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梦魇
沧海月明，血泪成珠。
我又看见他了，那个坐在礁石上迤逦着长长鱼尾的鲛人，他一边又一遍地在梦中轻声唤我，眉眼间似有无限哀愁。
月华初上。繁星满堂。他的泪滴落进沧海，一颗一颗，凝成珍珠。
辽远地苍穹传来天籁般清幽哀婉的笙歌。他将珍珠一枚枚打捞起，收进紫色巨大海贝。恍然我看见他清浅而忧伤地笑靥，他说，护玄，等我寻回108颗珍珠，便来这里接你。
伽若。司预言，制蛊。
微微启齿玩味般地轻念这几个字，面前这位新嗣位的拜月教祭司的眼底突然散发出淡淡光泽，仿佛秋日里的晨曦，笼起一层妖娆的魅惑。我站在庭院中央安静地望着他琥珀色的双瞳，内心却忽然泛起大片大片难言的纠结。
伽若，这位传说中伴旖旎虹光而生的祭司，果真如我所料，竟是这样美丽精致的男子。
他立于一片冰冷的喧嚣之中，眼光凌厉，脸上挂着那种历代祭司所特有的，略带威严的云淡风轻。他轻声对我说，教主，下月初拜月教将迎来一场史无前例的杀戮。敌者，巫仙教。
我微微一笑，那么，大祭司，可有良策？
他深深望住我，眼中似有一渊深潭，幽远得望不到底。他说，暂且没有。但请教主放心，为保拜月教及教主的安危，纵使赴汤蹈火，伽若再所不辞。
一句话说完，男子的目光忽而变得千回百转。恍然间一个失神，我愣愣看着他，眼泪竟就那样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
2.笙歌
傍晚的风依旧吹得薄凉，我坐在竹篱下，幽幽对着初上的弦月轻吟。
古老的曲调，悠然的词句。那是一首无人知晓的歌，只出现在我的梦里，鲛人的笙歌。
身后有人轻轻拍手。回头，伽若安静地站在不远处，唇角凝成一个笑靥，脸上依旧挂着那种一成不变的云淡风轻。他轻声问，是南海鲛人所唱的笙歌么。
心跳戛然而止。原来，这不只是一场梦境。
我突然明白了那日在大殿见他第一眼时我内心颤抖的纠结。果真是冥冥之中早已设定的结局，遇见，便注定了此生的劫难。
我说，伽若，我们前世可曾有过一场不凡的夙愿，为何我对你总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他望着我微笑，琥珀色的双瞳在漆黑的夜色中绽放出熠熠的华彩。他轻声道，教主，你可记得，沧海遗珠？
伽若的眼神仿佛掺带着某种不言说的巨大魔力，只是一秒，大脑的神经突然开始隐隐作痛。眼前的画面越来越模糊，在失去知觉的前一秒，我看见他眼底那抹难以名状的彻骨忧伤。
沧海。弦月。鲛人。笙歌。
我再一次被卷入那场纷繁的梦魇。恍惚间听见有人奔跑和说话的声音，模糊不清，杂乱无章。
醒来时已是半月之后。四周冷冷清清，只有伽若守在我身边，英俊的脸庞上流露出些许仓惶和疲惫。他说，教主，巫仙教提前放蛊，他们的人，现已到达山下。
我问他，你可知他们此行的目的？
伽若起身默默望向窗外苍凉的天幕，以一个亘古不变的姿势伫立，很久很久。
满院竹林寂寂，又有风起，一片萧瑟。沉默片刻，他转过头来将斗篷轻轻披在我身上，喃喃道，他们此行的目的，是你。
3.伯兮
我就是在这场无血无烟，却是以巫蛊作为致命要挟的杀戮中见到了伯兮——巫仙教有史以来最冷酷无情的教主。
传言他被祭司的邪语所蛊惑，为了制成天下无人能解的人蛊，不惜将人与五毒一齐投入瓮皿中，自相残杀，赢者为王。这种蛊为世间剧毒，犹如鬼降享有不坏之身，受控于人，刀枪不入。被人蛊触碰或撕咬者无一例外都是肌肤溃烂直至死亡，而曾经的圣女教教主，就是这样死于他的人蛊之下。
初春的早晨薄雾微凉。我看见那个身着藏青色衣衫的英挺男子不动声色地立于我身后，只是沉默，却无任何言语。
我说，久仰了，巫仙教教主。不知你此行是来找我探讨制蛊之法呢，还是想抓我去做你的下一任人蛊？
他淡淡地笑，眼底，却突然流淌出一派支离破碎的星光。他说，护玄，倘若我说，我要打破苗疆历任教主不得通婚的习俗，执意迎娶你呢。
我冷冷地看着他，那就等我嫁给你之后，亲手杀了你！
他仰天长笑，好一个冰清玉洁的拜月教教主！那么，我给你一个月的时间让你仔细考虑。这些天内，你那群着蛊的族人尚不会有性命安危，只是，如若逾期或是你考虑的结果非我所愿，那我可就不敢保证，你们的拜月教还能支撑多久！
说完，他以一个利落的姿态转身，决绝而去。
心口突然一紧。我扶住竹篱踉跄着站定，良久，听见身旁伽若轻缓而低沉的声音，他说，教主，拜月教还有绝境逢生的机会，只是，请您给我一些时间。
我望着面前这个俊朗而忧伤的男子，一句话突然哽住了喉，眼泪，就那样无可遏制地掉了下来。
伽若的话我怎能不懂，不过是以我的幸福甚至性命作为筹码，让他有足够的时间破解人蛊，解救族人。只是来日方长，这缓兵之计，又要到何时才能算作尽头？
然而，未等我反应过来，伽若的臂弯已紧紧环在了我的肩脊之上。他没有喊我教主，而是轻呼我的名字。他说，护玄，你要信我。
4.北疆
一个月的期限如白驹过隙，我保得住拜月教在此时相安无事，却保不住今后还会有怎样坎坷的命途。我深知破解人蛊并非易事，这身关数百条人命的大事，命牵一线，我又怎能熟视无睹？
临行的前一夜伽若来找我，我们静静利于薄凉的晚风中，相顾无言。良久，他终于缓缓开口，护玄，等我。
等我。仅仅两个字，却道出了我内心所有不堪言说的企盼与纠结。那一刻，心便柔柔软软碎成一片。不过一场生死未卜的赌注，而我，未下筹码，便已迷失了方向。
我终究还是随伯兮去了北疆。这是我的无奈，也是我的劫难。
伯兮从不勉强我做任何事情，每当我们走在曲折蜿蜒的小径幽深处望向远方山间的日落，他总是淡淡微笑着转过头来望着我，神态知足安然。我想，千里迢迢将我俘获而来却又呵护有加，这个人，大抵应是喜欢我的。
只是，自从到了北疆，我几乎夜夜难眠。闭上眼，脑海中便不断浮现出鲛人落泪的画面，一遍又一遍，令我彻夜心惊胆战。
曾经想过，伯兮是否也曾偷偷对我下了蛊，将我变成他的下一个控制对象。然而，他对我的宠溺和包容超过了所有人的想象，就像当初他以无情著称的性格，但凡我想要拥有，哪怕残暴掠夺，他亦会不计一切代价拿来博我一笑。他不允许任何人伤害我，无意或恶意，谣言或诽谤。有道是，千般爱，从来都只向我一人。
这样一个视我如珍宝的男子，我应用怎样的理由，才能推翻自己荒谬的怀疑？
伯兮说，护玄，你可知，这样的日子，我已祈盼了太久。
我转过脸祥装看远处的风景，胸口的朱砂痣却突然铮铮抽痛起来，一下一下，痛得我快要窒息。我知道他在等我的答案，一个真正的答案。然而，我却依旧无法放下自己内心的怨恨与纠结，一则为拜月教的前途，二则是为那个叫伽若的男子，他的心里，可曾装下过一个我？
一双温软有力的臂膀适时地将我紧紧环住，我听见伯兮凛冽而又忧伤的声音，他说，护玄，你可记得，沧海月明，血泪成珠？
5.瑶姬
初春的早晨，橘红的晨曦中还泛着点点冷光。
瑶姬进来的时候我正往龟甲上刻下大大小小的神符。她说，原来你就是护玄。教主将你视为珍宝，甚至不惜一而再再而三地打破教规，我还以为你是多么的与众不同，可是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
回头，一个着绛紫色长衫，乌发长及脚踝的女子安静地站在我身后。她精致美丽的脸庞上挂着那种一成不变的淡淡笑容，漆黑的眼瞳里一抹妖娆的氤氲隐隐晃动。
我问，你是谁？
巫仙教第27任祭司。她高高仰起脸，眼底写满了居高临下的蔑视与不屑。
我不动声色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然而，瑶姬似有看穿人心思的潜能，只是一秒，她便道破了我内心所想，淡然道，不要再指望你的祭司了，他救不了你，亦救不了你的族人。人蛊乃天下剧毒之蛊，破解的方法只有一个，那便是，杀了伯兮。
我一愣，你什么意思？
她淡淡笑道，没什么意思。只是想让你明白，我们苗疆的历任教主是不得通婚的，而教主将你带回，已是破了大戒。我相信他是真心待你，所以我奉劝你一句，既来之则安之，报仇的事，还是等下辈子吧。
我说，瑶姬，你果然厉害，难怪巫仙教这个名不经传的小邪教能够瞬间吞并江湖上的那么多神教。读心术，句句直指人心，让人没有丝毫反叛的余地。在这一点上，伽若远不如你。
她略带惊讶地望着我浅笑，漆黑的眸子如秋水般流光映彩。
远不如我？怎么，难道你不知道么。所有的祭司都会读心术，我会，伽若必定也会。他一定没有告诉过你，除了预言和制蛊，他还会鬼降头和暗巫术。你以为他真的是在寻找破解人蛊的方法么。你错了。他是在寻找捷径，练就更加固若金汤、思想永远不会磨灭的人蛊！
护玄，他不过是利用你对我们的仇恨和猜忌，将所有责任全部推脱给巫仙教。你应该明白，我们教主的能耐再大，也不可能一夜之间为数百条人命下蛊。你以为这场浩劫，仅仅是场意外么。
瑶姬的话如炸雷响彻耳畔，我呆呆伫立良久，却依旧理不清头绪。
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我后退一步，几乎是咆哮着冲她吼，伽若说过要我等他的！他说过的！一定是你们从中作梗挑拨离间，他决不可能背叛！
晚风悠扬，我听见她冰冷的声音在空气理回响成一片清冷的寂寞。她说，护玄，总有一天你会后悔。
说完，她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长长的影子在阳光下拉成一条落寞而孤单的直线，单调得只剩下一片空白。
6.玄机
我又开始重复那个梦境。
弦月当空，笙歌悠远。拖着银灰色鱼尾的鲛人依然那样哀愁苍凉的对月流珠。
他怀抱着那枚巨大的紫色海贝，声音如泣如诉。他说，已是１０７颗珍珠。护玄莫急，待我寻回第１０８颗，便前来接你。
我伸手欲拉住他，然而一个巨雷蓦地从天而降，将我们远远隔离在两方。一只修长的手从后将我紧紧抓住，我听见一个沙哑尖细的声音在耳畔轻轻地说，护玄，记住，你是我的。
回头想要看清那个声音的容貌，画面却突然模糊成一片。
……
一身冷汗惊醒，抬眼，便看见伯兮英挺而忧伤的侧脸。他用双臂将我紧紧环住，指尖轻轻拂过我凌乱的发丝，喃喃，护玄乖，不怕，有我在。
伯兮的眼底盛满了破碎的星光，倒映在我眼底，瞬息湮灭成一片被抽离的空旷。
我说，伯兮，我不值得你这样，为何你还要对我这么好？
他冰冷的唇轻轻落在我额角，寂寥微笑，护玄，傻丫头。你是我遗落在前世梦境里的珍珠，我怎么舍得，将你抛下？
胸口的朱砂痣突然一阵没有来由的刺痛。我望着面前这个坚毅却又脆弱得令人心疼的男子，所有的话忽就堵在喉咙间，噤了声。
见我沉默，他便又缓缓开口，护玄，我知你心里一直惦念着一个人，我可以容忍这一切，只是我必须让你知道你的等待是多么的不值得。明日午时你守候在山脚下，届时会有一个穿黑衣的老者背着竹筐经过，跟着他，便能找到你想要的答案。
7.人蛊
我做梦都没有想到会在这样一种境遇之中遇见伽若。当我偷偷跟着那个穿黑衣的老者越过千万沟壑，抵达了紧邻南疆的荒芜山谷时，心脏在那一刻，突然就停止了跳动。
血。大片大片蔓延开来的鲜血。整座山谷犹如一摊乱坟，腐尸遍野，血流成河。
一个身材颀长的男子背对着我远远站在半山腰，那样熟悉的背影，瞬间割裂了我内心所有的期待与喜悦。
黑衣老者说，大祭司，拜月教的人已所剩无几，可要让您变得更强大，还需更为精纯的血液。
男子没有回头，语气间却透着疲惫的决绝。他说，那么，就只好牺牲护玄了。
大脑突然一片空白。我呆呆地愣在原地，连哭泣的力气都被透支得干干净净。
伽若，你到底是一个怎样的男子啊？让我这般苦苦相守，忘记疼痛不甘甚至忘记仇恨。我放弃了自己所有的幸福，只为你的那一句等待。然而，如今沧海已成梦，我等来的，却是自己即将成为你下一任人蛊的噩耗。
就在我踉跄着想要逃离的下一秒，伽若突然回过头，目光冰冷地定格在我身上。空气似有一瞬间的窒息，我浑身血脉霎时僵住，动弹不得。然而，他的眼神空洞茫然，似乎只是在寻找一个目标，根本就没有看到我。
不对，一定有什么地方出了差错。在他的手臂机械般地缓缓扬起之后，我终于明白，他已经不再是那个坚定对我承诺一切的伽若了。
他把自己变成了人蛊，他把自己变成了一个有思想却没有丝毫感情的杀人工具！
突然记起那日瑶姬对我所说的话，她说，护玄，你是那样的信任伽若，可是他根本就没有打算效忠于你。因为，在他心里，唯一能够胜任拜月教教主的人，就只有他自己。
心口的朱砂痣隐隐作痛。想起别离那天伽若坚定而又温柔的眉眼，我一个重心不稳猛然跌倒在地，眼泪，便狠狠落了下来。
8.暗杀
阳光煦暖，风和日丽。
独自回到与伯兮初次相遇的南疆，橙色的阳光透过树隙细细碎碎洒在我的肩膀，千回百转，却是成空。
突然感到背脊逐渐冰凉，一股杀气从身后腾空而起。有不祥的预感漫过心头，是暗杀。
回头，微屈的手指僵硬地停滞在空中。我看见伽若安静地站在我身后，面色紫黑，一股殷红的血液顺着他的嘴角缓缓溢出。无数锐刃似无形的风从他体内凌厉穿过，那种剪不断的绝望突然凝聚成一股强大的力量，在空谷里呼啸成一片血肉被撕裂的绝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