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一)

2020-02-29 15:48:20

青春

岛(一)

第一章

温馨提示:文中的缅甸语应用轻声调读

迥,是叔叔林给他起的名字,在缅甸语里是岛屿的意思,不过在这个中缅交界的地方,横着的只有一条流水游鱼的江。

江上荡着一艘双头尖的小木船,小木船上坐着个汉人男人,站着个缅甸青年。缅甸青年便是迥。

迥矮瘦的影子映在水中,他用棕色而稍显稚嫩的双手握着船桨,熟练地一左一右划动着,桨叶随着摆动在迥的影子里掀起一道道淡淡的水纹,划过他每一寸棕色的肌肤后,又归于平静的江面。边上几只褐身黑羽的鸭子扑腾着翅膀,飞走了。

迥边划着,边用余光观察着这个侧对着他的汉人——约四五十岁的样貌,皮肤偏黄,仅存而稀疏的头发被风稍稍吹起,却依然直立着。深深的抬头纹下是一双圆眼睛,正注视着对岸。

汉人似乎有所察觉,转过头去,迥连忙收回目光,望向岸边一颗佝偻的树。

船缓缓地靠了岸,中国男子有些艰难地起身,迥跳上了岸,拉了他一把。

“一百。”迥说。

中国人从裤兜里掏出了一百缅甸元。

“中国的。”迥说。

汉人把缅甸元放回去,从钱包里拿出了一百块人民币,递给了迥。

迥把人民币放进土黄纱笼(缅甸筒裙)的口袋里。

“沿土路一直走,到村口有人载你。”迥指了指藏在茂密树木间崎岖的沙土路。

迥望着汉人的背影消失在了视线当中。

迥侧过身来,踩着湿润的泥土向那颗佝偻得像一根弯木杆顶蹦出几片绿叶子的树走去。佝偻树边上还有颗干皱而茂盛老树,老树的躯干上倚着一艘船底破了洞的旧木船。

十几年前:

“迥,桥库七八(看看这个)!”胖嘟嘟的厄代喊。

时年六岁的迥跑到了那佝偻的小树旁,蹬起了脚尖,“吴,比安拉丁系嘎达!(哇,好漂亮的蝉啊!)。”佝偻树上七彩的蝉壳像泼洒在石壁上的彩色油画,在年幼的厄代与迥的眼睛里熠熠生辉。

“皮丁呼穴八嘚。(这是蝉壳。)”厄代踮起脚尖,小心翼翼地摘下了蝉壳,递给了迥。

迥看着那七彩的蝉壳在阳光下散发出彩虹般变幻的光芒,笑了起来,厄代也笑了,像刚结出的小果实般笑着。

如今的迥已经很久没笑了,可能是因为他不擅长对自己发笑吧。他将右脚踩在破洞里,双手抱着树干,再将左脚踏上,然后右脚踩上船尖,纤细的双手抓住粗壮斑驳的树枝,纵身一跃,翻上了树。他又一步步往上爬,爬上了顶端,拨开纷杂的树枝,坐了上去。

暖和中略带温热的阳光照在了迥还没完全张开的脸上,如同照在稀释了清水的光滑泥土上;湿润中略带燥热的东南风拂过迥卷曲的头发,如同拂过那初生的稚嫩小树枝;迥静静地望着北方,如同羊羔静静地望向远方青翠的草场。他喜欢望着北方,那里有望不见的中国,还有一间望得见的平板房。白蓝色的平板房突兀地立在林中的空地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十几年前:

“亚麻,几哈米耶达亦染也达。(缅甸,是你们国家的名字。)中文呢,读作缅甸。”留着一头长发的陈权戴着一副圆框眼镜,对着七八个脸上抹着特纳卡(特纳卡为黄香楝粉,缅甸妇女儿童常将其抹在脸上用于防晒防蚊)的孩子们讲——有汉人孩子,也有缅人孩子。

“哪内杜卡吧,亚——麻。(跟我一起读,缅——甸。)”

“亚——麻。(缅——甸)”孩子们说。

“缅——甸。”陈权说。

“缅——甸。”孩子们说。

“迪有,哪路那样游吧拉。(中国,是我们北边的国家。)”陈权指了指黑板的方向。

“老师,中国有什么?”迥睁大了眼睛问。

“中国...中国,有我思念的人。”,陈权望向孩子们身后的墙板,“在我的故乡,那里已经有汽车了。”

“汽车是什么?”迥的眼睛睁得圆溜溜的,两只穿着草编拖鞋的小脚在课桌底下嬉戏着。

“怎么说呢,汽车,嗯......就像是铁做的大猪,而且是跑得很快的猪。人可以坐在里面,日行千里!”陈权望向那空空如也的墙板笑着说。

“吴!(哇!)”“那汽车可以吃吗?”“亚麻贝亲马哇哇西递(那缅甸什么时候能有汽车呢?)”厄代也扭着他那圆圆的小身板问。平板房里溢出了孩子们的惊讶和欢笑声。

迥从树枝上摘下一只碧青的蝉壳,在手里把弄着,任蝉壳尖锐的足尖划过他手掌上断开的纹理。树叶被风吹拂,轻扫他黄色短袖上的尘埃。

披着地衣的红土上轻躺着潺潺的白江,潺潺的白江边生长着茁壮的绿树,绿树上坐着望向北方的迥。他就那样坐着,从日升到西沉,阳光像在播放一部旧电影般缓缓映过他的脸庞,而他,在等待着下一位渡客的到来。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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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渐西沉,蟋蟀声声。迥将拴绳在木桩上打了个水手结,朝着树林里走去。

到了竹楼,天已彻底黑了,只有屋内的烛光还在摇曳。迥走到楼前,看到叔叔林躺在吊床上,吊床边的桌子上蜡烛燃烧。

“林叔。”迥轻轻慢慢地走上了二楼。

“嗯。”林点了点头,眼睛依然闭着。他是个中国人,胡子已经很久没剃了,一根根杂乱地插在脸上。

“今天的。”迥从口袋里掏出三张折过的红色人民币。

林不做声,稍稍睁开了与往常不同的布满血丝的双眼,伸手拿过了钱,塞在了衣兜里,又闭上了眼。

迥看着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睁开又闭紧,感到一丝不安。他正欲离去,兀地发现吊床下有一袋装着白色粉末的透明塑料袋。他犹豫了一会儿,蹲下身去,捡了起来。

林听到了动静,睁开了眼,正见迥捡起了塑料袋。他眯着眼盯着迥,片刻后说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迥抬起头,看着林那双布满血丝的双眼,微微摇了摇头。

林盯着迥的眼睛,他在少年的眼中看到了好奇,对那白色粉末的好奇,对那一切未知的好奇。

“他妈的,这是毒品。”林像一条腾起的蛇,突然坐起身来,刹地用左手揪住迥卷曲的头发。

“呃...呃——”迥措不及防,恐惧与不解在他的湿润地眼里打转,他用双手扒拉着林结实的手臂。

“我不是和你说过,别碰这东西,你听不懂吗!”林站了起来,眼睛里的血丝绷得跟拳头一样紧,他揪着迥的头发往上提。

“我没碰。”瘦弱的迥挣不开那粗糙的手,他咬着牙,头皮如同被连根拔起的草般扯痛着。

“你碰了一次,你就永远戒不掉了,这东西会让你下地狱,让你死了都发烂!被狗啃!你懂吗!”林咆哮着,右手狠地掐住迥的脖子,眼睛里的血丝像一条条鲜红的毒蛇。

“我......没......”,迥感到窒息,他挣扎着,像将死的食草动物般挣扎着,但林的手指就像蟹钳般死死地卡在他的脖子上。林眼里毒蛇对他吐着信芯子,死死地缠绕着他,窒息感更剧烈了,迥向上翻着眼珠子“呃.......呃......”

林眼里的血丝膨胀着,像饱腹了的蟒蛇,他的手臂愈发收紧。他脸上的肌肉抽搐着,那乱插上的胡子也跟着颤抖,跟迥一般颤抖。迥痛苦地呻吟着,双手拍打着林的手腕,泪水从眼眶里渗出。

好一会儿,林眼中的血丝才慢慢收缩下来,他叹了口气,扭过头,松开了手。头发杂乱的迥瘫倒在地,他的喉咙如火烤般炽热,空气中只剩下他大口喘气的呼呼声。烛光依旧在黑暗中摇曳着,他的眼泪从脸庞划过,滴到了竹板上。

次日的清晨,迥在清脆的鸟叫声中醒来。他下了吊床,走出房外,见桌子上的米粉汤下压着三张面值一千的缅甸元。

林虽然对迥很冷漠,但很少,甚至可以说几乎没有对他发过脾气。林和迥通常一人干三天后就轮休,在迥渡人的日子,林通常是不在家的。而今天轮到林了。

迥瑞瑞不安地吃完了半热不冷的米粉,起身离开了。

过了一会儿,迥走了回来,拿走了压在碗下的三千缅甸元。又过了一会儿,楼外传来了阵阵抽泣声,和着那鸟鸣,流进了空心的竹子里。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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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楼坐落在村子角落的角落。临近傍晚,天色微暗,迥走着土路绕到了村口。

村口,几个赤着身子的棕皮肤年轻人坐在凹凸不平的黄土路旁插科打诨。

“拉讲。(来了啊)”一个缅甸老头站在茅草屋旁说。

“吴尤。(缅甸人没有姓氏,通常在对方的名字前冠上一个称号,以表示性别,长幼,社会地位和官阶的区别。吴在这里表示对长辈的尊称)”迥弯了弯身子。

“吉卡萨各那九可内内,和那绍伐。(车一会儿就来了,等等吧。)”尤说。

迥点了点头,他走到了一群白色骆驼牛的边上,牛群们哞哞地叫唤了几声,又低头吃那干草去了。迥走到一只骆驼牛旁,轻轻地抚着它脖子上如柔毯般的毛发,“哞——”牛发出舒服的叫声。

一个坐在土路旁的青年转过头来,又跟身边的朋友说了几句,几个人都转过来了,看着牛群里的迥,张大了嘴,肆无忌惮地笑了起来。迥不抬头,还是一遍又一遍地摸着那牛脖子上的毛发,看着牛尾巴晃动着驱赶那些蚊虫,以及闻到那腥臭的牛粪味。

土路的拐角处传来四轮拖拉机的突突声,青年们站起了身,扭了扭身子,有个高个子还大声地叫唤了起来。

拖拉机驶到了村门口,扬起一阵阵到膝盖的沙烟。待沙烟散去,车上走下来一个妇人,招呼着青年们。青年们从拖拉机上卸下大袋大袋的水果和蔬菜,迥也抬起头,走了过去。

“那扭啃那那就啃嘎古能几拉?(你知道我在镇上看到了什么吗?)”一个矮壮结实的青年从车上接下一大袋香蕉,扛在肩上。

“巴雷?(什么?)”高个子也接下了一大袋香蕉。

“免那提古,突突是个瑞辣骂,噢,信难各剋烤烤九肯迪。(你不知道的,穿短裙的辣妹,噢,你他妈真得好好看看)矮个子撅着嘴说。

迥从拖拉机上接下一大袋香蕉,吃力地扛在单薄的肩膀上,抖了几下,驮着背向前走。这对他来说实在太重了,他的重心偏左偏右,走起路来像一个摇摇晃晃的不倒翁。

“塔巴雷,马古比尼假比,免对几拉呃莫?(这有什么,我看的多了去了。你见过冰?)高个子不屑地说。

“塔甘木叶刺瓦卷狗瓦拉,马古比尼假比,拖压嘎得啊扣啊克一七乃滴,嗯...遮达方。(不就是毒品吗,我见的多了去了,那玩意能让你感到全身充满力量,嗯...肌肉膨胀)矮个子的的嘴撅得更翘了。

“叫西亚看得。(厉害呵。)高个子轻蔑地笑了笑,又看见旁边驮着背的迥左摇右晃地走着,“嘻,恰非库泪几伐哦?(嘿,你看看这是谁?)”

“遮那路叶库包萨。(我们的小狗仔。)”矮个子表情夸张地点了点头。

迥不吭声,他已经没力气管这么多,就算有的话,他应该也不会管吧。

“鼻根浪叫库狗啊要才吧。(注意安全。)”高个子屁股一扭一顶,迥像一个头重脚轻的傻子般摔倒在地,那一大袋香蕉也是。他的脸上沾满了沙,他闻到了香蕉成熟的香味。

“四体恰伐!马你啊教。(注意点!我的香蕉)”妇人站在拖拉机上喊。

“嘿嘿嘿嘿嘿。”青年们开心地笑着,继续着搬运和闲聊。

迥站在身来,用瘦弱的手臂吃力地抬起那一大袋香蕉,扛在肩上。他闻着那香味,沾着那沙土,左摇右晃地往前走。

“诺。”尤的家门口堆满了大袋大袋的香蕉,他拿了一根香蕉和三千缅甸元,递给了迥。

迥把钱塞进纱笼里,拨开香蕉,大口吃了起来。吃起来才发现,他刚才跌倒时嘴里进了沙子,嚼起来发出细碎的响声。他抬头看看尤,正在他跟前和那个妇人聊天。他咀嚼了一会儿,还是咽了下去。

尤转过头来,拍了拍迥脸上的沙,便转身进屋了。

迥吃完了香蕉,胡乱地走着。过了一会儿,又坐到了那黄土路旁,用脚踢起一阵阵沙烟。他望着土路的拐角处——几颗树和一片土单调地立在夕阳下。太阳缓缓降下了树林,一切归于了寂暗。

迥走回了家,他身后的牛群吃着干草,不时发出哞哞声。牛群旁的茅草屋里传来争吵和摔东西声。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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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越来越低,日子越来越热,迥过着和往常一样的生活,江边的渡客比往常少了些,雨却下得更多了。

雨淅淅沥沥地下,拍打着树叶,浸湿了土壤。迥坐在老树上,清凉的雨水不时从树叶上垂落,滴在他的肌肤上,消解着暍暍酷暑。他喜欢这种感觉,喜欢这种被雨水温柔轻抚的感觉。

迥发现树枝上有一只绿色的蝉壳,比前些日子的大了些,颜色深了些。雨水滴在蝉壳上,沿着它的凹痕缓缓地流淌,好似渡上了一条条水晶。水晶里细流涌动,蝉壳好似正在苏醒。

“啪啪啪。”地上传来拖鞋踩在泥土上的声响。迥低头一看,只见雨水正拍打着一把淡黄色的桑纸伞。桑纸伞跟着啪啪声缓缓向前移动着,伞下出现一个白发苍苍的缅甸老妇人,她左顾右盼着,脸上的皱纹也跟着转。

树皮湿滑,迥慢慢地爬下树去。“啪。”“吧几位哦呀。(老人家)”迥下了树说。

老妇人转过头来,携着脸上的皱纹朝迥慈祥地笑了笑:“染那拟古姑节巴内。(我要过江)”

“嗯。”迥走到了船边,吃力地抓着船沿,斜着把里面的积水倒了出来。“比昂翘,斯蒂恰法。(很滑,小心点。)”迥伸手扶着老妇人,她左一脚右一脚地缓缓踏上了船。

“吉马土内?”(你不打伞吗?)”老妇人看着迥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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