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军以后就一直在部队过年。过年有两个模式,一个是随时都有可能来临的任务拉动模式,一个是喜庆祥和的传统过年模式,我们始终处在两个模式的随时转换中间。
我提着箱子刚要出去,楼道里闪出几个黑影,瞬间把我全部缴械,就剩下空人一个。这群货刚才都喝得晕晕乎乎,这会又这么大劲?
卫兵看见我说,证件和假条。我掏出来递进去。
入伍以来,我已经将近十年没有回家过年了。
刚出门指导员就打过来电话,我想他知道我要来批报告,没有大的事情,是不会这么不识趣地打过来的。
“不是不是,刚接到通知上边要来拉动,军事主官必须在岗,你赶紧把票退了回来吧,唉。”
我说算了吧,送什么送,又不是上刑场。
老张一听,烟头使劲往地上一扔,几个就起身站好,并排敬礼:连长一路顺风,向咱妈问好,祝她老人家身体健康,你早点回来。
然后开始从近到远走亲戚,一问老人身体健康,二问学习工作进展,三问婚姻儿女等等等等。从初一到十五马不停蹄还不一定能把亲戚跑完。
我知道其实是他自己想送我,非要拿弟兄们说事。
几个人连推带搡把我弄到大门口就不见了,我只好慢慢从门洞往出走。
我妈就这点不好,心理素质太差,一碰见大事情就整夜睡不着,更何况我回家过年这么大事,还是暂时先保密的好。
进到站台上,车还没有来。我抖抖索索掏出包烟来,给他们一人散了一根。
下午从主任办公室出来,脚下的步伐轻快好多。
在热闹的爆竹声中一家人围坐在泥炉子周围包饺子,爸爸擀皮妈妈包,哥哥妹妹在嗑瓜子打闹看电视。
火车从我身边呼啸而过。
我知道这是给我妈敬的礼,也就没有回,我要把它们带回去。说实话,这会我真想哭。
我把休假报告折了折放进上衣口袋里,朝连里面走去。
这个老死板,我把工作交接都重复汇报了三遍还是不放心。什么节日氛围营造,年夜包饺子组织,过年团拜会的节目排练,新兵的过年礼包,干部战士的休假轮休计划安排等等等等,好烦。
到了火车站,大年三十凌晨四点的火车站人还是很多。其实过年,来回这两个赶趟可能是最有年味的,一个是归心似箭的欣喜,一个是难舍难分的愁绪,到了家就各念各的经,年复一年的过年经。
他仔细看完向我敬礼:连长一路顺风,向家人问好。我回礼说谢谢兄弟,辛苦你了。
我摇了摇头上车,我不知道车从哪弄来的,也不知道他们怎么出来的。当然其实我知道,但我不能说。
不过最后他还是依依不舍地把那两个大字签到我的休假报告上,我心里那个急。大年二十九回家,买火车票是个大问题,想起来就觉得恐怖,可是跟回家比起来就算不上什么了,再说春运高峰已经过了。
尽管这些事情我和指导员几个已经商量了无数次,早就定了下来,可这个老死板还是问个不停。
据说大雁南飞的途中,每到一个休息点修整,当大部分大雁都睡着的时候,总有那么几只要始终睁着眼保持警惕,防备着周围的一草一木,守望着整个雁群。我想道理都是一样的,就这么简单。
这是我十年来离过年回家最近的一次。
车站外远处的天空微微亮,那是城里的灯火辉煌,再过些时候千家万户就会起床,准备为过年做最后冲刺。
我推门进去,眼镜上顿时蒙一层白。等我拿下来擦干净再戴上环眼一看,果然不出所料,王八蛋都在,都是准备灌我酒的。
快到连门口,我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妥,晚上喝酒要是喝晕了,假条放在上衣口袋不行,万一弄丢了真不好说。门卫那几个青瓜蛋子可是认真得很,别说我一个小连长,就是我们营长教导员出去,没有外出报告也是不行的。想了想还是把假条放在内衣口袋里保险一些。
还没落座,指导员端了一饭碗酒站了起来:来来来,让我们为连长终于能顺利回家过年,共饮此杯以示庆贺。
说实话我不是太喜欢在部队过年,每年除夕夜都要站岗放哨,实在是没意思。但是我们政委说了,一家不圆万家圆。
接通电话:连长,张鹏他们几个非说要请你喝酒给你送行。
指导员说你少逼逼,你从大门走,外面有车等你。其他人你别管,保证按时送你上火车。连队你放心,安心回家过年。给阿姨带好,新年快乐。说着给我敬了个礼,我知道他是给我妈敬的礼,也就没有回,我要把它带回去。
初一早上,穿上新衣新裤新鞋挨家挨户给本族本姓的长辈们磕头拜年,等一圈拜完回来已经时近中午,妈妈的饺子刚出锅。
火车汽笛声响,远远地从站台西过来。
手机响了,我掏出来一看是指导员的电话,派了五个人来送还不放心,这哥们也太多心,我接起来就骂:马上就上车了,娘们似的。
喝酒少不了唱歌,少不了捎话带好,少不了羡慕嫉妒,没有恨。
“我就没买票。”挂了电话,我赶紧笼了笼行李赶他们几个。
MD这是要痛打落水狗的节奏。于是一个吃面的大碗递到我面前,里面是满满到沿的啤酒,火锅里面一根白菜帮子都没有就开始了。
张鹏这小子不愧是四川人,就炊事班那几样调料菜品,让他三鼓捣两拾掇,就大有外面火锅的气象。手撕大白菜帮子,生切豆腐,还有横切冬瓜,这都是几个必吃硬菜。
想到至少家里人能安心过好年,心里好歹还有那么一点自豪加安慰在,手里的枪在除夕夜也会更加可爱一些,不像平时跑五公里,枪还不如屎。
这又是个团结胜利的大会,最后我们一起流着泪齐唱《我的祖国》。然后集体喂我吃了二十八个饺子,说是老子今年二十八了,我说要是六十还不得撑死。
我在他们几个的簇拥下往站里面走,张鹏帮我提着箱子。驾驶班长老张背着小包,一班长没抢着大的,手里提着路上吃喝的塑料袋子,还有两个空着手什么都没抢着的,垂头丧气跟在后面,也有可能是酒喝多了吧,没出息的样子。
年年都想着过年能回家,但每年都泡汤。今年刚好天时地利人和,连里干部要么已经回去过,要么年后要休假攒假,终于轮到我可以提出申请了。
等出门果然有辆车打着双闪,我还没开门车门自己开了,里面露出一口白牙,是我们驾驶班长。再探头往里一看,满了,就剩一个座。
他说,报告连长我见过,但是没见过这么高兴又这么帅的连长。
离晚饭还有十几分钟,我估计他们几个已经在小客房把火锅弄得热气朝天了。炊事班的滚蛋饺子也包好了吧大概。这是规矩,我们不论送谁回家,滚蛋饺子是要吃的,要不然就不完美。
但年要过,还要过好,所以要时刻准备着。吃饭都要提高警惕,睡觉更要留三分神,哪怕是深更半夜也不行,哪怕是除夕夜的深更半夜也不行,有备无患就是这么理解的。
嘟嘟嘟……
离过年还有不到两天,离家只有不到六百公里。只要主任把假批了,能上火车,我就能实现愿望了。
在老家,三十和初一的早上一定不能睡懒觉,三十早上懒是一年懒,初一早上懒是懒一年。
我跟他们几个有一句没一句地交代着:库房的钥匙一定要管好,过年期间千万不能把那点储备糟蹋光了,一开年训练要用;一班的小个子人小年龄更小,三十晚上必须盯着让他给家里打电话;老张趁过年记着给丈母娘打电话拜年,丈母娘要是伺候不好,看你媳妇不跟你急……
我深觉这小子脑子确实好使,开年让他去学个什么技术,可是我以往笑得少吗?我指了指他没有放到位的右手,转身朝小客房去。
我知道这些说了也白说,话都说过几遍,该记住的早记住了,记不住的再啰嗦也没用,我是给自己找安慰。
浓浓的年味直到正月十六碰完灯笼以后,才开始慢慢褪去。
我说你们别去了大门不好出。
这些传统规矩必须要遵守,丝毫马虎不得,即使是吃饺子这么小的事情。
我只记得以前在家过年,三十晚上灯火辉煌,红烛从门前亮到屋后的每一个角落。
凌晨四点,我头痛欲裂两脚发麻,可火车是六点半的,还要赶到火车站,还要上火车。看来买票是来不及了,先挤上去再说。醉酒站五个小时,唉,这群王八蛋。
刚进楼道,看见值日生对着我笑,我就问小何,妈蛋没见过这么帅的连长么?笑什么笑?
本来我准备给我妈打电话报个行程,也好让她高兴高兴。可是这么一说还是先别了,给她一个惊喜岂不是更好?要是今天说了明天才到,晚上她老人家又要失眠了。
他们还是不行,非要我把你留下,要不然我就别想好好过年,你看呢?你现在走也不一定能上车,明天凌晨吧,大不了我到时候叫几个弟兄把你抬上火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