
荒川是条河,是万千河流中最像儿时故乡的绥河的一条河。当年她乘着车,不知往哪去的时候,窗外飘来一条神似故乡的河,她在那儿下了车,租了附近的一间小屋子。后来,她遇上了现在的丈夫。
今天,他拿出了盒子里的第一支烟和第二支烟,一支给了儿子,尽管儿子并不抽烟。一支给了自己,敬这久别重逢的老朋友。他轻轻地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咳了咳嗓子,努力用一种接近于平时的声音说道:“儿子,回房间休息吧,还有爸爸呢”。
C先生的笑容是橘色的,像是清晨的阳光,和着三月份微风,温暖得即将把人给融化。听到J的去世,C先生抱了抱他,同性之间的拥抱充满无限力量。
第二天,他收到了妻子的一个包裹,里面是一封信,寄件人署名C。他用力扯开信封,颤颤巍巍地拿起了这封信:
有空欢迎来我家做客,绥镇是个美丽让我着迷的地方,我一直住在那里,忘了告诉你,绥河还是和以前一样干净清澈,现在正是芦苇飘荡的好季节,记得回家。C留”
月色渐垂,他起身回了房间。房间还是老样子,一张床,一方桌子,一个柜子,两把椅子。桌子上摆满了她的书,柜子里是她为他叠好的衬衫,其中一把椅子上有个黄色的垫子,是他专门请人做的,好让她看书的时候腰舒服些。
她究竟为什么要留下那样的荒唐的字句?丈夫和儿子坐在客厅的老式沙发里,埋下沉重的头颅,点燃一支沉默的烟。烟是前年12月份亲戚串门的时候给的,不好推脱,便接下了一包烟。
听C先生说,他们是在大学认识的,那会儿他不像现在那么爱和人打交道,他经常一个人拿着泰戈尔的《飞鸟集》去绥河边上看。时间一长,他发现了她,一个什么也不做,只是呆呆地望着绥河的女子。
父亲掸了掸烟嘴,半晌才说出“我不同意”,摞下这句话就关上了房门。她不甘心,为什么父亲要这样对她,早知如此,当初何必要教她读书识字,若真是长成了镇里那些洗衣做饭的姑娘,她倒也认了。
当两个孤独的灵魂相遇了,爱情也就随之产生了。他们心照不宣地爱着对方,他把视为珍宝的《飞鸟集》送给了她,她把所有的心事都说给他听。他们最常做的事是依偎在一起,看绥河边上的芦苇在风中飘摇着美丽。
后来,有一次她乘车不知往何处去,看到一条河,像绥河一样宽广清澈,有水鸟停在芦苇上,她就留在那儿了。
他不理解妻子为什么要这样做,他爱她,他希望她可以完整地睡在带花纹的复古匣子里,那是生前她最喜欢的匣子样式,等到有朝一日,他可以和她一起,可是,她走了,带着他的遗愿走了,却与他无关。
夜深了,他捧着妻子的余温,走向了荒川,对着繁星许了个愿,但愿荒川的尽头是绥河……
这些年来,她不让他抽烟,以前每次抽烟,她都会抢他的烟,然后把进嘴的那头浸湿。他爱她,所以他戒了烟,可他还是习惯把烟带在身上,他喜欢看妻子唠叨他的样子。
儿子在整理她的遗物时,在枕头下发现了一张纸条,皱巴巴地,被蹂躏得像是未加工的杉树皮。“请把我的骨灰撒在荒川里”,这是她的遗言。
她去找C先生,可是他竟也让她留下来。那年冬天下的雪格外的大,覆盖了树木、房屋,河流,连同他们的爱情也被埋葬了。
她去了德国,半年后听到父亲去世的消息,大病一场,拖着一副病体,回去看父亲的遗容都是一种奢望。三年后她回来了,远远地望着宁静的绥镇,宽广清澈的绥河,她越发不能平静,就是这样一个美丽的地方,她害死了父亲。
他在绥镇待了半个月,自与C先生见面后,他每天都去绥河边上坐着,这个曾经是妻子最爱待着的地方。C先生还时不时邀请他喝自己种的茶,约他下两盘棋。
绥镇,绥河,两个多耳熟又遥远的名字,这不是妻子病中常念叨的吗?他决定走一趟,拜访一下C先生,或许答案就明了了。
窗外飘着温柔的风,天上的月泛着少女般的红晕,分外美丽。往日里她总说夜里的青蛙闹腾得很,害她睡不着觉,今夜,她在一片聒噪声中做了一个长长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