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乔润并不意外能再次见到卓澜。
准确来说，卓澜一踏进礼堂，乔润就看见了她，哪怕她站在了最角落。
彼时，正有一个学生举手提问，“乔先生您好，据说您之前也是我校的学生，但为什么还没有毕业就去了美国深造呢？”
乔润状若无意地将头转向卓澜所在的方向，微笑着说，“很抱歉这是我的私人问题不便回答。很感谢今天同学们的踊跃提问，我的演讲到此结束，谢谢大家。”
等到礼堂的人陆续散去，乔润才执起放在一旁的拐杖，缓缓走下舞台阶梯，每一步都走的有些吃力。
拐杖不慎从手中跌落，乔润刚准备蹲下身子去捡，就看见一双漂亮白皙的手握着拐杖递到他的面前。
乔润微笑看着来人，“卓澜，好久不见。”
卓澜轻扯嘴角，算是回应，“要不要一起走走？”
乔润并没有拒绝卓澜的邀请，拄着拐杖，走在校园熟悉的林荫道，行人不多，只有叽喳的鸟鸣，让人很是平静。
静默地走了一段路，还是乔润率先打破这份平静，“我以为你已经毕业了。”
“继续在这里读研了。”卓澜顿了顿，“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三天前。”
卓澜的步子漏了一拍，一阵清风吹来，她抱紧了双臂，“你什么时候走？”
“明天。”
卓澜停下脚步，偏过头，深深地看着乔润的眼睛，“明天？”
乔润微笑着，如一湾温泉水，“明天上午，十点的飞机。”
卓澜死死盯住乔润的脸，想找出一丝伪装的痕迹，但他的神情太过无懈可击。卓澜喉间上下滑动，想要不顾一切地说些什么，但最终仍未开口。一场暗地里的暴风雨突然就平静了。倏地，她的脸上绽开了一个灿烂的笑，晶莹的唇色点亮了绚丽光彩。
“祝你一路顺风。”
卓澜转身地潇洒，头也不回地走了，只是垂眸的顷刻，眼里似有泪光。
直到卓澜早不见了身影，乔润仍保持着目送她的姿势，僵硬而固执地站在原地，他低下头扯了扯嘴角的皮肉，嗤笑一声，复又拄着根冰冷的拐杖，一步一步地离去。
2
乔润前二十来年唯一的目标，就是脱离所谓的原生家庭，摘掉私生子的名号。他拼命打工拼命学习，无非是为了有一天，有能力割断与亲生父亲间不必要的联系。
他本是一个感情浓烈的人，却又不得不逼得自己成为一个感情寡淡的人，从渴望着爱到不敢奢求爱再到不去爱，他折断自己的翅膀又从血肉中长出新的臂膀，这样的生活他早就习以为常，却在二十二岁那一年，让一个名叫卓澜的女孩化身爱丽丝，闯入了他苦苦维系的世界，打破了平衡。
卓澜的出现，乔润不觉喜悦，生活的失衡令他不知所措。
“乔学长你好，我叫卓澜。”女孩眉眼弯弯，笑盈盈地站在乔润的面前，“我们在玩真心话大冒险，我输了，所以可不可以加个微信。”
卓澜指了指不远处围坐一桌，正在看热闹的人。
乔润着看了眼卓澜，淡淡一笑，“不好意思，不可以。”端起餐盘，起身走人。
但卓澜并未显得失望，念了句‘打扰’又飞快地溜了回去。
乔润在临走前看了眼卓澜，那个女孩正眉飞色舞地和同伴说着些什么，像个小太阳，充满了活力。
第二天中午，乔润又遇见了卓澜。两人还相隔老远的时候，卓澜就眼尖地看见了乔润，接着便毫不避嫌地急吼吼地向他跑来，胸前还抱着两本书，显然才下课。
“乔学长，你还记不记得我？”见乔润没什么反应，卓澜继续深入描述，“我就是昨天晚上在食堂玩真心话大冒险的那个，叫卓澜，你还有没有印象？”
乔润有些无语，但还是十分礼貌地回到，“我记得你。”
卓澜笑得咧开嘴，露出一排白晃晃的牙齿，“我是来向你道歉的，昨天我的行为实在是太冒昧了，给你造成了困扰，还请你能够原谅。”
乔润颇有些意外，见卓澜说得诚恳，笑着宽慰她，“没关系的，不需要道歉。”
卓澜小心翼翼地问，“那学长你是原谅我了？”
“如果你认为需要我的谅解，”乔润看见女孩认真的模样，说，“是的，我接受你的道歉。”
卓澜夸张的舒了口气，就在乔润失笑瞬间，卓澜话锋一转，“那现在学长可以给我你的微信吗？”
乔润一愣，眸子微黯，褪去了眼里堪堪涌上的笑意，“抱歉。”
僵在原地的卓澜，看着乔润缓慢移动的，却挺得笔直的背影，失了神。有人告诉她，乔润是个瘸子，可那只受伤的右腿，在他尽可能的控制之下，以同常人相近的姿态行走着。
这是一个，有着极强自尊的人。
3
晚上九点，乔润刚洗过澡，收到开酒吧的老友接连发来的十多条信息——卓澜独自一人在买醉。
等乔润匆匆赶到酒吧，却被告知卓澜已经走了，“……不过我让人跟着她，现在她就在酒吧外不远处那个天桥。”
当乔润来到天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卓澜一个人蹲坐在天桥正中央抱膝痛哭，桥底下车水马龙汽笛连绵。
印象里，卓澜只在他面前痛哭过两次，都是因为他，而这一次，大约还是因为他。
“卓澜，别哭了，这里不安全。”
卓澜一抬眼，看见的就是乔润拄着一根黑色的拐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关你屁事。”卓澜倔强地梗着脖子，眼泪混着酒，有愤怒有不甘，“你不会以为我在为你哭吧，别太把自己当回事！”
乔润将拐杖找了个支点靠着，自己则扶着铁栏杆，慢慢在卓澜身侧坐下，取下自己的外套递给卓澜，“喝酒吹风，会感冒的。”
卓澜颤抖着手，几次都想甩开这件混有他的气味的外套，但她终究做不到对乔润狠心。卓澜将脸深深埋在外套里，放肆地哭了出来，那又闷又钝的哭声，像极了寺庙里撞钟的铁锤，捶的却是他内心高筑的壁垒。
“乔润，我看不懂你。”卓澜从地上站了起来，将外套递在乔润面前。她的头发凌乱地披散着，脸上也布满了深深浅浅的泪痕，眼神却出人意料的平静。
乔润接过外套，指尖不慎相互触碰，他的手指冰凉而卓澜手指滚烫，就一瞬间，被封锁的感情似要冲破一切束缚，卓澜却已经转身走了。
似乎每一次，总有一方会选择不告而别。
乔润点了根烟，头抵在冰凉的铁栏杆上，望着万家灯火明灭。
这样，也不错。
4
拒绝过卓澜两次之后，乔润发现，自己遇见她的频率反而越来越高，并渐渐的摸索出了偶遇的规律，乔润则在大概率会相遇的日子刻意在教室多待会，成功了几次，就在他逐渐放松警惕的时候，卓澜干脆堵在了教室门口。
“乔润，你可真是个狠人。”卓澜的语气颇有些咬牙切齿。
“彼此彼此。”乔润皮笑肉不笑。
不过，乔润仍是低估了卓澜，不同于其他被打击的女孩，卓澜转眼间又换上副笑盈盈的模样，她举起胸前的工作牌，怼到乔润面前，“学长，我现在是校记者处的，需要对你这样的优秀学子进行专项采访。这次可是为了工作，再拒绝就太不给面子了吧。”
乔润无奈地叹了口气，“真是怕了你了。”
卓澜愉快地同意了乔润的好友申请，像个偷吃得逞的小猫，紧绷着小脸却绷不住上扬的嘴角。
“学长，天色不早，要不一起吃个饭呗。”
乔润瞥了她一眼，好气又好笑，却头一回没有拒绝。
渐渐的，乔润的身后多了一个小尾巴，这个小尾巴每天总能找出各种各样的理由凑到他的跟前，却让一个法律专业高材生没有办法拒绝。
“学长，你能帮我分析一下这个案例里的法律问题吗？”
“你不是新闻专业的吗？”
“但我总不能像个木头似得照本宣科念个东西就完了吧，一个积极上进的学生，要学会汲取各种各样的知识，更何况，一个未来新闻从业者总不能是个法盲吧，您说对不？”
“……”
卓澜将一杯奶茶推到乔润面前，“犒劳您的！”
乔润看了眼卓澜，“我不喜欢喝奶茶。”
“我知道，”卓澜一脸自信，“所以这次我给你点的纯茶，多贴心！”
卓澜虽然刷存在感的时候很多，但却总能很好地把握住分寸，就这样，卓澜以润物细无声的方式侵入到乔润的生活，让她成为了他的一种习惯。
直到有一天，室友忍不住笑他，“乔润，你可真是好福气，这么漂亮一小姑娘整天打听你的作息你的习惯，在你需要的时候呢及时出现，不需要的时候呢又不会打扰，你说我上哪去找这么好的姑娘，要不你让人妹子给我介绍几个呗。”
却不想乔润当即就黑了脸，摔门而出，连夜把卓澜从宿舍叫了出来。
对着穿着一身睡衣的卓澜直直一句，“你是不是喜欢我？”
卓澜盯着乔润愣了半晌，突然笑了出来，“你总算开窍了？你这是在对我表白？但我好像还没有准备好诶？你这一点都不惊喜搞得像惊吓……”
还没等卓澜说完，乔润却一脸严肃地打断了她，“你不要喜欢我。”
“哈？”卓澜显然没有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卓澜，你不要喜欢我。”乔润一字一句地说出这句，对一个怀梦少女不亚于晴天霹雳的话。
卓澜的笑僵在了脸上，“凭什么？”
“因为，我是个瘸子，我们是不会有好结果的。”突然间将自己一直刻意隐瞒的事实揭开，以为不在意，却依旧鲜血淋漓。
“我问的不是为什么是凭什么！”卓澜猛地上前一步，仰头看着比自己足足高出一个头的乔润，眼中是熊熊的怒火，“我早知道你是个瘸子，但那又怎样？我都不介意，你凭什么懦弱地不敢回应我？”
乔润并未急于回答，却露出了一个苦涩的笑容，“你不会懂的，你跟我，不会有幸福的……”乔润踉跄的转身，拖着沉重的步子，这一次不加掩饰地，一瘸一拐地走着，“因为，我不配啊……”
卓澜死死地将眼泪憋在眼眶里，冲乔润大喊，“你凭什么替我做主，凭什么你以为就是你以为，乔润你别太自以为是了！”
5
听见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乔润睁开了眼，“我以为你走了。”
卓澜看着满地的烟头，嗤笑一声，“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这自以为是的毛病怎么还没改。”
卓澜一俯身，不顾形象地盘腿而坐，将高跟鞋随意地扔在一边，从塑料袋中拿出了几听啤酒，在二人面前一字排开，“附近没有便利店，走得我够呛。”
说着，便抢过乔润手中的烟，猛吸一口，摁灭了烟头，“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
“烦心事多了就会了，你呢？”
“一样，”卓澜率先开了两听啤酒，塞了一听给乔润，“反正你明天要走，那么今天晚上，咱就爽快点，把该说的不该说的通通了结了。”
卓澜又喝了一大口啤酒，“然后……也断了我对你的念想吧。”
乔润垂眸，把玩着手里的打火机，沉思片刻，“你想说什么？”
“先从美好点的开始吧，”卓澜打了个嗝，“你还记不记得我第一次为你哭是在什么时候？”
“这哪里美好了？”乔润有些哭笑不得。
“不，很美好。”卓澜笑了笑，“因为我哭了一场之后，你就答应和我在一起了。”
卓澜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了乔润身侧的位置，肩与肩之间却隔着一拳头的距离，卓澜永远是很有分寸的一个人，却在那一年为他乱了分寸。
“当时学校要选校园大使，本来定好是你，却因为你腿脚不便，临时把你换了。你说多不公平啊，不就是拍个破海报，要你这张脸和你的脑子就够了，和腿有什么关系？”卓澜自己又灌了口酒，麻痹着神经。
“然后你就大哭一场，跑去把人工作室砸了，还差点被学校记过。”乔润不由自主地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