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叫浅雪,但是很久没有人这么叫过我了,久到我自己都快忘记自己的名字了,在这里,大家都叫我孟婆,我的工作就是日复一日守在这苍凉的奈何桥下,一锅一锅得熬着汤。
世人称之为孟婆汤。
这一日很寻常,但也不寻常,我看到汤水里倒映的脸,陌生而又熟悉,久违了。
老王走过来,也就是传说中的阎王,我喜欢叫他老王,因为他是这里的王,他也最老。
他说:“我承诺你的,三千年后还你如画美貌。”
原来时间可以变得这么快,三千年都已经过去了。
我等到了这一天,却也怕极了这一天。
老王拍拍我的肩膀以示安慰:“缘始即是缘灭,缘灭即是缘始。”
正说着,她来了,满面泪痕,眼神决绝,她这般模样,我再熟悉不过。
“快给我一碗孟婆汤,我要立刻忘掉所有的事,我要投胎重新做人。”
她果真一点没变,每一世过来说的都是这句话,一字不差。
她叫韵儿,不,这一世她叫小如,只是,我依旧习惯叫她韵儿。
我冲她笑笑:“我帮你恢复你前面三千年记忆可以好?”
“不好,我什么都不想知道,我只想赶快忘掉所有所有的事,我只想赶快逃离这一世。”
其实每一世我都这么问她,每一世她都这么拒绝我,当然,每一世我都强行帮她恢复。
这一世,我想只要帮她恢复三千年那一世,便足够了,一切都有个了断。
随着她的记忆,我跟着她一起回到了三千年前,百感袭上心头,却道不明其一。
三千年前,我是相府独女李浅雪,身份尊贵,眉眼如画,才艺卓绝,是京城贵女中最为出色的。
然而,无论皇亲贵胄还是达官贵人,甚至连小门小户都不敢上门提亲。
因为我出生那一日,有道士来府断言:此女此生无姻缘,方保平安,若有违背,祸国殃民。
爹爹将那道士乱棒赶出,可谣言却如长了脚一般,京城中无人不知,也曾有过不信谣言者上门提亲的,但均死于非命。
转眼间,我就快成为京城中最老的待嫁姑娘了,母亲整日吃斋念佛急红了眼,非拉着我去郊外道观祈福。
我本不想去,奈何不了母亲,只能一同前往,也就那一日,所有的劫应运而生。
2
那日母亲跪在佛前,突然悲伤到不能自己,匍匐在地痛哭不已,我心有不忍,上前去扶她起来,拉扯间,我一个站不稳,向后倒去。
可是我却跌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我看见了一双世界上最纯净的眼睛,这一刻的感觉,玄妙不已。
就这样,我和舒玄相识了。
舒玄是清逸大师的关门弟子,传言清逸大师不久即将登仙,舒玄就是下一任清逸大师。
我和舒玄并肩坐在道观后山,看着脚下的万家灯火,我笑说:“你为道,我为俗不能容,这一世能如此相伴,也算和乐。”
话音刚落,舒玄的唇便覆了上来,温柔而又汹涌,原谅我无法抵抗。
他说:“我会为你入俗,你一个人的俗。”
“不,你知道的,我的命运是注定的。”
他宠溺得刮了刮我的鼻子:“傻瓜,既然是道士说的,那就也让我这个道士来说破,我要跟你相伴此生,用最俗的方式,我要娶你。”
舒玄决定还俗娶我的那一刻,清逸大师出奇得震怒,坚决不允,甚至为了阻止我们,他放弃了属于自己的仙位,他将舒玄的名字上报了天庭。
他说:“为了你的命和将来,我宁愿不要自己这仙位,我也要用所有的力量来阻止你。”
舒玄在清逸大师门口跪了一天一夜,我站在他身后,悲伤而又无奈,或许,比起清逸大师对舒玄所做的,我真的太自私。
就在我放弃的那一夜,舒玄潜入我的闺房,他说:“浅雪,你信命还是信我,信我就跟我走。”
于是,我们私奔了,也因为那一夜的缠绵,天庭震怒,竟让舒玄脚底生荆棘,每一步都如走在刀尖上。
我看着他脚底的白袜染成殷红一片,我哭到不能自己,我们如何私奔,天下之大,我们无处可逃。
舒玄只能每日躺在床上,如同废人一般,他每日都下床努力走两步,但也只能走两步,他的白袜底就红了,所以他的脚底新伤旧伤,重叠交错,血肉模糊。
他怕我担心,每日都冲我笑,可这笑容有多勉强,我一眼便知,他可是舒玄,那么骄傲的舒玄,如今只能终日如废人一般守在床上,他如何自处。
一日,清逸大师找到我,他告诉我:“南普陀山山崖最陡峭之处长了一株紫曼陀罗花,吃了可以解除天庭施在他身上的惩罚,可是代价就是凡摘花之人,必得花汁毁容,你可愿意为了舒玄……”
“浅雪跪求大师指示。”他还没说完,我便应声跪下了。
我几乎想都没想,他可以为我受锥心之痛,我区区皮囊又算得了什么?我坚信,我和舒玄之间的感情,已经超越了一切,可是我死也没想到,他食了紫曼陀罗,脚好了,心却没有了。
当他一把推开容貌尽损的我,用嫌弃的目光瞥了我一眼,拂袖而去,我的心冷得直冒寒气。我哭着砸破所有的镜子,举着刀像悍妇一样跑到道观门口叫嚣。
我威胁他,若他不念旧情,我便以死殉情,以祭奠我们死去的爱情。我以为他会稍稍动情,毕竟我们有过一段那么美那么美的感情。
而且我死也不相信,曾经那么温柔爱我的舒玄,会如此铁石心肠。
终于,他出来了,披着金光闪闪的袈裟。
3
那日阳光甚好,逆着光,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可是他说出的话却如此寒气逼人,掷地有声,他说道:“施主,您何必呢,本僧即刻等仙,望施主好自为之!”
他转头的那一瞬间,面如死灰的我挥剑抹向脖子,在我慢慢倒下的那一刻,我盯着手中剩下的紫曼陀罗花根,眼泪不经意就落了下来,砸在花根上:曼陀啊曼陀,成也在你,毁也在你,也罢,我李浅雪认了。
闭上眼睛前一秒,我看见身边突然长出大片大片的紫陀罗花。
我笑了,哭着笑了,有如此美的花开为我送行,多好。
我仿佛也看到他破门冲出来,他朝我奔赴而来,但是我看不清了,也累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飘飘忽忽来到冥界,踏上奈何桥,前世的恩怨是非又在我脑海里纷至沓来的重演了一遍,也让我的灵魂又一次煎熬了一遍。
老王盯着我的眸子看了半晌,露出惊喜之色。
他说:“姑娘深谋不见底,心有怨而无不甘,乃冥仙首选,可否考虑留下来,三千年后期满,我许你容貌依旧。”
我的笑声在冥界回荡了一天一夜,容貌依旧,好一个容貌依旧。我这副臭皮囊居然如此反反复复折磨着我,缘起缘灭,居然全在它?
也罢,就还我个容貌依旧,让我好生琢磨,这到底是一副什么样的皮囊。
于是,我没有去投胎,三千年来,无数个寂寞的日子,我在奈何桥下熬起了汤,汤本无特别,只是汤里面有我的眼泪,我受过曼陀罗花毒,所以眼泪有忘情的功效。
人世界痴男怨女比比皆是,然后却不是所有的痴都会换来等价的怨。我不忍再有人如我这般忍受背叛,所以我选择待在这里。
我没日没夜的熬着汤,再让我的眼泪落尽汤里。让那些千疮百孔的人和着眼泪喝下,每当他们空洞的眸子闪出别样的光彩,我的心也会瞬间灯火通明。
一日,我竟遇到了清逸大师,他不是自然死亡,他是自杀的,他身边还有个柔弱的女子,女子是病死的。
他看到我后,直直得僵在那儿,突然朝我轰然跪下。
他向我忏悔:“是我害了你们,我心系韵儿,我不能丢下他登仙,我只能自私的让舒玄替我,是我故意骗你去摘紫曼陀罗花,此花忘情绝爱,舒玄没有负你,他只是不记得你而已。”
我因摘花而中毒毁容,眼泪也具有忘情的功效,他食用了紫曼陀罗花,自然也会中毒。
紫曼陀罗花又称情花,花开情浓,花毁情灭。所以,我的舒玄,在服下紫曼陀罗花之际,对我的情随着花毁飞灰烟灭,而又在大片大片的曼陀罗花开之际,重拾对我的爱。
我迷糊记起我倒下去的那一刻,仿佛看到他破门而出,我以为都是错觉,原来一切都是真的。
我不知道怎么描绘我此刻的心情,我只觉得浑身发抖,有那么一刻,我想将他投入这一锅汤里,熬到尸骨无存。
是他毁了我和舒玄之间本该和乐的一世,是他,让我和舒玄,此生此世,再无可能。
“一切都是因为我,我有心口痛病,他一切都是为了我,他的债我来还。”
我看着韵儿的泪眼,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一切缘由都绕不开一个情字。
我拼命让自己镇定,我问他们:“舒玄现在可好?”
他告诉我,那日,恢复记忆的舒玄,抱着我凉透的身体坐了一天一夜,眼睛红的可怕,谁也不敢靠近,清逸大师还未上前,他就如受伤的野兽,满眼杀气。
在他手里的剑插进清逸大师的胸膛之际,是韵儿的呼唤让他清醒过来。
舒玄啊舒玄,你果然和我心意相通,纵使我们如何怨恨这个他一生敬重的师父,我们也不忍世间再多一个如我们一般的残局。
离开道观后,舒玄一度醉生梦死,每夜酒醉街头闹事,时常遭人一顿暴打,他却从不还手,反像故意为之。
直到一日,他冲撞了母亲的软轿。即使酒醉,他也一眼便认出了母亲,一下子慌乱得像个偷了糖的孩子一样,怔怔得站在那儿,不知所措。
母亲叹了口气,将我常系在手腕间的红绳塞在他手里,摇了摇头:“也罢,一切都是命啊。”
4
至此,舒玄幡然醒悟,他放弃一等仙位,跑到月亮底下做起了闲官,也就是民间说的月老。
他每天都在做的就是钻入每个单身男女的梦里,寻找他们内心的柔软,然后为他们系上红绳。
他要天下所有有情人都能成眷属,所以,他没有一刻是闲着的,他怕一不小心有所疏漏,会欠了谁。
只有圆月的时候,他会一个人坐在桂花树下,一个晚上都不说一句话。
我将孟婆汤递给清逸大师的时候,他眼里闪过一丝无可奈何:“我知道我没有资格向你提什么要求,只是我能不能不喝。”
我知道他依旧放不下韵儿,韵儿亦是,她知道清逸大师的罪孽,她愿意陪他一起去还。
而我,无能为力,我只能摇摇头,看着他们凝视着对方和着眼泪喝下那碗汤。
我终究没狠下心来,我偷偷分别在他们俩左膀右臂上各留下一个月牙印记,我知道这根本徒劳,但至少给他们留下个过往的证据。
恢复回忆的小如,也就是韵儿,早已泪流满面,陪着她走完记忆的我却麻木了,这份回忆,我陪她看了一世又一世。
“为什么,他曾经那么爱我,到了这一世,却如此负我。”
“他依然没有负你。”
我笑笑,拉着她走向奈何桥,踏上奈何桥,生生世世的片段袭来。
上一世,清逸大师爱上许家小姐,韵儿跳崖自尽,上上一世,清逸大师爱上刘家小姐,韵儿上吊自尽,再上上一世,清逸大师恋上王家小姐,韵儿当场咬舌自尽……
生生世世清逸大师总要因为韵儿的病出卖自己,生生世世的韵儿都因为清逸大师的背叛而选择自杀,生生世世清逸大师都会守着韵儿的墓夜夜寂寞,生生世世的韵儿知道真相后都会选择来世继续这一场闹剧,来替他洗尽冤孽。
这三千年来,他们都重复着这一场闹剧,鲜活的闹剧,重复的结局让人绝望到窒息。
“够了!”韵儿终于拉着我的胳膊跪倒在地,木然得喃喃自语:“不要再折磨他了,也不要再折磨我了。”
“的确够了,”我摘下了面纱。
这是韵儿第一次看到我的容貌,我看到她笑了,她抚摸着我的脸,眼神里充满希望。
她说:“你真美,这般容貌,倘若能够活在凡间,月老必定多加眷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