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怀柔是个诗人,我一开始并没有看出来。我到现在也无法获知林怀柔写诗是个什么水平,应该还不错,算得上二流。
其实大多数诗人没什么明显的特质,如果非要说有的话,很多人会说潦倒,也就是穷。
这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假装信了的话,我会觉得诗人的穷是一种气质,他们写的东西类似于音乐中的民谣,我犹记得有不少人说过,听民谣的连杜蕾斯都用不起,可能有的诗人更让人心酸——连避孕套都用不起。
以上说的话未免夸张了点,毕竟诗人这个物种并不常见,所以以上说的完全不必当真。我接触过的诗人只不过林怀柔一人,所以了解得相当片面。
但是毫无疑问,林怀柔是个诗人。有一点就可以证明,他对这个社会的贡献需要通过别的方式去实现,比如骑三轮车送货啥的。
林怀柔告诉我,写诗什么都没有带给我,除了带给我堕落。
说这话的时候,他靠在我家小卖部门口的墙上,刚点了一根烟。他的头微微仰着,眯着眼睛朝着太阳的方向吐烟圈,傍晚发黄的阳光照在他身上,这样的神态,我在一些流浪汉身上也见到过。
林怀柔又说,流浪和流浪汉是不一样的。
然而我并不想跟他讨论这些拗口的问题,相对于他说的一些不明所以的话,我更感兴趣的是他的故事。
准确地说,我是因为买烟才跟林怀柔认识的。
林怀柔并不是我们这一块儿的人,但是有一阵,每天下午他都要到小卖部来买烟,他买的烟从来不超过5块。对了,那时候是2000年刚过,有一天下午,他带着一把五毛的票子过来买烟,五毛们整整齐齐地叠在一起,但是并不能掩盖上面的褶皱,而且钱还是湿漉漉的。
我说,过来钓鱼的?
他说,对,你怎么知道?
我把钱靠近鼻子闻了闻,说,一股腥味。
他笑了,说,有点意思。
我把烟递给他,他转身走了,随即又推门进来。
小哥,有火吗?
打火机,五毛一个。
我没钱了,借个火。
我觉得这人有意思,就随手从柜台上拿了个用过的打火机扔过去,说,拿走吧。
他说,谢谢,明天把钱带给我。
我说,算了。
没想到天快黑的时候林怀柔提着一个水桶进来,说,今天钓的,你选两条。
我往桶里一看,好几条手掌那么长的草鱼,除此之外,还有一条小金鱼,一下子就把我吸引住了。
那鱼通体白色,头上一点红。
我说,这也是钓的?
他笑了,说,这鱼自己跳进浅水坑里了。
我说,倒霉孩子,这条给我吧。
行,你拿去吧。
后来,林怀柔总是到我这买烟,天气好的时候,他总要靠在小卖部门口的墙上抽上一根,眯着眼看太阳的时候喝瓶汽水。汽水大多数时候是我请的,后来他钓到的小花鱼全都送到我这来。
我们就此认识了。
我问他,你干啥的?天天这么闲。
钓鱼啊,然后卖掉。
只钓鱼,能挣够吃的吗?
不是,我是个写诗的。
啥?诗人?
对,诗人,不过好久不写了。
抽空给我看看,让我拜读一下。
哈哈,行。
之后每次和林怀柔见面,我都要说记得带你的诗给我看,但是林怀柔一次都没有带来。他说,结婚的时候烧了,从北京带回来的诗集,我的和我朋友的,全都被我老婆扔进了路子里。也罢,没啥用。
你还去过北京?
是啊,好几年前了,我带着我妈给我的几百块钱,几个人一块儿爬了装煤的火车去的,那个时候有很多写诗的都往北京跑,我们都挤在一条胡同里,上午睡觉,下午去找活干,晚上就聚在一块儿喝酒抽烟,写诗念诗。
这日子挺自由啊。
自由是自由,开始的时候人越来越多,一张床能挤三四个人,都觉得自己有点儿才华,想靠着写诗出名,拥有诗里的姑娘,去过诗里的生活。但是能写出名堂来的太少了,就算你写得好,别人也看不见,何况写的也不一定好。诗这种东西,一万个人有一万种看法,有的人觉得你写出了花,有人就会觉得你写的是屎。
哈哈,有道理。
后来,撑不下去的都走了,能干活的还好,干不了活的几天吃不上饭,我待了半年,瘦了20斤。怕的是有的人不知道饿,死了都要写诗。
要是那些人可以不吃饭的话,一定会活得很好。
嗯,我也想写诗,一直,但是没有办法。我不是为我一个人活着,倘若我为我一人而活,说不定我早就已经死了。
所以回来了吗?
回来了,回来之后干了一堆乱七八糟的屁差事,刷碗的、端盘子的、买票的、看门的。没有一样我能干得超过三个月,不是我坚持不下去,是我心里的声音告诉我,不能一直这样,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
然后呢?
然后我又去了北京,三次,攒点钱就去了,待几个月,呆不下去就回来了。最后一次回来,我妈查出了癌症,她就指望着我结婚生孩子。于是找了个姑娘娶了,结果孩子没生出来,我妈就死了。
还能娶着媳妇就不错。
早知道我妈死了,我就不娶了。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两个女人,一个是我妈,一个就是她。我做的最对不起她的事儿,就是娶了她。
那好好过生活不就行了。
我也想。
说完,他对我含糊地一笑,我并不知道什么意思。
他慢慢走向河边。
那条河就在小卖部后面,从山上躺下来,春天的时候河水哗啦啦地往东边淌,像发了情的犀牛。
小时候我喜欢到河边去,把身体放进水里。
手、脚、腿、脸、整个身体都放到水里,那充满未知的凉意扫过我身上的毛孔,我的呼吸都放进水里。
我喜欢这样。
林怀柔说,我也是。我小的时候得了一种病,耳朵里经常会出现一些细细碎碎的声音,他们就像虫子一样钻进我的耳朵里,让我烦乱。
这个时候我就到河边,那些声音,我说的是流水的声音,像一种抚摸一样让我安静。我喜欢把头埋进水里,我甚至喜欢让河水钻进我的耳朵里,淹死那些让我烦乱的声音。
河水进了耳朵,这个世界会变得低沉,从声音的角度来说,会让我感知到与这个世界的隔阂。
后来林怀柔学会了钓鱼,这是他写诗之外的另一个支撑。他觉得鱼可怜,但是人何尝不是一样,我们是站在地上的鱼,呼吸着越来越污浊的空气,这个世界从来没有那么美好,就算诗里也是一样。
说不定哪一天,你的嘴巴就会被锐利的针穿过,难受得说不出话来。
我说,林怀柔你确实有病,不只是耳朵,还有脑子。
他说,我也觉得我也神经病,脑袋里经常想些乱七八糟的事儿,这些事儿没法表达,但是写诗可以。因为我写的诗,从来没指望有人看懂。我妈看不懂,我老婆看不懂,有些时候我自己看着也陌生。
别扯些没用的了,还是去找个工作吧。
我说完这话,林怀柔默不作声,又点了一根烟。他把手伸进装鱼的水桶里,又掏出一尾小鱼,放在了我手里。
之后,林怀柔来钓鱼的次数越来越少,但每次来,都要来我这抽一根烟,靠在墙上晒一晒太阳,我会开一瓶汽水给他。
如果有小金鱼,他也会送我。
有一天,我去进货的时候,在批发市场看见了他,他骑着个三轮车给一个五金商店送货,三轮车上装了摞在一起的七八个箱子,还有一个女人坐在后边,扶着箱子,那女人长得很矮,极瘦,眼睛一直盯着一个方向。
林怀柔停下来,坐在车座上抽了根烟,然后去后边把女人抱下来,扶到路边,让她坐在台阶上。
没错,我问起来,林怀柔告诉我,老婆是个瞎子。
我说,去干活了?最近都不来钓鱼了。
嗯,老婆怀孕了。
你还没有孩子?
嗯,她身子弱,小时候发高烧,眼睛都坏了,之前一直不敢让她生。
那是好事,你多挣点钱,给她补补身体。
说完,我从小卖部的柜台旁边提了一箱牛奶给他,他一开始不肯要,我说,以后钓了鱼多送我几条就行了。
林怀柔的眼睛有些湿,好像很感动,那个表情,又像沮丧,又像委屈。
然后,过来拥抱了我一下,就拿着东西转身走了。
我愣在原地。
看着他的背影远去,他的左手提着水桶,右手提着牛奶,肩膀上跨着装渔具的帆布包,他其实长得挺高,但是瘦,影子拖到地上长得夸张。
他一步一步地远去,最终会消失在夕阳的光里。
之后我很长时间没有见到林怀柔,他送我的鱼死了几条,没事的时候我会到河边走走,再没事的时候我开始读书,从书店里买了一本诗集,傍晚的时候靠在小卖部的墙上读两页,读不懂,但是挺有意思。
阳光是暖的,墙也是暖的,靠在上面很舒服。
很久之后,我都快要忘掉这个人了,有一天,林怀柔又突然出现了。
他递给我几块钱,我递给他一包烟。
这次的钱是干的,一点儿也没有湿。
我说,林怀柔,你有事吧。
你怎么知道。
你来这不钓鱼,肯定有事啊。
他笑了,说,有点意思。
我问,什么事儿。
他吸了一口烟,让脸模糊在突出的烟雾里,然后慢慢地说,借我点钱,我老婆要生了。
我说,多少。
一千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