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
——《老子·道经·第七章》
1
当沈子谦踏上这架航班时，从没想过将会遇到一个彻底改变他命运的人。
这个早晨像沈子谦度过的众多平淡无奇的早晨一样，丝毫看不出有什么特别：天不比往日更蓝，云不比往日更白，广播里空姐的声音，也并不比往日更甜美。
“……飞机很快就要起飞了，客舱乘务员现在将进行安全检查。请您在座位上坐好，系好安全带……”
过道中巡查的空姐面容清秀可人，只是一脸僵硬的职业假笑实在有煞风景。沈子谦心里为她感到一丝惋惜，干脆倚在窗边闭上眼打起盹来。
“沈教授不喜欢空姐的假笑？”略带调侃的话语令沈子谦惊诧地睁开眼。
说话的是刚上来不久的邻座，这个男人大约三十来岁，整个人都裹在黑色衣裤里，衬得脸色蜡黄，似有病态，一双眼睛却深邃明亮，显得与整个人格格不入。
此刻，他正用那双眼睛颇有兴味地望着沈子谦。
沈子谦心里有几分不悦，毕竟，被人窥视到内心的想法，对谁来说都不会是什么美好的体验，更何况对方还是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沈子谦面无表情地耸耸肩，继续闭上眼不愿理会。
“自然才是美，可惜长生天里已经没有什么是自然的了。”男子喃喃自语地叹息。
“长生天”？正在假寐的沈子谦心中一惊。
“我想，沈教授对长生天不会陌生吧？”
沈子谦无法继续用假寐躲避，只得睁开眼：“抱歉，我想你恐怕认错人了。我不认识你，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认错人？”男子眼中嘲意更浓，仿佛刚刚听到一个最蹩脚的笑话，“沈教授，你恐怕还不知道自己在我们那里多么有名。我就是认错自己的亲妈，也不可能认错你，尽管你看上去更年轻。”
一丝尴尬在沈子谦脸上划过。多年前他曾在外地一所大学任教，因为课讲得精彩人长得又帅，的确在当地小有名气，不少人号称是自己的粉丝，莫非眼前这个男人也是其中之一？
“沈教授坐这趟航班，是去参加长生天计划的生物学研讨，对吗？”男人目光灼灼。
沈子谦有些不安：“长生天计划”作为一项人类生命研究项目，是被各大合作国列为绝密级别的，作为生物工程专家的自己也不过一周前才被授权参加研究。
而眼前这个来历不明的人不仅对此一副了如指掌的模样，还公然在这样的场合随意谈论。他究竟是什么人？
“我是谁并不重要。”男人似乎对沈子谦的想法一目了然，“重要的是：我要做什么。”
男子阴郁的面孔令沈子谦心中升起几丝不祥的阴霾，他警觉地盯着来人：“那么，你要做什么？”
“杀一个人！”
“谁？”
“你！”
2
方青山从“长生天国际卫生鉴定院”出来时，心情异常复杂。
这所名为“卫生鉴定院”的机构实际上是一座医院，不过这家医院从不对普通民众开放，只针对如方青山这样从事特殊职业的人定期进行身体指标鉴定。
方青山已经不记得自己在这做过多少次鉴定，在此之前他的各项指标一直是“A+”，这意味着他可以继续高枕无忧地从事现在的职业。而这一次，他竟在鉴定显示仪的一片绿色“A+”中，看到两个醒目的红色“A-”。
方青山感到一百年里从未有过的慌乱。对普通人来说，两个“A-”尚属于“保留”范围，不会有什么危险。但可惜，方青山并不是普通人，而是“长生天全球净化联盟”的盟员。
这个已经存在了五十年，却从不为人所知的秘密组织，对盟员的身体指标要求极为严苛，必须保持绝对纯净与健康，达到“A+”级才能继续留在盟体中。而自己如今出现了两个“A-”，显然已不再符合要求。
不达指标的盟员会怎样？这一点方青山并不清楚，加入盟体时上方承诺会为盟员持续升级基因，让身体始终处于最佳状态，可现在怎么会出现“A-”？上方应该很快就会知道这件事，或许现在已经知道了，他们会怎么处理自己？
方青山心乱如麻，真想找个盟员问问，可这注定是痴心妄想，因为除了自己，他从未见过任何一个盟员。
这个尚不为外界知晓的盟体，将保密措施做得滴水不漏。不仅要求盟员守口如瓶，而且完全切断盟员间任何建立联系的可能，无论派送任务还是身体鉴定，都由上方亲自进行单线通知。
因此，即使盟友与自己是邻居、朋友甚至夫妻，也根本不可能知道彼此的身份。
盟体如此大费周章地隐藏，是因为他们进行的是一项有违人伦的净化行动，净化的对象不是空气、河水，而是——人类！没错，这个所谓的净化联盟实际就是杀手集团，而且是经过长生天核心层秘密授权的杀手集团。
这里吸纳了许多像方青山一样为长生天效力的盟员，他们通过梦网寻找指标出现异状的人，为他们策划并制造死亡。意外也好，自杀也罢，只要能让他们以不被人怀疑的方式死掉就行。
方青山在指标监测组工作数年，从没觉得这种做法有什么问题：现在是2219年，在人类不再自然死亡的长生天，地球已经容纳了太多毫无用处的人。
他在地层见过许多这样的人，他们就像地球的癌细胞，除了大肆吞噬自然资源，加快地球的衰亡，根本毫无存在价值。保护自然资源已极为有限的地球，清除这些无用的“癌细胞”，当然是件正义的事。
然而此刻，方青山多年来坚定不移的信念开始动摇，他第一次对自己五十年前做的选择感到后悔，如果当时没有加入“长生天全球净化联盟”，而是继续做一个平凡的小职员，或许就不会有现在的烦恼。
可是，如果没有加入盟体，自己怎么可能和家人离开地层居住区，生活在昂贵的云端新区？
看看那些地层的人，他们不得不忍受各种污染，生不如死地苟延残喘。其中绝大多数，都已成为清除对象，如果自己没有搬离，恐怕也已经被清除了。
这个假想令方青山心里乱成一团，一个被自己拼命逃避的猜测不可抑制地冒了出来：现在的自己，会不会被盟体清除？
3
“杀我？为什么？”
黑衣男子的话令沈子谦心头一紧，随之而来的不是恐惧，而是迷惑：自己向来好静，极少参与社交活动，活动范围局限在生物学术的小圈子里。除了性格孤僻待人略显冷淡些，自问没有得罪过谁，怎么可能和人结下仇恨呢？
“沈教授怎样看待长生天计划？”男子突然转换了话题，对沈子谦的问题置若罔闻。
“什么？”沈子谦有些愕然，这种跳跃性的交谈方式令他很不适应。
“沈教授认为人的生命应不应该永恒呢？”
“你是指……长生不死？”沈子谦试探着问。
男子挑了挑眉，算是肯定。
沈子谦忽的有些感伤：“人的生命太过短暂，能够长生不老，是人类自古至今的梦想……”
“这么说，沈教授是希望人类拥有永恒生命咯。”男子颇为失望地摇了摇头，“你的确该死。”
“你要杀我就因为这个？”沈子谦好气又好笑：“开什么玩……”
“笑”字还没出口，便被一个冷冰冰的异物突如其来顶在腰间。沈子谦的表情瞬间僵化，直觉告诉他：腰间那东西足以顷刻置他于死地。
“我从不拿生命开玩笑。对我来说，你赞同人类永恒不死这个理由已经足够了！”男子嘲弄的目光肆无忌惮地扫视着他。
沈子谦咽了下口水，静静地望着他，不敢再轻举妄动。
“像神一样的沈教授似乎害怕了？”黑衣男子嘲讽道，“或许正是因为怕死，你才创造了长生天。”
“我想……咱们之间恐怕有些误会。”沈子谦鼓起勇气解释，“长生天计划并不是我创造的，我只是众多受邀参会的科研人员之一，今天还是第一次去参与研讨。我只是个无名小卒……”
“无名小卒？”黑衣男子冷笑起来，沈子谦多希望有人能发现自己的困境，可寥寥无几的乘客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坐在机尾处的他们。
“没错。”黑衣男子敛起笑意，“现在的你的确是个无名小卒。但是，这次研讨将让你成为一个万众瞩目的人，哦，不，应该是万众瞩目的神！”
“简直是荒谬！”沈子谦忍不住叫起来，“科研的成功怎么可能一蹴而就？”
“那是你的事，我并不关心。”男子冷冷道，“对于两百年后的我来说，这一切都是事实。”
“两百年后？”沈子谦目瞪口呆地盯着他。
“没错。我来自长生纪119年，用现在的历法计算应该是2219年。”
“长……生……纪？”
“现在是2019年，距长生纪还有一百年。到那时地球上所有人类的生命基因都被彻底改写，身体在发展到三十岁的巅峰状态后会永远保持不变，只要不遭遇意外，每个人都可以长生不死。
“那个世界被命名为长生天，以长生纪做历法。”男子冷冷地望着沈子谦，从牙缝里狠狠挤出几个字，“这一切，都拜你所赐！”
4
方青山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回到家的，他沉浸在失魂落魄的焦虑中，竟放松了杀手应有的警觉，直到进屋才发现有人不请自来。方青山一惊，立即开启自体激光防御。
“别紧张。”不速之客是个陌生女人，她身材纤细而娇小，一条红色连衣裙活像团跃动的火焰，衬得坐在软榻上的她十分妖娆。
“你是谁？”方青山铁青着脸，对她的美丽视而不见。
“说了你也不认识。我是童荭。”她邪魅一笑。
“谁让你进来的？想干什么？”方青山懒得理会她的风情。
“火气真大！”童荭耸耸肩，“看来两个‘A-’对你打击不小。”
“你怎么知道？”方青山惊得脱口而出，“上方派你来的？”
“你不会天真地以为，这些数据只有盟体那些家伙才能得到吧？”童荭戏谑地望着他。
自己生死攸关的秘密却被一个莫名其妙的女人拿来调侃，方青山又惊又怕，说不出话来。
“知道不合格的盟员会怎样吗？”童荭将身子稳稳地倚在软榻靠背上。
方青山一愣，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童荭嘴角抿着冷笑，轻轻抛出一个词：“清除！”
一股寒意令方青山后脊发凉，嘴上却依然强硬：“胡说！上方说过会为我们升级基因，保证身体的最佳状态！”
“哦？如果他们真能保证，你怎么会出现两个A-?”童荭狡黠一笑。
“上方不可能……”方青山还在无力地辩驳。
“连生命都可以永恒不死，还有什么事不可能发生？”童荭嘴角微翘，讥讽的笑意毫不掩饰地溢出，“别告诉我你从没想到过这一点。”
方青山被戳中心事，脸色一寒，“你是来杀我的？”
“杀人？我从不做这种事。”童荭眼底露出一丝不屑。
方青山烦躁不已，这个神秘的女人究竟是何方神圣？在自己命运叵测的时候突然出现，究竟是福是祸？
“你到底来做什么？”
“别着急。”童荭微微一笑：“先看看这个。”
她指尖在空中轻触，开启了身体内置全息影像，眼前立刻出现了一个儒雅的男人。
方青山认得，他就是两百年前研发出长生技术，并在一百年前阻止没有钱实现长生的贫民暴动，提出为人类无偿改写生命永恒基因的生物专家，他就是长生天的开创者——沈子谦。
“尽管生命宝贵，但对如今的地球来说，自然资源比人类的生命更珍贵。”
沈子谦声音沉痛，“为了不让地球被人类毁灭，必须立即成立净化联盟，人为消灭体内有瑕疵的人类，只保留最有价值的基因。启动梦网监测系统，民众指标一旦出现异常，即由盟员人为净化；若盟员指标异常……由盟体特殊净化！”
“不……不可能……”方青山觉得胸口被狠狠打了一拳。
“杀人就是杀人，理由再冠冕堂皇也是凶手。”童荭对沈子谦的影像嗤之以鼻，继而对方青山道：“听说你的妻子和女儿三十年前在地层死于车祸，是吗？”
“是……”方青山心底一阵刺痛，“是我的错，我不该答应带她们去地层参观……”
“即使没去那里，盟体同样会让她们死，只不过可能不再是车祸，而是别的什么意外……”
“不可能！”方青山粗暴地打断她，“上方说过会保证盟员家人的安全，不会列为清除对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