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生花

2020-02-24 12:52:37

世情

没有哪朵花可以永垂不朽,正如没有什么是不会凋零的。

除了死亡。

——题记

这里大约有三年没下雪了。

人们说这是座了不起的城市。它在年代久远的过去曾抵御了最可怕的敌人的入侵,扛住了最猛烈的炮火的轰炸,也诞生了最荡气回肠的卫国战士的故事。神圣的广场上永远有象征和平的鸽子扑棱着羽翼飞起落下,青铜铸成的战神雕塑永远高举着长剑守卫四方国境。在这里,人们歌颂卫国战争,歌颂卫国战士。

这是座屹立不倒的钢铁都城,也是座英雄辈出的都城。

"英雄不应该被人遗忘。"

诗歌里这样传唱着。

城区的西侧,远离中心地带的地方,是一片低矮的平房,市立老人院就在这儿。这是今年的最后一个下午,也是一年中家人团聚的节日。不少老人在早上就被自己的子女亲眷接回了家共享天伦(出于传统伦理,他们是这样说的)。因此,比起往日来,今天的老人院更为安静,就像一口枯井,没有丝毫波澜和生机。

作为今天唯一一名被要求加班的工作人员,护工瓦西里的心情可算不上有多好。要不是上周在底下赌坊玩的太过起劲,不小心跟庄家欠了笔债,这个时候他宁愿躺在家里闷头大睡,也不会回来上班,多赚那一份加班费。不过今天也没多少人在,哪怕不那么认真干活也不会被发现。

“妈的,一楼永远有股臭味。”

瓦西里嫌恶地捂住鼻子,用脚踢着清洁车行进在走廊里。现在还剩下最后一块区域没有打扫了。

一层走廊的尽头有间潮湿狭窄的单人房,那是整栋楼唯一照不到阳光的地方。独腿的怪老头伊万·科萨科夫是这里的常年住客。没有人知道他住了多久,十年?二十年,甚至更久?恐怕连他自己都记不清了。老人院几乎每个月都有老人离世,接着又会有新的老人搬进来。可老伊万就像这座建筑的地缚灵,永远盘踞在一楼尽头的单人间。

他是个怪异的老头,似乎也没有什么亲人朋友,瓦西里在这里工作了三年有余,从来没听说有谁来是来拜访伊万·科萨科夫的。老伊万也不怎么离开自己的房间,只有极其偶尔的时候,比如院里给老人们准备的聚会晚餐,有护工可以推他出门,他才愿意,或者说是有机会出去和人接触。

就算是这样的场合,也没有多少人愿意与老伊万交流。

“一个烦人的老家伙。”

其实大部分的时间这个身形瘦小的老人都在睡觉。只是当他醒来的时候如果身边有人,他就会开始喋喋不休地唠叨自己从前的事迹,无论对方有没有兴趣听他的故事。

参加过卫国战争的陆军士兵、国王铁十字勋章获得者、荣誉二等兵……

可他如今只是一个靠着政府救济金缴纳住宿费用的残疾老人,连家人都没有。那枚所谓的勋章倒是真的,老伊万宝贝的不行,整日整日地抓在手里,就连睡觉时也不撒手。

但有谁在意吗?它值钱吗?

瓦西里无谓地耸耸肩,推门进去打扫。

此刻,那个怪老头正瘫在轮椅上打盹儿,身上还盖着条破破烂烂的毯子。霉味里混着老人身上特有的腐朽味,难闻得让瓦西里直皱眉头。

那玩意儿有多久没洗了?

他一边拖地一边腹诽。为了转移注意力,他开始回想自己昨晚在酒吧见到的那位红发女侍应。

老天爷,她穿着那件低胸的裙子搔首弄姿的样子可太勾人了。

瓦西里忍不住露出了笑容,在心里盘算还完债后,剩余的钱够不够要她一个晚上。

等这个月的工资发下来,看我不撕烂那个风骚小娘们的裙子。

他正心不在焉地擦着床头柜时,身后突然传来了轮椅吱呀和咳嗽的声音。接着,还没等瓦西里回过神,老伊万苍老沙哑的声音便悠悠响起。

“劳驾……我可以喝口水吗?”

主啊,他的声音比走调的八音盒更让人难以忍受。

护工背对着老人,攥住抹布把桌面擦拭得嘶嘶作响。

“你自己不能拿吗?”

身后沉默半晌,那个讨人厌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抱歉,我拿不到。”

这个倚老卖老的懒骨头。

他将抹布狠狠一甩,不情不愿地拿起一旁的水杯。

“给你。”

窝在破旧轮椅里的人终于动了动。接着,从那堆衣服下伸出了一只焦柴般干枯苍老的手,颤巍巍接过不算干净的杯子。

“谢谢。”

瓦西里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转身继续干自己的活儿。

老伊万安静地啜完杯子里的冷水,把空杯子还给护工,又小声地道了一次谢。看到对方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些,他才试探着问了句。

“外头的天气好吗?”

“我不知道。”

“……我想出去走走。”

瓦西里的脸再次沉了下来。他将桌椅收拾得乒乓作响。

“…就在院子里转转……”

滑出来的抽屉"咣"一声被粗鲁地摔了回去。瓦西里歪着嘴巴,没带好气地回头瞪着轮椅上的老人,而后者则知趣的住了口,但望向他的浑浊双眼中并没有透出退缩之意。

“我已经呆在房间一个月没有出去了。这里又湿又冷,我的膝盖疼得厉害。”

这老不死的,看来是不达目的不罢休了。

“只有半小时。”

老伊万眨眨眼睛,显得相当高兴。他抓起床边放着的帽子,认认真真地戴在了自己的头上。“您是一个好人,感谢您。”

瓦西里推着老伊万来到了老人院门前。

“这天气跟我第一次搬到这里的时候一模一样。”老人眯起眼睛眺望远处天空下的大教堂。有灰色的鸽群徘徊在教堂的尖顶上。“糟糕透顶了,不是吗?”

“一直如此。”瓦西里没好气地回答道。“这座城市除了生锈的雕像、脏兮兮的鸽子之外,还有什么值得夸耀的?”

“这里是我们国家的心脏。”老伊万的声音陡然严肃起来,隐隐带了不怒自威之意。他咳嗽了两声,挺直了腰板,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那枚铁勋章。

“也是我当年拼上一切都要守护的地方。”

又来了,又来了。妈的,刚才我就不应该搭话。

瓦西里在心里叫苦不迭。

“六十年前的卫国战争,我随着部队被调往守卫都城。那时候的冬天时常下雪,大得足以埋没一切,无论是我们还是敌人都一样。我至今记得那场持续了一个月的城市守卫战,我和兄弟们外围的战壕里蹲了足足三个晚上。我们接到的命令是无论如何都要守住这里,死也不能后退。那是真的冷啊,还不能点火取暖,我们只能凑在一起靠得紧紧的,也不敢完全睡过去,因为敌人时常在夜里发动袭击。”

谈到过去的经历,老人终于一改之前老态龙钟的状态,神色飞扬起来,完全沉浸在回忆当中,没有注意到护工逐渐变差的脸色以及那因不耐烦而不停敲击车把的手。

“而我的腿则是在……”

“我要下班了。现在我推你回去。”瓦西里压着自己的烦躁,粗声粗气的打断对方。还在滔滔不绝的老伊万话头一顿,有点疑惑。

“嗯?应该还有十五分钟吧?我们不是才出来吗……”

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发泄似地使劲一推手里的车把。由于惯性,轮椅猛地向前一滑,随后才缓缓停下。老人吃了一惊,连忙伸手抓在轮子上保持平衡,接着回头睁大眼睛看着瓦西里。

“去你妈的十五分钟!要不是你,我现在早就在家里过节了!该死的加班,还有你这个得寸进尺、满嘴谎言的老东西!”

瓦西里翕动着鼻翼,像条发怒的狗,朝对方破口大骂。

“可我没有撒谎……”

“你把时间都花在谈论战争上,而不是我们现在正在度过的生活、现实的世界里。”

老人紧紧地抿住嘴唇,像个被训斥的孩子般低下头,盯着手里的奖章一语不发。

“你总是吹嘘自己的故事,谈论那些战役、飞机和炮火……没人在乎!你懂吗,没有人想听你那些老掉牙的故事,因为那都是过去的东西了。”他注意到老人手里那块几乎被攥得变了形的铁质奖章,于是干脆一把将它夺了过来,举到老人够不着的地方。

“看看这块可笑的铁疙瘩!它是金的吗?不,我简直可以把它掰成两半。”

“可怜的老伊万,你难道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被这个时代抛弃了吗?你已经不是一个士兵了,你甚至都没有办法从轮椅上站起来!”

瓦西里用手拨弄着奖章,语气颇为惋惜。

“这只是一块废铁,仅此而已。"

老伊万的嘴唇哆嗦着,但并没有发出声音。他的头又低下去了些,双手用力地绞在一起。

“这玩意儿都几十年了,已经毫无意义,它连钱都换不了。”瓦西里觑着对方不作分辨的样子,不觉抬高了下巴,语调越来越上扬。

“不要觉得你在几十年前打过仗就可以为所欲为,为国家作战的士兵可不止你一个,更别说有那么多人牺牲在战场上。你为国捐躯了吗?你没有。不仅没有,你还腆着这张丑陋的老脸死乞白赖活到现在。政府当初决定拨给你这样的人救助金,我都替那些签署文件的官员们感到惋惜。”

“我为国家付出了一切……”

“可是除了这块东西之外,政府还有再给过你什么吗?他们有叫你英雄吗,有给你在广场上立雕像吗?连你效忠的军队和国家都放弃你、遗忘你了,你居然还死守着所谓的荣誉,仍然沾沾自喜。你不为自己感到可悲吗?”

“他们并没有忘记我!……”老伊万的情绪激动起来,他狠狠地抓住了轮椅两边的扶手。“他、他们只是,只是……”

“把你那套说辞收起来,老东西。”瓦西里狠狠地剜他一眼,可老人的眼睛只盯着他手里的奖章。于是他冒出了一个恶毒的想法。

“你不需要再留着这玩意儿了,你要从记忆里走出来。”

“你想怎么样?…等、等等!”

伊万急切地大喊,可是太晚了。瓦西里当着他的面,抡圆了胳膊将手里的东西甩了出去。奖章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越过围墙落在了外头的大街上,发出“叮”的一声清响。

“好了,我的耐心是有限度的。我受够了,现在要回家休息了。你的手不是还在吗,自己推着轮椅去捡你的宝贝奖章吧。”

伊万陷在轮椅里,沉默地看着面前高高的围墙。

不过是下午三四点钟,天色就有了黄昏之意。他将头仰至极限,才能看到高墙外头那一小片天空。那里灰蒙蒙的,像张苍白没有生机的画纸,连只鸽子都没有。铅灰色的团云堆簇挤压着,低得几乎要垂到了墙头边。

离得太近,都看不到教堂尖顶了。

他安静的想着,没有注意到自己保持这样仰望的姿势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不知道广场上的纪念碑还在不在。

他又静坐了会儿,手指习惯性在椅面一下一下地敲击。接着,那双放在轮子上的手突然一用力,轮椅转了个方向,朝大门口移去。

轮椅驶动的速度相当慢。老人像只行将就木的巴西龟,佝偻着身躯,驮着灰白皲裂的壳,它的堡垒和累赘,艰难地向前挪动着。每一步都极其费力,需要他用上全身的力气。抓在轮子上的两只手由于太过使劲而发颤,指关节处因着挤压,都泛出了不自然的灰白色。

我要去到那儿,带着我的荣誉。我会去到那片红色的,有鸽子飞起和停歇的广场。

老人那被弹片削去一块肉的鼻子上渗出了细汗,看上去滑稽又可笑。

忽然,右侧的轮子碾到一块什么突起的东西,轮椅一边被抬了起来,而老伊万迟缓的动作让他错过了控制平衡的机会。他失去了重心,整个人立刻向前扑去,连人带椅狠狠摔倒在水泥地上。帽子从头上震落下来,骨碌碌一路滚到了大街上,静静地躺在马路中央。恰好有辆车呼啸着驶过,顷刻便将它碾成了一张扁平的肮脏布料。

轮椅歪在一边,悬空的车轱辘还打着转,嘎吱嘎吱地一圈又一圈。伊万只感到大脑天旋地转,眼前发黑,浑身散架似的疼痛,只能匍匐在冰冷的地面动弹不得。空荡荡的右裤管灌进了风,呼啦啦一下饱满直立的样子仿佛再度生出了一条腿。小刀片似的冷风钻进裤管,嘶嘶刮着那块光秃秃的位置,又痛又麻的让他想起当初军医给自己锯下坏死化脓的小腿时的感觉。这样强烈的想法来得猝不及防,他仿佛都听到了钢刀锯开骨头时令人不寒而栗的沙沙声。

哦对,还有那股直窜鼻腔的焦糊味。

伊万皱起了鼻子,摇头试图驱赶那并不存在的臭味。

如果能装假肢就好了。可惜市面上的假肢价格自己没有办法承受。

他自嘲地笑笑,不再去想,转而双手支在地上,撑起上半身,伸长了脖子环顾四周,希望能够找到奖章的踪迹。

街上冷冷清清的,几乎没有什么行人。北风卷起地上的残屑和沙尘,打着旋儿扑在人脸上。伊万吃了口灰,眼睛也被吹进了异物,他不得不用手捂住脸,从指间的缝隙里寻找。

相关阅读

言情后花园©2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