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沈雁第一次以这样的视角看这间屋子，心头亦是涌起几分亲切。
方元一说方正奇的名字，沈雁就想起来这人是谁了，好歹见过几面，他心中升起些许诧异：“既是你的堂兄，那想必也是一位少年俊杰，为何年纪轻轻的就……”
进了主宅，方元熟门熟路地寻到了自己住过的屋子，推门进去，整洁如新，看起来时常有人打扫照料。
方正奇原本也只是随着大流偶尔踩他几脚，方元甚至记不清他的名字，直到出了长风武院选拔名额一事。
沈雁奇道：“你是说，有人嫁祸给顾家？”
那一天，方元真正感受到命悬一线的滋味。
对他而言，这也算一种对自己的逼迫和历练。
直觉这东西玄之又玄，可往往异常准确。
他牢牢记住了这个将要了结自己性命的族兄方正奇。
方元神色复杂，低声道：“方正奇是除我之外，唯一一个与那位前辈有过直接接触的人。当时还有另几位方家子弟在场，我明日就去探一探他们的消息，若是他们也出了什么事，那我的猜测……恐怕就是真的了。”
他那会儿出于礼节，并未跟着方元上前，也就没有听到方正奇母亲低声的喃喃。
所以当名额分配的情况一公布出来，方正奇第一个跳起了脚。
撞进任阶含着温润笑意的眸子，方元渐渐沉静下来，他道：“之前同任兄提过的那位故人，其实是一位助我良多的前辈高人。”
那天方正奇带着小弟来找方元的茬，起初，无论是挑事的方正奇，还是被迫应下的方元，都以为，这会是一场再寻常不过的争纷，打一架就能揭过。
方家一共分得两个名额，按照族中众人的议论，其中一个名额铁定要落到当时的方家年轻一辈第一人，方明诚头上。
就如同在沈雁身旁时那样，可又有些许不同。
他示意方元继续说下去。
“本来我没有想到这一点，但拍卖会那天，我见到了另一个十分可疑的人物，白家大少爷白永安。”方元缓缓道来，“我曾经让他的弟弟白永宁丢足了面子，可这白永安见到我的时候，却十分恭谦有礼，言明要与我交好，我当时就觉得这人城府很深，不敢与之深交。同时，我听说……”
而且以她悲切过度的情绪，方元也问不出什么缘由来。
只是两人看待彼此的心境，都已大不相同了。
“我不知道要怎么开口。”方元颓然道，“我总觉得后悔，那天在方家，我要是没有冒失地说出这位前辈的存在，该有多好。”
“为何？”
他仗着自己修为高，又有一群小跟班，立马就带人去围堵了方元。
方元关上了门，沈雁见他面色沉凝，晓得他有话要说，主动问道：“方才路边的景象……是为何人祭奠？”
有什么话，方元连自己也不曾说过，反倒要告诉这个才相识两日的任阶？
片刻间，心思已千回百转。方元生生收住了朝方正奇母亲迈去的步子，对尚还一片糊涂的沈雁做了个手势，两人放轻了脚步，向方氏大宅里走去。
他教方元在药浴中周天运转经脉时，用过的那个木盆，还摆在那里，连灰也没落。
沈雁心中莫名一松，以另一种身份听着旁人谈论自己，这场景颇是好笑。
方家诸多子孙中，给方元留下了最深印象的，就是这个方正奇。
沈雁看他的神情，明白他心里担负了许多事，便温声安慰道：“你先不必多想，等明日问清了情况，再做打算不迟。”
就算方元因为修为过低没能考上长风武院，哪怕借着参加选拔的机会，让长风武院的人为他探一探身上究竟出了什么毛病，也是应该的。
沈雁挑眉道：“依你之见，他既然要杀你，为何又费此周折来掩饰？”
沈雁喟然道：“所以说，蒙面人第二次的跟随，其实只是为了查证，你身边究竟有没有那样一位前辈？如果真有，白永安不但不会再对你下手，还要撇清嫌疑，并且千方百计地与你交好。”
方元点点头，面露一丝得逢知己的兴奋。
方元沉默了一会儿，面色相当严肃，他道：“但我有种直觉，方正奇的死，与我有关。”
沈雁不禁生出几分掺着异样滋味的好奇。
“但是入院没多久，我就被一个来历不明的蒙面高手偷袭，险些丧命。”方元沉声道，“不久之后，又有一个蒙面人出现在我周围，但这一次，他袭击了我的同伴，他仓促逃离之时，不慎掉落了一块身份铭牌，是长风城顾家的。”
有些话，他不能对沈雁讲，却可以对眼前这位萍水相逢的任阶诉说。
而正是这段经历，才令方元见到了在弥天戒中藏身已久的沈雁。
“五大家末流的顾家？我有所耳闻。”沈雁适时应道。
方正奇的母亲想来对自己不会有什么好感，他还是不要在这种时候上前扰人悲思了。
“嗯，后来在青月拍卖会上，我与顾家的一位小少爷有所接触，我总觉得，顾家与蒙面人并无干系。”方元笃定道，“那块不慎掉落的牌子，着实可疑，更像是刻意为之。”
方元却直直望着他，面上流露出几许犹豫。
沈雁以为他在忧心今后的处境，便劝道：“你说了反倒是桩好事，那白永安因此心生忌惮，不会再对你做什么。”
久而久之，对于族里的这种风气，方宜年除了叹气，实在没别的可说了，只能任由这群小辈折腾，反正是小打小闹，伤不到筋骨。
方元是懒得上报的性子，谁看他不顺眼找上门来了，就好好打一场，打不过大不了躺一阵，伤好了又来一轮。
这些下人自然是认得他的，只是摸不准，这位以惊人之姿考进了长风武院，光耀了方家门楣的小少爷，今儿个大晚上的赶回来，是要做什么。
然而事情发展下去，内心强硬的方元怎么也不肯松口让出名额，还耍了方正奇一道，方正奇气急攻心，不管不顾，索性存了杀意。
“不，不是，是我为那位前辈引来了麻烦。”方元摇头道，“每次只要我想起，白永安的目标是那位前辈……”
以方正奇的想法，既然第一人方明诚能得一个名额，那么另一个名额理应分给他，他屈居在方明诚身下当了很久老二了。
沈雁有所预感，不再
此后，一切扭转。
方元顿了顿，换言道：“或者说，他一早就知道，我身边有一位一路相随的前辈。如果两个蒙面人真的都由白永安派出，那么第一次的确是来杀我，可在那样的实力差距下都杀我不成，白永安必定会去调查我的来历，然后他会派人来榆林镇，而我唯独在方家当众提到过，我身边有着一位高深莫测的前辈。”
“这就与那位前辈有关了。”方元轻轻叹了口气，“当时前辈并不在我身侧，而我正好开玩笑将另一位同伴唤作前辈，那蒙面人听到前辈二字时，面露惶恐之色，我又趁势瞎捧了所谓的前辈几句，他竟然被吓得转身欲逃，那时我便觉得不对，他像是早就听过这位前辈的名声。”
身藏大气运之子的直觉，不可谓不精准。
“没错。”方元说完了憋在心里的事，长舒了一口气，“而今日所见，更是让我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沈雁望着他，轻声道：“你既然有了这一连串有理有据的推测，何苦闷在心头，为何不与那位前辈相商？”
一年多前方元修为停滞不前，被视为废物之后，不少方家同辈都曾明里暗里瞧不起他，甚至做出欺侮的举动，方元当然为之痛苦过，但没过多久，他就认清了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人情冷暖，无须过多介怀，所以渐渐学会了冷然以对。
“第二次的蒙面人，并非主动出手，他一直跟在我们身后，直到那位前辈出声揭破，他才出来，而且直冲着我同伴而来，可我那位同伴与顾白两家应当都无宿怨。所以我觉得，这是蒙面人故意为之的举动，包括后头丢下顾家牌子也是，都是为了混淆我的视听。”
“之后我便时不时推想这白永安的心思，若我是他，亲弟弟受此大辱，必定要出一口恶气，所以直接派出一位蒙面人来暗杀我，并非没有可能。”
他踌躇了一会儿，对沈雁道：“任兄，有些话憋在我心中许久，无人能讲，可我一个人实在是摸不着头绪，不知你愿不愿听……”
“不清楚，明日我要去族中长辈那里，好好问一问此事。”
方元鲜少露出这般彷徨的模样。
留给沈雁片刻消化的工夫，方元补充道：“第一次出手的蒙面人至少有淬体境六重修为，不是一般势力能驱使得了的，而且他下手极狠，分明是抱着取我性命的念头而来，这长风城里与我有此深仇大恨的，白家首当其冲算一个。”
荣宠也好，羞辱也罢，在一个人没有足够能力庇佑自己的时候，都如过眼烟云，当不得真。
命途二字，竟是如此的不可捉摸。
眼前种种譬如昨日。
沈雁已经明白了他接下去想说的话：“顾白两家一直摩擦不断，可谓是针尖对麦芒。”
方元道：“是我一位堂兄，名唤方正奇。我们之间，曾有一些过节，但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会见到今日这一幕。”
谁也未曾料到，数日之后，那日被踩在泥泞地里不得动弹的方元，已经彻底翻身小有名声，而嚣张得意的公子哥方正奇，居然已不在人世，徒留路边为他燃起的纸奠。
他说着，话音慢下来，后半句话蕴在喉间，像是负载了太多的意义与重量。
这些小事，沈雁极少放在心里，这会儿听到方元从种种分散的端倪里推出了这样完整的一条线索，忍不住要叹一句后生可畏。
在门口仆从诧异的目光里，方元面不改色地带着沈雁进了主宅大门，挥退了想要迎上来服侍的下人。
可他没想到的是，方氏族长方宜年铁了心要将这个名额留给方元，一方面是出于未能尽早将方元接回本家的歉疚，另一方面是他极其相信方元的天资，总觉得方元的武道之途不可能止步于此。
沈雁见他条理清晰，叫人信服，心中顿生赞赏，便配合着问下去：“那第二次的蒙面人呢，为何又对你同伴下手？”
除去沈雁的真正来历，其余的事，方元都没有隐瞒，简明扼要地告诉了任阶。
竟是要对他说自己的事？
他在任阶身边，总是不自觉地就想卸下心防，将心头埋藏的一切都尽数诉之。
“他初次出手助我，就是在这个方正奇将要置我于死地之时。我后来能顺遂地考入长风武院，也全靠这位前辈相助。”
方元屡遭欺负的事，方宜年早有耳闻，可他越是勒令族内子弟不得互相倾轧，就越是有人心里不服气要去找方元的麻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