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百灵

2019-01-03 12:04:10

爱情

那天,那个男人,始终在林然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她很后悔,怎么没去问问,他为什么一个人,为什么所有人都在听着新年祝歌欢呼起舞,只有他一个人格格不入地出着神。仿佛和这个世界貌合神离。

那天,是新年夜,林然和朋友顶着鹅毛大雪去科尼岛狂欢跨年,她也不是无事去的,只是想让那个人看看,没有他,她也不会孤独。她的日子热闹着呢。

有上百年历史的旋转木马吱吱呀呀地转着,黑人DJ小哥兴致勃勃地打着碟,在美国留学这么多年,林然也没怎么听过这些嘈杂的流行音乐,晚餐时候喝了几杯酒,现在跟着音乐摇摇摆摆,倒是嗨得很尽兴。

至于那个人,是个陌生的男人,他就坐在长椅上,大约很早就来了。他长得很清秀,眉目之间透着一丝丝的忧郁,林然一眼看过去,目光就挪不走了。她是在假笑,他却干脆不笑,连作假都懒得做,倒是很有趣。林然找个借口摆脱了朋友,悄悄凑了过去。她在长椅的另一端坐下,手里捧着暖暖的热巧克力,他也不说话,她也没搭话,就这样静静的坐着,全场的欢腾倒显得这一角寂静得可怕。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新年倒数开始——5、4、3、2、1

林然冷冷笑着,看着与她无关的这一切,朋友和一个金发碧眼的小哥聊得正欢,想来是已经把一起来的林然给抛到脑后了。零点到了,林然刚准备起身,就感觉自己的手被抓住,她正发懵,明明朋友不在她旁边,是谁抓住了她的手呢?她转头想要弄清楚,迎面而来的却是冰凉的一双唇——有人吻她?之前她的确是听说过零点跨年,会有人与身边初次相见的陌生人拥吻,可她从未遇到过这种事。

也是啊,以前的每个新年,她都是和田骁一起过的。

思绪仿佛在一瞬间转过了好几年,林然没有躲开,而是回应着那人的吻。没错,就是那个人。

林然后悔,那天不该就让他那么离开的。

“我好想你,”陌生男人抱着林然,低头喃喃道。

林然知道他说的一定不是自己,但仍旧中了邪般回道,“我也是。”

她想的是田骁,他想的又是谁呢?一定是个可爱的女孩子吧,才能这样让他念念不忘。后来林然跟朋友说起这事儿,朋友倒是几句轻描淡写就把她给打发了,“失恋了,缺爱呗,咱们女孩儿当自强。”

可是林然就是忘不掉他。

之后的每个周末,林然都要跑去科尼岛一趟,就为了能再见他一面,其实见了面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但是,就是想要见他,就跟她当时和田骁在热恋之中时那样。

某天她又坐在那个长椅上,发着呆,等着人。也许是上天可怜她等得辛苦,执勤的保安大叔突然凑了过来,问她,“这几周总是看你过来,也不去坐旋转木马。”

林然也是猛地一下抬头,看到了装在屋顶的监控摄像头,“我丢了很重要的东西,想等等看有没有人会把它送回来。对了,我可以看一下跨年夜那天的监控录像吗?”

保安大叔像是责备她般,“啊呀,你怎么不早说?”然后领着她去查监控了。

那天晚上,林然的确是丢了一件东西,她左耳上戴着的耳坠,不翼而飞了,虽然不是什么太贵重的首饰,但那是妈妈送给她的成人礼,她还是一直宝贝似的收着。

“什么样的耳环?”

“银制的,上面镶着一颗珍珠。”

保安大叔差点笑出声来,“你们年轻人还戴珍珠耳环啊?”

林然尴尬得很,的确是有不少朋友吐槽过她那对耳坠十分老气,不过她喜欢,因为妈妈喜欢。那是妈妈去世前送给她的最后一个礼物。虽然她也没什么确凿的证据,跨年夜那天人挤人人挨人,被蹭掉了或者被小偷顺走了,不是没有可能,但她总觉得耳坠在那个男人手里。

保安大叔翻出了那天晚上的录像,林然定睛一看,却傻了眼——那天晚上,在那个长椅上坐着的,就只有她一个人。哪里有什么陌生男人?林然仔仔细细查看了好几遍,也没找到那个男人的一片影子,一股凉意从后背窜了上来。

“你以为你在讲什么鬼故事吗?”朋友听了之后玩笑道,“我看是你那天免费香槟喝多了,脑子糊涂了吧?早知道我就寸步不离地跟着你,你就不会胡思乱想了。”

话是这么说,但这事总像鱼刺哽在咽喉一般梗在林然的心里,她就算是再醉,也不至于醉成了精神分裂,那个嘴唇的冰凉触感,还有他坚实的臂膀,真的是太过真实了。晚上,她打扮成了那天的模样,戴上了右边的耳坠,灌了几杯烈酒,又跑去科尼岛了。电影里不是都演过,有些人是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的,她虽然这辈子也没通过灵,但这事实在太诡异,她必须弄清楚,否则,这觉是别想睡得安稳了。

寒冷的冬夜,人少得可怜,旋转木马也早早就歇业了,只余了一盏灯还亮着,林然几乎不抱希望地走了进去,却看到他就坐在原来的那个地方。或许是林然的脚步声惊动了他,他抬起头来,望着林然,那双眼睛还是那样忧郁。

“你终于回来了,我还以为你再也不会来了,”男人开了口。

这样黑灯瞎火的地方,这样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林然倒是也没被吓到,大概这就是传说中的酒壮怂人胆吧?更何况,不管这个男人究竟是人还是鬼,林然总觉得他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亲切感,像是许久未见的老朋友。

林然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他很迫切,她却有条不紊,“我一直在找你,那天晚上,怎么连句招呼都不打就走了?”

“我没走,是你先走了,我离不开这儿,只能等你回来。阿美,二十年过去了,你终于回来了。”

林然一惊,二十年?这男人看起来不过也就二十出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阿美不是她的小名,可这句“阿美”于她而言可真是太过熟悉了。以前过年跟着母亲回外婆家,外婆就是这样唤母亲的,阿美,周佳美,这是她母亲的名字。但是她又迅速安慰自己大概是想多了,天底下叫阿美的人多了去了,未必他说的就是她妈妈。

“阿美?”林然试探性地问了问。

“对啊,阿美,小时候我不是一直这么叫你的吗?”男人言辞恳切,看起来不像是在说谎。

酒太烈了,林然刚刚急着灌下肚去,现在才尝到厉害,头痛得仿佛快要炸开了,“你怎么说是我先走了?那天明明是你先走了,我一直到处找你…”

“对不起,对不起,阿美,都是我的错。其实那天我没走,是我藏起来了,我不敢面对你,我鼓起勇气想要冲出去跟你解释清楚的时候,你却不见了,然后我就在这儿等你,一直等着你…”

“不敢面对我?”林然又被他给说糊涂了,“吻就吻了有什么大不了的你不敢面对我?”林然真是奇了怪了,他们本就是陌生人,又不是什么要相互负责的关系,接个吻又不需要负法律责任,他何必这样呢?

第二天一早。

“林然?林然!”

是田骁的声音,林然惊得一下子起了身,却感觉全身散了架般地疼,“啊…”

田骁跟保安大叔道了谢,把林然从长椅上扶了起来,“你说说你,怎么这么不知道爱惜自己?”

林然宿醉头痛得厉害,张口就道,“就知道你心疼我。田骁,我好想你啊,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田骁无可奈何地把林然背了起来,但嘴上仍是不饶人,“我看你跟你那些朋友,每天聚会喝酒开心得很,哪里像是想我的样子?”

林然趴在他背上,也不解释什么,呜呜地哭了起来。田骁听着也于心不忍,只得安抚她道,“然然,别哭了…走,我带你回家。”

林然和田骁高中同班,大学同校,是人人眼中的顶般配的一对儿。还有半年他们就要毕业了,林然已经计划好了毕业就结婚,从小到大,她最大的愿望就是穿上婚纱,和自己喜欢的人在圣托里尼的白色教堂里许下誓约共度一生。

高一军训的时候,田骁是班上最不听话的一个,林然代理班长,几次被田骁给气哭了。两个人几乎整整一年都没说过话,然后,一个暑假过去了,再回到学校的田骁像是换了个人似的,一改往日里小混混般的做派,对班长林然的话言听计从。小孩子们是最喜欢传八卦的了,“田骁喜欢林然”这样的话传到了林然的耳朵里,林然气极了,她这么优秀的人,田骁怎么配和她相提并论?

室友逼她逼急了,她便撂下狠话,“田骁如果考进年级前十,我就做他女朋友。”谁也没想到,一直在年级里成绩垫底的田骁,竟然在期末考试中一举夺得年级第一。

林然傻了眼,在全班同学的起哄之下,她不得不站在讲台上喊话,“说话算数。”没想到田骁却拿起了架子,头也不抬地回道,“我根本就不喜欢你。”

自此,“男追女”的故事变成了“女追男”的故事,像林然这样好面子的人,怎么能容许田骁这样折磨她的自尊心?后来,无论田骁走到哪儿,林然就跟到哪儿,直到田骁跟哥们儿正式介绍林然是他的女朋友。

以前上学的时候,每每林然在学校受了委屈,田骁总是握紧她的手,跟她说,“走,我带你回家。”这句话,时隔多年,还是那么亲切,亲切到让林然一听就哭得更凶了。

林然被田骁送回家后,朋友把她给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

“林然,前男友,那是过去式了,让你们别再纠缠,最后受伤的还不是你?”

“我没有,是他来接我的,”林然辩道。

朋友一把抢过她的手机,通讯录里田骁的名字,备注还是boyfriend,这就不奇怪为什么保安大叔会打电话给田骁,让他来接走烂醉如泥干脆睡在长椅上的林然了。朋友想要删除田骁的联系方式,林然却把手机抢了回来,抱在怀里不肯放手。

朋友无奈,使出了杀手锏,“他有新女友了。”

“什么?”

“刚刚他说,他有新女友了,让你不要再联系他。”

刚刚还闹得热闹的林然一下子没了声音,把头埋在被子里,低低地啜泣了起来。朋友见状也不敢再多说什么,赶紧转移话题。

“你昨天晚上怎么又去那个旋转木马了?纽约大晚上有多危险你知不知道?”朋友的话是责问,意是关切,这丫头自从两个月前跟田骁分了手,就一直疯疯癫癫的精神不在状态,真怕她出点儿什么事儿。

林然突然停止了啜泣,摸摸自己的右耳,果然,空空如也,“我的耳坠呢?”

“耳坠?”朋友不明白怎么突然又扯到了耳坠。

“那天晚上,我喝醉了酒,所以看到了那个男人,左边的耳坠不见了,我昨天晚上喝醉了酒,又看到那个男人坐在长椅上,结果今天回来,右边的耳坠又不见了。一定是他,一定是他拿走了我的耳坠。”

“你在说什么啊?”朋友把手背贴在林然的额上,确定她是不是烧糊涂了。

林然推开朋友的手,正色道,“我没开玩笑,监控里也找不见他,我却能看见他…”林然翻身下床,抓起电话,一个国际长途拨到外婆家。

“外婆,”林然声音很甜,像是掺了蜜。

“臭丫头过年都不给家里打电话,总算想起我这个老太婆了啊?”

“外婆对不起嘛,前阵子学习忙…对了外婆,我妈妈以前来美国留学的时候,有没有写过什么日记啊?”

“怎么突然问起你妈妈的日记来了?”

“嗯,就是,有点儿想她,想知道她以前像我这么大年纪的时候,都在想些什么。”

“你们这个年纪?我不用看都猜得到,不过就是些情情爱爱的…不过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你妈妈在美国的时候好像是有遇到过一个挺喜欢的人,回国之后,为了他还几个月茶饭不思的,都快把我和你外公给急死了。”

“那个人,”林然试探性地问道,“是不是叫郭明诚?”

“哎,你怎么知道的?你妈妈跟你说过这个事儿?…”

半个月后,林然收到了从老家寄来的包裹,厚厚的一叠笔记本,记录了妈妈多少少女心事。妈妈在林然心里,是一个极其温柔的女人,从林然记事起,妈妈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没跟爸爸红过脸。妈妈也是一个非常勇敢的女人,无论放化疗如何痛苦,在被推进手术室之前,她一滴眼泪都没有掉过,还一直安慰她和爸爸不要担心。她说她很快就会出来的,可是再见面,太平间里妈妈的身体已然冰凉。

林然未曾想过,就是这样一个外柔内刚的女人,这样一个人人交口称赞的贤妻良母,会有那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其实,每个人都是有秘密的吧?

1988-2-1

我要回国了,明诚却要留下来,我该怎么办?

1988-2-23

今年生日,明诚没有送我礼物。他是因为我要走了,所以才这样的吗?

1988-3-1

今天因为去留问题和明诚第一次吵架。他的教授器重他,我不是应该为他高兴的吗?可是为什么…

1988-3-2

安安,妈妈不知道该怎么办…诊所好可怕,妈妈舍不得你。

1988-3-25

安安,妈妈对不起你。

最后的一篇日记,就定格在1988年3月25日,林然循着蛛丝马迹,按照日记里的地址,找到了那家私人诊所,可那家诊所早就被夷为平地了,现在,是一个一眼就望得到头的停车场。她再打电话给上面护士的电话号码,也被告知已经销号。没办法了,要想弄清楚事情的真相,她必须要再去一趟科尼岛,再见那个男人一面。

郭明诚,那天在她昏睡过去的前一秒,她听到他说,他叫郭明诚。

这一次醉到微醺刚刚好,午夜的钟声敲醒之前,她赶到科尼岛,这次没了耳坠,她不知道他会不会出现。还好,他还坐在那里,等着她。林然走到他身旁坐下,仔细一看,他眼里噙着泪,摆弄着手里的耳坠,“你不是阿美。”

林然心里咯噔一下,说了实话,“你说的可是周佳美?”

“是,那就是我的阿美,你是她的女儿吧?你们长得真像啊,要是安安出生了的话,现在应该也是和你一样的大姑娘了吧…”郭明诚说着说着,语气愈发黯了。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中美建交。

那时候的中国已经与西方社会隔绝了几十年,别说想要出国留学,就是出去看看也是痴人说梦。国门一开,虽然狭小,却也是为这一代人开辟了新路可走。

林然的妈妈周佳美和坐在她眼前的郭明诚,就是当时极其优秀又极其幸运的一批公派留学生。当时的小留学生们,都是抱着学成归来报效祖国的理想去的,但是真正肯回来抛头颅洒热血的又有几个?周佳美和郭明诚同是学生物科学,都是学校里的佼佼者,毕业之前,导师向他们抛出橄榄枝,让他们留校任教。周佳美选择依照当时的誓约回国,郭明诚却想要留下,在异国他乡落地生根。

“阿美说,言必信,行必果,古来圣贤皆有道,我们既拿了国家的钱,就该回去报效祖国。我说她迂腐,不肯听她的,那么多出来的,有几个回去了?”

林然不知该说什么好,报效祖国?这些事他们这一代的留学生可从未想过。

“我们冷战,好一阵子没联系,那段时间,我想了很多,想到家里的父母,想到出国时的承诺,想到阿美,想到我们的未来。我以为有得必有失,舍弃过去,是为了更美好的未来。后来我们吵了一架。我不知道她那时已经怀了安安…”

林然这才明白,原来母亲弥留之际,念的不是她的小名“然然”,而是“安安”。

林然这下可气急了,不管三七二十一指着郭明诚的鼻子就骂道,“你就只想到自己,你有没有想过她?”

“我当然想过,”田骁和郭明诚,异口同声。

田骁突然出现在旋转木马场,林然转头再回头的功夫,郭明诚就消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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