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夜，无尽的夜。
舷窗外，晚风刺骨，海浪翻涌拍打着防浪堤坝，北极光在天际尽头若隐若现。
凌晨12点21分，一架空客A340飞机停在跑道上，正在等待空管塔台的起飞指令。这是史基普机场当夜的最后一趟航班，所有人都难免染了些困意。
莱特放下手中的《LonelyPlanet》南美特刊，打了个呵欠，哈欠传染了坐在旁边的女孩。女孩一副东亚人面孔，约莫18岁左右，独自旅行的她看上去轻松自如，开口向空姐要了一条毯子，裹在身上，靠在窗边打起了盹。
外面是深不见底的夜空，群星漂浮在头顶，月亮如一盏天灯。
这是个晴朗夜，如果一切顺利，大约14个小时后，飞机就会抵达布宜诺斯艾利斯。
手机突然震动起来，莱特低头看了眼，是条短信，他正在迟疑要不要回复，空姐便用温柔的声音提醒乘客们关闭电子设备。
莱特盯着屏幕上的那行字，关机，和女孩一起靠在椅背上，沉沉地睡了过去。
飞机起飞离开荷兰空管区域前，机长按照规定向机场塔台做了最后一次例行通报：
“塔台，这是KL601次航班，我们即将离开荷兰前往阿根廷，准备就绪。”
“这是塔台，允许起飞，旅途愉快。”
“谢谢，晚安。”
“晚安。”
一段平稳的滑行后，飞机飞跃升空，刺入北大西洋天际，驶向夜色深处的璀璨星空。
2
关明奇从宿醉中醒来的时候头痛欲裂，时近中午，光线透过紧掩的窗帘渗入房间。
他敲打着炸毛的脑壳，完全想不起昨晚发生了什么。翻身下床，倒了杯温水，熟门熟路地拉开床头柜抽屉，倒出一片头痛药吞了下去。
桌上凌乱地丢满了喝空的酒瓶，以及长焦镜头、GoPro、家用DV、针孔摄像仪和不同制式的内存卡，关明奇盯着这堆长枪短炮，片刻的缓冲后，终于拾起了前夜残存的记忆。
根据线人情报，经过两个月的筹划，猎物在昨晚如期现身，埋伏已久的关明奇干净利落地收网，拿到了梦寐以求的一手硬料。
就像是《动物世界》里被逐出群体饿到奄奄一息的非洲狮，关明奇很清楚这次旷日持久的伏击有多重要，这几乎是他的翻身之仗，而现在就是检验成果的时刻。
他从枕头底摸出手机，摁下开机键，一连串“丁铃铃”的信息提示声轰炸了足有一分钟，关明奇陶醉地听完这曲交响，明白事情稳了。
首先打开微博确认战况，果不其然，#戏骨大叔夜会新晋小花#的话题已经在热搜榜上霸占了15个小时，后面跟着一个鲜红的“爆”字。
再转战微信，点开所有星标好友发来的信息一一看完，有人祝贺，有人质疑，但几乎所有人都想从他口中套出更多的猛料。
关明奇冷笑着，没有回复任何一个电话或短信，优哉地刷起了朋友圈。
朋友圈早被昨夜拍的照片刷了屏，黑白分明地分成了两派，一派用着“难道只有我一个人早就发现……”的句体正义凛然地痛打落水狗充当预言帝，另一派小姑娘们则哭天抢地的喊着要脱粉，或者还不死心地放话求更生猛的实锤。
关明奇嘴角上扬，边刷手机边删好友，每逢此时就是他清人的时机。脑子是个好东西，但不是所有人都有，关明奇想着，不过也得亏如此，否则要上哪去找这么称职的衣食父母。
处理完一摊琐碎，置顶的聊天栏依然是昨天发出去的那条信息，到现在也没有收到回复。他试着拨了个电话，关机。
这时，一个陌生号码打了进来。关明奇接起，电话那头是一个女人急切又带着哀求的声音，上来劈头盖脸就说了一大通。关明奇不紧不慢地走到窗边，“刷”地拉开窗帘，刺眼的光一瞬间晃的他睁不开眼。
“我说过了，还有第二趴，视频，比第一趴更劲爆。和解？行啊，卖给谁不是卖，不过像你们这个咖位的，怎么着也得百万往上吧。我先发一小段给你，其他门户网站已经在询价了，七位数起步，三分钟之内没有答复，东西我就给他们了。”
挂掉电话，又一笔钱到账，关明奇将视频加密，发到了对方给的邮箱，然后登陆自己的微博账号，编辑了一条消息发布。
“统一回复，假的，人血馒头有那么好吃吗？散了吧。”
看着激增的账户余额和转赞评数量，他顿时觉得这两个月来的辛苦没有白费，于是满意地打开电视，钻进了卫生间开始洗漱。
哗啦啦的水声混合着女主播字正腔圆的声调，插播了一条突发消息。
“昨晚，从荷兰首都阿姆斯特丹机场起飞的一架KL601航班，在起飞三个小时后与地面塔台失去联系，据悉，该航班共搭载了216名乘客，目的地为阿根廷首都布宜诺斯艾利斯，机上共携带了可供飞行16个小时的燃油量，目前距离事件发生已经过去了18小时，尚未接到该机在任何机场迫降或坠毁的消息，仍处于失踪状态……”
3
749局大楼掩映在一条种满法桐的大道尽头，这是一幢五十年代苏联风格的建筑，灰色的墙砖雄伟庄重，看上去更像是某所高校的教学大楼。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紧急情况。”丁雨雁心中有些不安，虽然已经入职十五年，早就历练成为了一名老手，已为人母的她还是难免有些紧张。
经过重重安检，她终于到达短信里提及的会议室的门口，查验完证件后，守卫自觉退到一边，丁雨雁推开厚重的大门，就看见里面坐了好些人，全都转过头看向来客。
人群里的郑苏面色冷峻，向门口使了个眼色，示意她找个位置赶紧坐下，丁雨雁镇定地摸到角落里的位子坐好，暗自打量着圆桌上的参会者。
为首的是一位外交部的熟脸，坐在他两侧的都是正装打扮，个个面色严肃，除此之外，还有一个身着军装的人格外显眼，看职衔应该是位中将。
虽然749局的工作时常需要和外交与军方系统打交道，但一位副部级别的官员和中将直接到访，还是让这次会议的气氛凝重很多。
中间国字脸的中年人咳嗽一声，中气十足地说道。
“人到齐了，开始吧。”
郑苏打开投影，大屏幕上出现了一副高精度的飞行地图，正是失踪的KL601航班的飞行路线图。
丁雨雁看着飞行图有些疑惑，她想不出一架失事的飞机会和749局的工作有什么直接联系。
郑苏一边摇控翻页，一边开始讲解。
“事情刚才讲过了，据我们得到的最新消息，执行这次飞行任务的飞机本来是我们国航的班机，前天从北京起飞，到阿姆斯特丹转机再前往布宜诺斯艾利斯。
“但是原定的国航班机在阿姆斯特丹落地后被检查出机械故障，考虑到乘客的行程，荷兰方面在和我外交部和民航局沟通后，决定由荷兰皇家航空公司派遣一架同型号的飞机接替国航的班机，将乘客运送到阿根廷。
“也就是说，目前失踪的这架飞机上的所有乘客都是从北京登机的，216名乘客中，有173人持有中国国籍。”
前天？北京飞往阿宜诺斯艾利斯？飞机失踪？
婳儿！
丁雨雁身上的血液凝滞了，一颗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两腿发软，几乎要从椅子上滑下去。
郑苏仿佛没有发现丁雨雁的异常，继续讲解道。
“我们刚拿到了失事飞机的乘客名单，经过排查发现，机上有两名外籍乘客的护照是伪造的，这两人曾经有过当事国军方背景，根据情报分析，他们很有可能是以间谍的身份在中国活动。一个叫理查德·莱特，对外的职称是一名访问学者，一个叫……”
丁雨雁已经完全听不进去任何言语，她颤抖着翻开座位旁的小手册，第二页第三行的右下角，赫然印着“陈婳”两个字。
丁雨雁明白郑苏为何要让她越级来旁听这次会议了。
4
距航班起飞还有不到半小时，排队等待的关明奇按耐不住内心焦灼，一遍遍地刷新着KL601航班的新闻。
两个身形高大的男人突然出现在眼前，简单交谈了两句，关明奇沉默着被带走。
几分钟后，从北京飞往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航班广播找人，播报员说到一半被打断，片刻后广播恢复，宣布登机完成，航班即将起飞。
机场问询室里，被遗漏的关明奇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对面是一个妆发干练的女人，看上去四十岁左右。女人拿出证件，简短地自我介绍。
“749局第八处特别情报调查科，丁雨雁。知道为什么请你来吗？”
关明奇甄别着眼前的证件，钢印缜密，印刷精良，带有特制的防伪标识，毫无疑问，对方来头不小。
“我的事再怎么着，也不归你们管吧？”
关明奇沉着气，大脑飞速运转，想着要怎么应对眼前的局面。
他明白既然能惊动749局，自己做的那点事就一定会被扒个底朝天，装疯卖傻已经毫无意义，反倒不如直截了当来的干脆。
丁雨雁盯着关明奇，她眼眶红肿，但还是努力维持着情绪。
“你说的事我没兴趣，敲诈勒索罪的确不归我们管，我感兴趣的是，你和理查德·莱特是什么关系？”
关明奇的表情僵住了，他没有料到丁雨雁会问到莱特。
“我们调出了你所有的通讯记录，就在KL601航班从史基普机场起飞前，你们还有过一次短信通讯，说了什么？”
“丁长官，这是私人信息，我有权保持沉默，并且请律师介入。”关明奇有些反感对面这个女人的无礼，他不想多谈关于莱特的事，当下就准备结束话题。
“如果是刑事案件，你当然有权请律师，但你牵涉到的是国家安全问题。你没有权利保持沉默，我问什么你就得答什么。明白吗？”
丁雨雁看出了关明奇对这个话题的敏感，她语气强硬不容置喙，继续逼进道。
“我们怀疑里查德·莱特很可能是潜入我国进行信息情报搜集的间谍，他在国内的这段时间里和你接触最为频繁，你解释一下。”
听到间谍两个字，关明奇的脑子“嗡”地一下炸了，这个晴空霹雳般的消息甚至比他得知航班失事的那一瞬还要让人震惊。
间谍？
一个离自己生活如此遥远的词怎么会跟莱特联系在一起？
关明奇的脑海瞬间变成了一场大型礼花表演秀，他努力控制着情绪，想让自己讲出的话听上去保持逻辑。
“丁长官，你可能是有什么误会，我只是一名独立调查记者，关注的都是娱乐圈的花边新闻，没什么可以被收买的价值吧？·”
关明奇决定以守为攻，他摸不准情况，眼下只能避免祸从口出。
丁雨雁不接话，直接甩出一沓资料丢到他面前，其中一页是关明奇的职业经历。
“七年前，你曾是一名时政记者，供职于一家著名杂志，负责政策解读方面的新闻，许多篇报道还被纳入政府内参文件，你能接触到的社会资源和人脉关系想必绝不会少，而莱特的工作就是搜集国内的政策制定议案，你觉得这是巧合吗？”
听到丁雨雁提及往事，关明奇苦笑。
“都是陈年老黄历了，哪一行不是人走茶凉，现在已经没人记得时政记者关明奇了。”
“可我记得十年前的那场大地震，你是第一批徒步深入震区，发出实时报道的记者，现在怎么……”
“怎么就成了专攻下三滥的狗仔了吧？”
关明奇打断丁雨雁的话，语气中带着被挑起的愤怒。丁雨雁明白她的话成功刺到了对方的痛处，不动声色地等待下文。
“我选择报道什么是我的自由，至于莱特，我们没有任何利益交易。”
关明奇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
“因为我爱他。”
5
“我知道你爱他！可现在爱是最无用的东西，你需要理智！”郑苏几乎是失控着吼出了这句话，话一出口，他就为自己的鲁莽感到后悔。
对面的丁雨雁明显愣了一下，争执已经持续了二十分钟，两人谁都没能说服对方。
“我累了，你现在情绪不稳，不适合参与此次调查，回去等通知吧。”
郑苏按压太阳穴，整个人显得很疲惫，从KL601航班失联到现在，他一直没合过眼。丁雨雁知道他的难处，但她有自己必须坚持的理由。
“头儿，算上大学，认识二十年，我没求过你什么。”
“这不一样，你知道这件事的复杂性，当初让你参会是因为你作为家属有知情权，现在既然已经选定了外勤特派人员，你安心等消息就行了。”
“我没法安心！那是我女儿！”丁雨雁终于再也压抑不住地喊了出来。
“我是情报人员，也是母亲，一个母亲的孩子下落不明，她怎么能安心坐在家里？如果不能参与组织调查，我现在就申请离职，以个人身份去找婳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