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午后，暖阳洒在花园的小径上，照得人有些懒洋洋的。秦桑跟在夏明志的身后慢悠悠地走着，看着前面的影子与自己的距离越来越大。这些年，她一直喜欢走路慢悠悠的。
“阿桑，你快点，我带你去看个地方。”夏明志回过头来，嘴角微微扬起，顺着左边的嘴角往上，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酒窝。
秦桑看着他脸上那股掩饰不住的兴奋，不由稍稍加快了些步伐。秦桑很喜欢夏明志的笑容，尤其是他每次笑时，露出的那个酒窝。
夏明志是秦桑的未婚夫，父亲在南京一所大学当校长。而秦桑就是那所大学的老师。他和秦桑这次来苏州，是准备举办婚礼的。
穿过绿树掩映的小径，他们来到一栋老式的小洋楼前，不远处是连绵的西山。这里是夏明志在苏州的家。秦桑听他说过几次，今天是第一次来。
眼前影影绰绰的景象，让秦桑不禁有些恍惚。
走到大门前，夏明志突然停下脚步，一脸笑容地说：“阿桑，我要让你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新娘！”
就在秦桑一边出神地看着他的嘴角，一边沉浸在甜言蜜语中时，忽然眼前一黑，是夏明志用手蒙住了她的双眼。一瞬间，秦桑想起了另一双手。往事如电光火石般，一幕幕涌上心头......
一
秦桑从小住在苏州，父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家，再也没回来。母亲的身体一直不好，终于在秦桑八岁那年离开了人世。秦桑是跟着外婆长大的。她的童年里，似乎很少有欢笑。
秦桑有个姐姐，叫秦叶，比秦桑整整大了10岁。母亲去世的那一年，独立的秦叶就到南京去求学了。秦桑和姐姐长得很像。外婆经常对秦桑说，“要不是叶叶眼角有颗痣，我都快分不清你俩了。”
但在秦桑眼里，姐姐秦叶比她美，也比她聪明。每年的暑假，秦桑最盼望的就是姐姐的到来。
秦桑读初中的时候，秦叶就已经是南京一所大学的老师了。每年暑假的两个月里，秦叶都会教秦桑唱歌和画画，还会给她带很多小玩意儿。其中就有秦桑很喜欢的油画棒和水彩笔。
快乐活泼的秦叶就像一束光，照进了秦桑的少女时光。秦桑很喜欢听姐姐讲大学里的事情，一个又一个的趣闻从姐姐的红唇白齿间吐出，就仿佛是动听的音符在跳动，让秦桑心驰神往。
其实，秦桑心里还有个小秘密。她非常喜欢听姐姐跟她讲赵千山的故事。赵千山是姐姐的男朋友，是和姐姐在同一所大学的美术老师，比姐姐大七岁。在姐姐的嘴中，他就是个无所不能的男人。
赵千山能画世界上最美的画，也能写出最好看的字。他会给姐姐买最让人心仪的礼物，也会帮姐姐解决所有的难题。秦桑渐渐长大了，她越来越羡慕姐姐，也越来越喜欢起画画了……
秦叶每次都是风风火火的来，风风火火的去，给秦桑留下了更多的期待和遐想。秦桑决定，等高中一毕业就立刻去姐姐的大学读书。
但就在秦桑高中快毕业的那一年，很多事情发生了改变。
那年夏天，日本人侵入了北平，掀起了猛烈的战火。中国部队损失惨重，北平失守。一时间，全国的老百姓都陷入了深深的惶恐之中。
暑假，姐姐秦叶只回苏州待了一周的时间。而在这一周里，她一次也没有提到过赵千山。
一天晚上，秦叶突然很郑重地把秦桑叫到跟前，“阿桑，姐姐准备去参军打仗，你支持姐姐吗？”
“打仗？你是个女孩子呀！”秦桑瞪大了眼睛，白嫩的小脸上充满了惊异。
“女孩子又怎么了，国难当头，小鬼子杀了我们多少同胞！中华儿女都应该去报效祖国!”秦叶秀气的脸上露出了悲愤的神色。
“那，你到战场上去做什么呢？”秦桑小声问道。
“我虽不能舞刀弄枪，但可以帮他们救治伤员啊，我都已经想好了。阿桑，这事你要跟外婆保密，我不想让她担心。”秦叶认真地看着秦桑。
秦桑知道姐姐主意已定，谁也改变不了她的选择。不知怎么地，忽然问了一句：“赵千山呢，他跟你一起去吗？”
“我……不知道，或许我根本就不了解他......”，秦叶的眉头微蹙，露出一丝幽怨的神情。
第二天，秦桑就赶回了南京。临走时，秦桑一直注视着秦叶，她感到姐姐的眼神里除了一贯的勇气，似乎还藏了很多忧伤。秦叶没想到，那竟成了她和姐姐的最后一面……
二
两个月后的一天，秦桑刚刚参加完高中的毕业会。一回到家，就看到外婆手里拿着一封电报，痴痴地坐在椅子上，泪流满面。
电报里说秦叶在战场上被一颗流弹击中，不幸牺牲了，三天后举办葬礼。
秦桑一边流泪，一边急匆匆地收拾起了去南京的行李。她的心里积压了太多太多的话，却找不到倾诉的人。一夜之间，秦桑仿佛长大了好几岁。
三天后，秦桑出现在了姐姐秦叶的葬礼上。
参加葬礼的每一个人都穿着黑衣黑裤，手里拿着一束白菊花。秦桑默默地看着墓碑上姐姐的照片，水汪汪的眼睛里似乎也有千言万语……
秦桑环顾四周，发现来参加葬礼的都是姐姐生前的同事或者学生，年龄也都跟姐姐相仿。秦桑有些失望，她最希望见到的人没有出现。
葬礼结束了，秦桑往墓地外走去。忽然，她看到不远处的一颗大树脚下，坐着一个衣冠不整的男人。
男人大约三十五岁，宽松的黑衬衫外面套了一件毛料马甲，微长的头发遮住了额头，黑黝黝的胡茬长满了下半张脸。尽管如此，那露出的半张脸，还是让秦桑不禁多看了两眼。
男人不停地喝着酒，一边喝，一边看着墓地的方向。
秦桑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男人抬起头，用那双漆黑而清澈的眼睛扫了秦桑一眼，愣住了。
“你......，是她妹妹？”男人的眼神突然变得能摄人魂魄。
“你就是赵千山？”秦桑的声音有些颤抖。
“哈哈，你跟你姐姐长得还真像!”赵千山终于低下头，大口地吞下一口酒。
“你为什么不到我姐姐的墓碑前去？！”秦桑原本柔和的嗓音变得尖锐，像是在质问赵千山。
眼前的男人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忽然冲秦桑笑了笑，嘴角边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酒窝，“她可能并不希望看到我……”
“你，到底跟我姐姐之间发生了什么？！”秦桑有些声嘶力竭。
赵千山修长的身子缓缓地站直了，漆黑的眼睛再一次扫过秦桑的脸，眼神逐渐暗淡下来。他转身离开，没有再说一句话......
秦桑看着他的背影，一动不动地站了好久。
三
一周后，秦桑选择留在南京，成了姐姐学校里的一名大学生。
开学第一天，秦桑又看见了赵千山。他正和几个学生走在一起，一脸的胡茬已经剃光了，露出了原本那张很有魅力的脸。身上穿了一件白衬衫，宽松的下摆拖在腰下，敞开的领口里露出了古铜色的肌肤，和脸上的白净形成了鲜明对比。
赵千山也看到了她，却好像不认识一样，漠然的神色让秦桑很不舒服。
很快，秦桑发现自己的美术课就是赵千山教的。
赵千山上课的时候很认真，脸上自然流露出那种自信，让秦桑想起了姐姐。秦桑有好几次想跟赵千山说话，都被他爱理不理地敷衍过去。秦桑感到赵千山似乎有意在疏远自己。
有一次，课上画人物素描，秦桑画了秦叶的画像，她想看看赵千山的反应。
“老师，我画的是我姐姐，你觉得画得如何？”
“哦？我以为画的是你自己，一样的傻乎乎。”
全班哄堂大笑，秦桑却在赵千山转过身去的一刹那，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一丝不易察觉的哀伤。
慢慢的，秦桑发现赵千山除了上课的时候是认真的，其他的时候都是一副浪荡的样子，喝酒几乎是他每天最常做的事了。
一天下着大雨，秦桑下了课，正走在回家的路上。突然看到赵千山坐在路边的酒馆里，喝得醉醺醺的。
秦桑想都没想，走过去扶起他,“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赵千山一身酒气，一边指着方向，一边哼着小曲，在秦桑的搀扶下回到了家里。
那是位于一幢筒子楼二楼的一间小房子，还有个阁楼。
“你就住在这里？”秦桑记得听姐姐说过，赵千山家里很有钱。
“这是租的，我已经很久没回过家了”，赵千山一进门就倒在了床上，呼呼大睡起来。
秦桑打量起这间不大的房间，发现房内的家具很简单，都是些陈旧的货色。衣物、书籍什么的也都有些凌乱，一看就是很少收拾。秦桑走上了阁楼，发现里面堆满了画画用的颜料和画笔，一张画到一半的素描正放在画板上。
仔细一看，那画中人俏丽的眉眼间有颗痣，秦桑知道赵千山画的正是她的姐姐，秦叶。
秦桑在姐姐的画像前看了很久，又拿起旁边一个大大的画夹，随手打开。一不留神，从里面掉下来十几张画。
秦桑呆住了，那十几张画里有油画、有素描、也有水彩，可是画上的人却是同一个，秦叶！秦桑的眼眶不觉湿润了，她知道，赵千山的心中始终有她的姐姐。
四
那天以后，赵千山看秦桑的眼神变得柔和了许多，也不会在公开场合嘲弄她了。上课的时候，他还会帮秦桑指出画得不好的地方，耐心地讲解。秦桑发现，赵千山从来不叫她的名字，每次都是叫她“丫头”。于是，秦桑也就把他称做“大叔”。
一次，赵千山提出请秦桑吃饭。秦桑跟着赵千山沿着秦淮河一直往东走。
北风呼啸，江水奔涌，在那动荡的年月，秦桑很多时候会不由自主地心急，她走得很快。
“丫头，你走那么快干嘛？女孩子走路要慢慢地，才好看……”赵千山走在秦桑身后，嘴角上扬，小小的酒窝挂在了那张略带沧桑的脸上，露出一副让人百看不厌的神情。
秦桑睨了他一眼，但很快便放慢了脚步。走了大约有一个时辰，他们终于来到长江边的一处寺庙附近。
“丫头，这里是你姐姐以前最喜欢来的地方。”赵千山看出了秦桑眼里的疑惑。
赵千山带着秦桑走进了一家农户开的小茶舍。农户的女主人认出了赵千山，很热情地打了招呼。当她看到秦桑的时候，惊喜地说：“哎呀，小秦姑娘怎么越长越年轻了呀！”
秦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知道她是把自己认作了秦叶。
赵千山点了壶茶，拉着秦桑坐在了临江的位子上，目眺前方，“你看，这里能看到浩荡江水，川流不息，多美！”。那天，赵千山跟她讲了他和秦叶之间发生的一切。
秦桑一直默默地听着，终于明白了姐姐那天为什么会难过。
原来，秦叶决定去参军前，是跟赵千山商量过的，希望赵千山也能跟她一起去。赵千山虽然是个知识青年，可从小养尊处优，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要上战场杀敌，所以一开始果断拒绝了秦叶的提议，还坚决不许秦叶去。
所以，秦叶那次回苏州的几天里十分伤心。她决定自己一个人去前线。
再后来，赵千山终于知道任何人也改变不了秦叶的意愿，于是决定陪秦叶一起去。还写了一封信给秦叶，约好两人在七月底的一天，一同奔赴战场。
不料那封信被早有察觉的赵千山的父母看到了，硬是把他锁在房间里幽禁了整整一个礼拜。等赵千山出来时，秦叶早已离开了。
于是，一对有情人从此天人两隔......
赵千山的心里一直很恨自己，他觉得自己如果早点答应秦叶，就能陪着秦叶一起去战场，秦叶也就不会牺牲了。
秦桑明白了事情的经过，不由得对眼前这个英俊而面带忧伤的男人多了几分同情，也对她的姐姐多了几分怜惜。
要不是该死的战争，他和姐姐该是多好的一对啊！
不知为什么，从那天起，秦桑忽然觉得自己在这个陌生的城市不再是孤身飘零了，她似乎能从赵千山的身上看到姐姐的影子，也能感受到赵千山心底那股深深的忧伤。
而赵千山也会带秦桑到秦叶曾经去过的每一处地方，吃曾经吃过的每一道小吃。渐渐的，秦桑发现当她提起秦叶的时候，赵千山的脸上也开始有了笑容，嘴角边的那个酒窝时常会出现。
秦桑还发现，自己总喜欢跟在赵千山的身后走路，慢悠悠地，心里盼望着有一条路可以让他俩一直这样走下去……
五
战乱的年代，似乎没有什么是可以天长地久的。
日本鬼子的步伐没有停止，北平的战火很快蔓延到了南京。那一年的冬天，南京经历了历史上最惨痛的一段岁月。
每天，敌人的飞机会在城市上空盘旋，投下一枚又一枚炮弹。很多的屋顶上架着高射炮，流弹不停的飞过来，尖溜溜一声长叫：“吱呦吱呦……”然后“砰”，落下地去。那一声声的“吱呦……”撕裂了空气，撕毁了神经。
学校都已经停课了。秦桑打算让赵千山和她一起逃离南京。
“大叔，我们离开这里吧！”傍晚，秦桑找到了正在家里喝酒的赵千山。
“我不想走……我想待在南京。”赵千山的眼睛从窗户看着远方，似乎想起了很多事。
“你难道想在这里等死？我……不想离开你！”秦桑鼓起勇气，她突然想起了姐姐，秦叶当年应该也说过相同的话。
赵千山回过头，与秦桑对视了好久，终于垂下眼帘，“丫头，你还小……”
“不!我不小了，很多年以前，我就记住了一个叫赵千山的男人!我想替姐姐来照顾你……”秦桑哽咽着，颤抖的声音里透着坚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