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雾
她又叫了一打啤酒，开了一瓶就直接喝了起来。
我一把夺过酒瓶，“别喝了，要喝是吧，我替你喝！”说完，就“咕咚咕咚”没一分钟时间，一瓶酒已经见了底。
“干嘛不让我喝，你又不是我什么人，凭什么管我？大不了今天晚上我陪你喝到天亮！”说着说着她就又拿起了一瓶。
“别喝了！”我大吼道。旁边吃饭的人齐刷刷地把目光转过来，看得我脸唰地就红了，像做了什么亏心事。
“我要走了，你早些回家，现在已经快十点半了，等会儿地铁就没了。”说完，我转身要走。
“走吧，你走吧！你就那么不信任我，你管我死活干嘛？快滚！”她趴在桌子上无声地抽泣。
我的心突然被揪着疼，眼眶也沾满了泪水。我竭力不让自己哭起来，我回头又望了一眼她。
“我不怪你，你也是个善良的女孩。只是不要在里面继续做了，早点出来回家去。”说完，结了帐扭头就走。
外边的风呼呼地吹着，冻得我瑟瑟发抖，而我此刻的心情呢，说不出来的复杂，这个骗了我的女人还要反过来再安慰她。
我难道是喜欢上她了？不可能，我连忙摇了摇头，努力让头脑晕沉的自己保持清醒。
那她喜欢上我了？我不知道，可她哭得那么伤心。不过是一个只接触不到一个月见过几面的陌生人而已，有必要这样子吗？不就是我不与她合作了嘛？
从饭店外的玻璃橱窗回头又悄悄看了她一眼，客人陆陆续续走光了，服务员收拾着桌子准备打烊，她还一个人坐在那里，一口一口地喝酒。
我踌躇了约一分钟，还是转身离开。目光触及街角微弱的灯光，大脑被酒精麻醉地晕乎乎的。
我拼命回忆刚才发生的事情，真后悔来赴这个约。可不赴约，又有什么办法呢？有些事情，总要面对面讲清楚才好。
“唉，这个疯女人。”我长长地叹息道。
广州，周五的晚上，我刚下班回来，几个哥们儿自己做火锅吃。刚喝了几瓶啤酒，就接到她的电话。
“我要见你，文冲地铁站。你几点钟有时间？”
“没空，我正在陪朋友喝酒。改天吧。”
“不行，就今天！要不你们先喝，啥时候喝完，啥时候过来找我！我在XX餐厅等你，不见不散！”
“老子没空理你！你烦不烦呀！”我推开门，徘徊在走廊上。虽然我极力控制情绪，可还是忍不住吼了两句。
“我到了。”过了没一会儿，她信息就过来了。看了下表，八点钟，懒得搭理她。到了九点钟，她又发了条短信：“我在这里等你。”
我对她实在是没了办法，干脆说清楚好了，以后再也不见。
“我有点事要处理下，你们先喝。等我半小时，回来继续。”我对着几个哥们儿笑了笑。
“是不是有妹子约呀，要不要送你几个安全套？”他们坏笑道。
“去你妹的，等我半小时，马上回来。”我迅速穿好外套，走向外面昏暗的街道。
“哎，这个疯女人！”我忍不住破口大骂了一句，思绪回到了我刚接触她的时候。
我并不认识她。一位同公司的学长告诉我，有人在做红酒和奶粉生意。而我刚好觉得红酒和奶粉生意在中国是一个很有潜力的市场，尤其是外国原装进口。这是一个很好的商机，便去见了她。
一个19岁的女孩儿，眼睛大大的，似乎透着亮光，穿着淡雅，浅白的衬衫，配上淡蓝的牛仔裤，脸上只化了淡妆，马尾高高束起，显得清新而又干练。
在麦当劳的一个角落，我听着她的分析，头头是道，不由得对她有一丝钦佩。
随后，她讲了很多她的故事。她的父亲从小不作为，还打她的母亲，她从小便受到虐待，后来在工厂打工还被人骗。说着说着就哭了，明亮的眼睛里流出眼泪，彷佛是颗颗晶莹的钻石。看着她楚楚可怜的样子，我有些同情她，我见不得女人的眼泪，可也看到了她的坚强，她要用自己的努力去给父母创造更好的条件。
她的故事打动了我，我相信了她，所以考虑了下她说的生意。
同样，我也说了自己的经历。我从来没想到，自己那些屁大点儿的经历也能把自己说到哭得稀里哗啦。
或许，在那一刻，我便入了局。
“妈的，我以后再也不同情女人的眼泪了。哪怕，她是善良的眼泪。”我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
因为，我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我并没有钱，找朋友筹了7000元。6000作为合作费用，1000去香港考察。
香港，铜锣湾S大楼，人山人海。
到处都是从全国各地来的生意人，瞬间觉得香港简直是个淘金者的天堂。这人头涌动的迹象充分说明了DH集团事业的蓬勃发展，香港小姐的代言广告随处可见。种种迹象表明，我即将开始一项伟大的事业，不出几年，身价百千万，屌丝逆袭不是梦。而和我一起的，各种各样的人，目的是一样的，大家都想借此一飞冲天。
DH集团大楼四楼。
讲台上的人，指点江山，挥斥方遒，腾云驾雾般忘乎所以。侯爵公爵们一个个现身说法。三月封侯，每个月什么活不干都有几万的收入。公爵们有放弃国家公务员投入这个伟大事业的，有放弃家里安排的好工作到这里的，有从工厂打工没几个月飞黄腾达的。
这是一个梦工厂！加入我们吧！只要你愿意，只要你努力，你会获得你想要的一切！这便是伟大的DH集团直销事业！只有不努力的人，没有实现不了的梦想！
讲台下，一个个好像吃了兴奋剂一样，呼号着口号宣言。操着全国各地口音的几十号人，有刚毕业的大学生，有在工厂做了几年的工人，也有一些二十八九岁的即将结婚的大龄青年。每个人拿一个记事本，认真地听着记着，热情地应和着。听不懂的，旁边会有一个好心的人把粤语翻译成普通话。
夜已经深了，快凌晨一点钟了，大楼依然灯火通明，讨论分享会依然热烈。很多孕妇在面对面讲DH集团代理的W奶粉让她的宝宝多么健康。那些成功的侯爵公爵们无私地分享着赚钱的方法。这真是一个充满爱的世界。
放在旁边手提袋里的货物安静地躺在墙角，里边有法国香水，波尔多地区的红酒、精油、护肤品等等，这些优秀的法国产品即将成为我们开疆扩土、发财致富的利器。这一点，在座的所有人都毋庸置疑。
有世界高级品酒师教你如何品红酒，有无数前辈言传身教，有强大的产品，最重要的还是最高达到70%的分成，发展网络带来的巨大提成。
无数成功的案例摆在你面前，你无法不相信自己会有一个辉煌的未来。可有一个最重要的问题，直销合法么，直销是不是传销？
迪哥，外表憨厚，待人和善，说话有些结巴，看起来老实巴，给大家解释：
“直销不是传销，直销是合法的，要不然怎么会有AL呢？这个行业，便是谁先人一步，便能抢得先机。而在座的每个人，无疑都是幸运的。香港是一个法治社会，要是不合法的话集团怎么能持续发展十几年呢？”大家听着迪哥的解释，心中的疑虑渐渐打消。
上午到货仓时，来来往往提货的人络绎不绝。大家看着不断被带走的产品时，都会立马明白，没有一个傻子会在不赚钱的情况下来这里提这么多货。心里都开始有些发痒了，我甚至有些后悔，为什么不早点接触，说不定我现在早已是百万富翁了。
几天的课程充实又让我对人生充满无限憧憬。“宝马雕车香满路”，这样的日子不远了。
地铁口附近，“MS咖啡馆”。
一个梳着发哥背头，一身帅气西装的人，彪哥，正怡然自得，给十来个人分析市场，如何扩展关系网。当然，更重要的事情是：投资。
商人，无利不起早，而想获得高回报，总离不开两个字：投资。你迈向成功的分水岭在乎能否筹到钱。
对于在座的每个人来说，这都是一笔不小的数目，5.5万。因为只有交了5.5万后，才能拿到商品的批发价。否则，投资的6000块钱只能做零售。那样子，你的收益还不如一个摆地摊的小贩。
有人想退出，毕竟这不是一笔小数目。尤其对于很多刚工作的人，这几乎是件不可能的事情。可是，谁又愿意放弃这大好的机会呢？如果不做，那提前交的6000块钱不是赔进去了，拿的样板货又要卖给谁呢？
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要相信，你的侯爵会帮你。于是，一大堆的筹钱计划摆在你面前。找谁借，如何借，又不让他们起疑，不让他们误会我们从事了传销行业。有侯爵从旁指导，所有的说辞看似天衣无缝。
大多数人还是没借来钱。有的甚至去找陌生的网友借，那无异于大海捞针。而我呢，不到两个小时，打了20个电话，已经借到了四万。可越当我快把钱筹够的时候，我就越感受到他们对我超出平常的热情，而那些筹不到钱的，则不给好脸色看。
我感到了一丝丝危机，便停止了借钱，找了理由说先回去，改日继续。我们看我干得不错，便同意了。
一回来广州，我便上网搜寻，很多关于DH集团的负面新闻。越想越不对劲，为什么他们一开始不告诉我是DH集团的产品，只说了去考察，6000块钱随时可以退。而在DH大楼时，为什么不留给我们私下交流的时间，我们的行踪总觉得有人跟着。可当时，我们都被兴奋冲昏了头，一个又一个的讲座和分享是不是疲劳战术，让我们无暇去思考？
接着，我开始认真思考他们所说的生意。刚开始，boss彪哥那敏锐的商业头脑和天才般的说服力，让我下决心投资6000做这个生意。因为，我不看重事，我看重人，彪哥是她介绍给我的，我相信她，所以我也相信彪哥。如果按照彪哥的方法做市场，成功的概率很大。只可惜，彪哥走错了路，欲速则不达。他选择了先做网络，后培育市场。这一点，我非常不认同。
没有良好的市场，培育的网络也只是一群僵尸，每个人手中堆满了货，那最后一个傻瓜，会是谁呢？
只要你不是最后一个傻瓜，你就不会亏。我看清楚了，可我并不愿意这样做，那就意味着你的下线将可能成为你事业的殉葬品。商场如战场，“一将功成万骨枯”。这个道理我懂，可我还是不愿意踩着别人的尸体。
良心触动了我，有如此多的人选择相信我，甚至问都不问我借钱干嘛。这样做到最后，必然是众叛亲离。
想到这里，我彻底慌了。我明白自己入了别人设好的骗局。我想到了她，那个女人，是不是骗子？她跟彪哥是不是一伙的，串通好了来骗我？
我找了一个一起去的人，跑到工商局去报案。工商局的人这样给我们解释：“这是传销，已经有很多人举报了，可是无法立案。因为找不到他们的巢穴，还涉及到境外资金，你们手里的东西太简单也不能当做证据。”
去我妈的工商局，这个局涉案上百亿，竟然没人敢管！
我管不了，也不敢管。我只能尽力去找一起去香港的人的联系方式，一个个打电话给我们，告诉我的想法。我只能做到这么多了，最后拉了四五个人出来。
可我依然良心不安，因为在讲台上，我曾豪情万丈，说要三月冲侯。我真怕，就我这句话，让很多人上了当。我也想到了她，不知道是该相信她是无辜的，还是应该怀疑她是骗子。我并没有想着要她退钱。我只想让她明白，她可能走上了一条错误的路。我想着把她拉出来，不管她是无辜的还真是骗子。
可她不信，她知道我不做了，非常伤心。她一定讨个说法，她认为这是对她人格的极大侮辱。看她的样子，我真有些信了。可有时候，真真假假，人心难测，信任值几个钱呢？
我不想再见她了，只当什么都没有发生，只当做生意赔了几千块钱而已，虽然这时候，我身上已经一分钱没有了。唯一的3000块钱，还是大学室友提早打过来的，其他的让我都一一退掉了。我要把这3000也还了，可大学室友说不急用，先拿着。
这便是我唯一的资产了，负债7000，现金3000。当然还有一张7000元的待付支票，那是我大学写的第一本书的稿费，只是不知道出版社哪天能把钱付给我。
想到这里，我还是想不管如何，能帮她就帮她，自己对她也算仁至义尽了，从此两不相欠，自己的良心也算安了。
回去后，哥们儿都已散了，屋子里一片狼藉。我一个人坐在外面的阳台上，看着漆黑的夜空，远处的灯光恍惚迷离，晚风刮过来，吹动单薄的衣衫，我的心也变得冷了。我想了想，还是打电话给她，但手机关机。“就让她自生自灭好了。”我无奈地回房睡觉，一夜未眠。
或许是这次的经历，让我感觉累了，我想到出去旅行。我的计划，便是环游中国。于是，我辞了职，没几天便出发了。我也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我只知道自己即将踏上一条从未走过的旅途。哪怕路上一分钱没有，也要为自己做出的决定负责到底。所有的苦难都不必说，所有的委屈都埋在心里，我不想让任何人为我担心。既然出发，就不问到达。
旅途结束，回到广州，迎接我的是鲜花和掌声，没有人去问我一路的艰辛。赞誉之词扑面而来，这些都不重要了。
一路上，我都没有听到她的任何信息，我也懒得去打听。当我渐渐忘记这次事件时，她突然又联系到了我。
“幸亏你抽身早，否则也会像我一样，我是罪有应得，亏了十几万。”她哭着说，眼睛里依然堆满了晶莹闪亮的泪水。
“那你现在做什么？”
“在一个4S 店做客服，一个月2000多，可是要先还1000给朋友。”
“那你要还到什么时候呢？”
“还到我不欠债为止。我已经失去了所有的朋友，也许等我把欠的钱还完了，他们便会回来了吧。”她无奈地叹了口气。
“那彪哥呢，我应该赚了不少吧？”我轻蔑地说。此刻，我并不恨她了，她也只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可彪哥不一样，我是一个精明的商人，这应该是他一手布的局。
“其实，你错怪彪哥了。他也是被骗了的，他把自己的房子卖了还债，还帮我还了一些。他是一心想带着我们赚钱的，他也是团队中最努力的一个，他其实真的开拓了很多市场。只可惜，迪哥玩了我们，一个人卷钱跑了。”
“迪哥？怎么可能，那么老实可靠的人怎么会玩我们？”我简直不可相信。
“那和我一个公司的那个学长呢，他可是辞了领导的位子去的。若不是因为相信他的选择，说不定当时我也不会亏了6000。他是因为想结婚，所以想多赚点钱的。”
“他呀，现在一贫如洗，又回到了老本行，在一家小船厂。我们不是一条线的，不太了解具体情况。”
听到这样的结局，我本该是高兴的，可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大家都是一群可怜人，只是被利用而已。而真正设局牟利的人，却逍遥法外，在香港悠闲自在。可这又怪得了谁呢？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如果不是自己想一步登天，又怎会入局？
“幸好你出来了，现在真羡慕你。”
“或许这都是缘，是命吧。如果不是这件事，我说不定也不会这么快下决心旅行。”我有些无奈，“生活还要继续，你也不要再伤心了，好好工作，重新开始吧！”
“我也想通了，这也给我一个教训，任何事情都不能想一步登天，投机取巧，还是要脚踏实地，认认真真生活。”她露出淡淡的微笑。
过了几日，通过朋友联系到了我的学长。他是所认识的人中损失比较大大的，不仅是六七万块钱，还有很被公司重视的领导岗位，还有他辛辛苦苦筹备的婚礼也因此泡了汤。我想，他应该心中充满愤恨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