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不死心的，比如李二柱的媳妇。她一次一次上门，有时候带一篮鸡蛋，有时候带一只老母鸡，或是老鸭。反正从不空手。她苦苦哀求，让老张再帮忙弄点儿药。
还真是神了。那药喝完不到一个小时，小孩就开始发汗，睡了一觉，大概两小时的样子，到吃晚饭的时候，就彻底退烧了。小孩直嚷嚷饿得慌，一口气吃了两碗米饭，一大盘炒肉丝。
他决定不再给人这药了，女儿说的话不无道理。但求药的人还是不断上门。老张统一致歉，说药没了，这种精贵的药，本身就没多少的，他女儿虽然有特殊关系，但也拿不到更多了。
可见想要拥有随意封杀别人的力量，前期辛勤付出是少不了的。
总赢钱，让人不爽。但这话没法摆在明面上。因而拒绝老张另需理由。最后大家口径一致，老张打牌太慢了，正常一个下午能打四圈，带上他一起玩，最多打两圈。
姑且一试吧，总不至于是毒药。
刘婶值得巴结，她是村里的第一利嘴，她说谁好，那人未必得益，但她要是说谁不好，就非得说得大家都信，才肯罢休，就是这么执着的一个人，村里人都对她敬畏三分。
大家点头称是。
老张听说了，就给刘婶拿了包黄色粉末，说是外国药，好使。
所幸的是，彻底痴呆之后的老张，开心多了。
既然可耻，那就是道德问题。于是大家一致认为，老张的道德是存在问题的。道德有问题，就合理解释了为什么总赢。打麻将靠的是运气，凭啥他运气总比别人好？不合理。一定玩鬼了。
“那可不，烈性传染。”
流言很快传遍村子。大家打麻将都习惯性关门了。大白天的，关什么门？开灯不嫌费电？
“这药治不了癌症啊。”老张连连摆手。
“之前还说人家老张有什么结核，肝炎啥的，全是瞎说。你们这些人，就是看不惯人家老张总赢钱。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以后别总编排人家了！谁家还没个头疼脑热的？也就是人家老张大度，但凡心眼小点的人，能白给你们药？这药多精贵啊，有钱都买不着。”说话的是刘婶。
村里有人开始质疑老张的神药。但也有人替老张不平，说药只能治慢性的疾病，需要手术的病，什么药都治不了。身体器官坏了，那肯定要切掉的。
于是就都不带老张玩了。尤其到了冬天，村里人吃完午饭没事就打麻将。平时他们在地里忙活儿，老张四处转悠，也不觉得多无聊。但是大家都玩，自己没得玩，就寂寞了。
村里刘婶家的小儿子，高烧不退，去镇上诊所挂了三天水，还是不见好，体温持续40度，躺在家里开始说胡话。大家都说，这事要坏，别看是感冒发烧，严重起来，也能死人，或是烧坏脑子。
不知从何时开始，村里人打麻将不带他了。原因大概有二。一来他动作慢，二来是总赢。年轻的时候，老张是村里小学的老师，算是村里为数不多识字的人。这温吞仔细的性格，大概也是肚子那点墨水润出来的。
老张见她执着，有些不忍心，差点就准备给了，只随口问了句，为啥非要这药。那女人才说，李二柱得了胃癌，查出来已经晚期了。老张吓出一身冷汗。
老张的烦恼是什么呢？孤独。准确说，是被孤立。
有人说，那是国外最新科技的药，可以治百病。老张的女儿，在北京做护士，那可不是一般的护士，只伺候顶有权势的人，才能弄到这特供药。
总上不了桌，老张咂摸出来，自己被孤立了。但不明白村里人为啥针对他。若是换作直性子，肯定就去问大家，自己哪里得罪人了。偏老张这性格，问不出口，只自己琢磨，但百思不得其解。
两人都无法说服对方。陷入冷战。
耽误别人时间，可耻。
这药是哪来的呢？是自己在北京做护士的女儿春节回家，随手扔在家里的。女儿只告诉他这是感冒药，比板蓝根好使。朋友帮忙在国外代购的。
孤独久了，老张反倒觉得不那么孤独了，只不停思考。可直到老年痴呆症夺走他的最后一点神智，老张也没想明白，自己的命运，怎么就能被那一小包外国板蓝根轻易左右呢？
老张为自己之前玩的小聪明庆幸。他不愿意村里人知道这药的由来，那样就没有神秘感了。所以给村里人那些药，他都是用小纸包另行包装的。其实这药粉本来有小包装，跟板蓝根冲剂似的，上面都是日文。
“癌症肯定没得治，关键看活多久，按理说，这李二柱不该死得这么快。”
有人不信，说哪有什么药可以包治百病的，外国科技就领先咱国家这么多？
水火不容，那是成年人的事，小孩子无辜。眼下自己儿子病入膏肓，再不退烧，真怕出大事。刘婶知道有些人就是抗药，在镇上诊所挂水没用，去了县里市里大医院，也一样。这是小时候药用猛了。可是抗药这事，抗的应该只是中国的药吧，老张说他那个是外国药，说不定能行呢？毕竟小孩以前也从来没用过外国药。
口口相传。老张家的药，越说越神。
老张只满口答应，但还是要药。
“这倒是啊。好像是有点太快了。”
“不可能！这药就是治……”老张话到嘴边，突然觉得不对，就缓缓说：“治百病，但是不包括癌症啊，哪有什么药可以治癌症的呢？还是得去医院啊。”
女儿怕他出事，不给他寄。老张大怒，在电话里骂女儿不孝，这点买药的钱都不肯掏，实在不行，他自己掏钱。女儿不让步，说这不是钱的事，是人命关天的事。
大家也都不再计较他之前做过的事，见他闲逛，偶尔还叫住他，给他个馒头吃。
忽如一夜春风来。老张家里有神药的事情迅速传遍全村。谁家有人感冒发烧严重的，都去找老张讨药。说来神奇，就那点黄色粉末，一小纸包，冲完喝了，病很快就好了。
“医院去不起了。其实也没指望能好，就是看你这药有用，想着怎么也能让他多活几天。”女人说完，眼眶红了，见老张没有松口的意思，便忍不住流下泪来。
心里骂归骂，不敢形于色。别给自己找事了，老张一下子翻身了，下一个被刘婶编排的，还指不定是谁。没人想过要挑战刘婶的江湖地位。她的地位，确实也是热心肠挣出来的。平时爱帮人，帮的人多了，终于赢得刀子嘴豆腐心的美誉。
“我也发现了！咋的？是不是有病啊？”
老张没想到，女儿一语成谶。
“老张那神药，不是包治百病么？结果人还不是死了。”
“老张那个药啊，吃了之后，别的什么药都不管用了，他又不给药了，可不就死得快么？”
“这不能怪老张，癌症都晚期了，神仙也治不了啊。”
不怕，不差这点电费。开着门风大，吹感冒了咋整？电费才几个钱，医药费可贵。这账都算不明白么？
也有人心里在骂：当初编排人家老张那些话，还不都是你编出来的？
看着老张的药，刘婶有些犹豫。
老张无奈，也怕女儿担心，就把事情原委告诉女儿。当然，他没说之前自己被孤立的事。只是说现在村里人都把这当神药，得啥病都吃它，所以消耗得快。当然了，人家也不白要，都给钱。要不就是给东西，反正不白拿。
参与不了游戏，围观还是可以的，村里人毕竟是大度的。但老张总忍不住要点评几句。这让玩牌的人不爽。但也不好直接赶他走。
“有用的。之前吃了你的药，他精神好多了，米饭能吃两碗呢。过了几天又不行了，大概药效过了。”
这解释大家认可。于是这事就这么平息了，但老张后怕。
“可不是么？眼球发黄，我听人说好像是肝炎，还是结核来着？具体啥病，记不得了，反正不是小病。”
偶尔有牌桌三缺一，远远地看到老张晃悠过来，跟躲瘟疫似的，赶紧关门。假装家里没人。等老张走远了，大家才开门，继续等待下一个牌腿子上门，谁都行，只要不是老张。
流言渐渐传开，老张听到的版本，也越来越难听。村子里有人得了什么病，若是久治不好，老张就知道，新的流言很快就会出现。大意都是差不多的，都是怪吃了他的外国药，才导致中国药失灵了。老张不指望能再上牌桌，只要村里人看他的眼神没有怨恨，或是恐惧，他就心满意足了。
大家失望而归。
老张知道这事厉害得很，万万不能心软。现在说得好听，等人没了，说不定官司就上门了。女儿的教训实在有先见之明。
村里有人肚子疼，吃神药怎么都不管用。后来疼得实在没办法，才去镇里的诊所。医生说是急性阑尾炎，病情拖得有些复杂，得赶紧送去市里做手术，晚了得出人命。好在有惊无险。虽然过了最佳诊治时间，病人的家属被医生一顿训斥，所幸手术还是成功的。
当然老张的女儿就是普通护士，不是村里人传言的所谓国家特级护士。但这谣言听着顺耳，老张不想解释。
“那他这是啥居心啊？哎呀，我也吃过他的药，是不是以后我再伤风感冒，吃别的药也好不了？那我不会得个感冒就死了吧？”
见自己百般哀求也无用，女人无奈离开。过了不到一个月，李二柱就死了。
后来有人说：“你们发现没？老张的眼球发黄，跟一般人不一样。”
老张的女儿一听就急了。咋能什么病都吃感冒药呢？万一是得了严重的病，乱吃药，这不是耽误人家病情么？这样下去，迟早出事。她跟老张耐心解释这其中利害。
“等着吧。谁让你们当初一个个的，不听我的。我说什么来着？老张跟村里人打个麻将都玩鬼，这样的人，他能有好心？我早提醒你们，你们不听。”
村里人便悄悄议论开了。
说话的人反驳：“怎的不信？你才有多少点见识？咱国家不是科技不行，是不让卖。你想想，这药要是随便能买到，医院得倒闭多少啊？那些医院还上哪挣黑心钱去？人家国外的医院，看病不要钱啊，所以才能卖这药。”
要在平时，肯定就婉拒了。虽然她知道所谓的肝炎，结核都是扯淡的。这谣言的源头就是她。她坚决抵制老张入局，是因为老张赢过她好几次大钱。所谓的大钱，也就是一场几十块钱。村里牌技能超过她的，也只有老张。
“哎呀！这些病可不是闹着玩的，传染的啊！”
老张没有想到，困扰自己多年的烦恼，被一包小小的药粉轻松解决。
一夜之间成为村里的红人，老张恍若隔世。他也惊奇，这包小小的药粉，竟能逆转自己的处境。想不明白。所幸这是好事，好事不必深究，只要守好药粉的秘密就行。
频繁索取这药，老张还是引起了女儿的怀疑。女儿问他是不是身体不好，怎么总要这特效感冒药？如果总是感冒发烧，那就得去医院检查，可能还有其他病。
大家都沉默，有人连连点头说是。
说到医药费贵，还真有人感冒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