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落

2018-11-21 21:46:39 作者:沈凉

顾晴天长到四岁时已是个伶牙俐齿的小丫头,连她娘有时都说不过她。小孩子的逻辑最是古灵精怪,她说天上的星星是银的,你便说破了天去她也决不能相信那是金的。顾家少爷逢年过节的也爱抱抱晴天,甚至有时平日里也会来赵四小姐这边坐一坐了,便只为了逗这丫头叫一声爹。

到了十六岁上本是要结亲了的,赵四小姐不从,想尽了办法拖得一日是一日,央得了父母将她送进了女师大。

两家的长辈并非不知这些个内里的细节,每每赵四小姐回门或是赵老太太偶尔来陪她住上两日,才算得上是她能与人说上两句话的机会。

然而总是没有的,我也知不会有的,赵四小姐的性子,那便是天塌下来也惊不醒的淡,又哪会在意叫门的路人呢。我又感激她这性子,虽是再想见,见着了心下怕是更会为着爹觉得对不住,不如就这般不见,至少还能来这门上,送些糕点物事,依着晴天的孝顺性子,她总能得着些,若是再好奇问了,总不至于遗忘了我这个人。

爹娘供着我读书已是吃力,前两日我还在照相馆的走廊里听到请的两个小工商讨着说是要回乡,店里缺了人手,这生意就更是不好做了。街道是一年比一年冷清,有些人家连新生的娃儿都养不起了,说是要有战乱,谁又说得清呢。

娘是个没主意的妇人家,一辈子操心的,不过是爹和我们这三个孩子。弟弟还没到娶亲的年纪,妹妹已经嫁了人,左右不过是我,最让爹吊着一口气放不下心。

我将赵四小姐的相片一张一张翻洗了出来裱了挂在店里内堂,总觉得这一年一年的变迁许是能帮着招揽些生意也未可知。有时整日的没有来客,我便对着这白墙发呆,似是能将这黑白的相片看出茶香气来。这两年光景愈发地不如从前了,整一个镇子都冷清了不少,然而相片里端坐的女子,却似是被这年月洗去了茧,竟能看出笑意了。

我也帮晴天拍相片,拍得比赵四小姐可多着不知多少。这女孩儿家长起来飞快,前儿还是不知事的小毛孩子呢,今儿就懂得见着人垂着眉眼道万福了,那恬静的样子倒像极了她娘,只是起了身咯咯的笑盈盈的嗓子,透露了这轻快没烦忧的小丫头片子的天真。

赵四小姐在红卫兵闯进屋的时候,遣了晴天逃来了我这里。我后来还曾去那屋里看过,空落落的什么也没剩下,便是那把太师椅,也被劈开了扔在了院子里。

赵四小姐便不起身,将这停了沸的水沏进杯中,热气带着茶香袅袅地勾了人的魂,只记得杯中被四散冲开的鲜绿叶子趁着暖缓缓的舒展了身子。窗口渗进病恹恹的阳光,茶叶被着的白毫渐离,梦游般地在水中悬着,间或反射些不易察觉的光芒。

「愿你守着她,便似我交付与你的,是那年的自己。」

晴天倒是个懂事的孩子,并不因这剧变就移了性子或是哭闹,虽有时嘴馋以往常吃的藕粉桂花糕,也只一次年节我问她想要些什么礼物时嗫嚅了这么几个字,平日里清粥小菜也吃得香甜。但那日我拎着那千央万求从娘那讨来的桂花糕晃在她眼前时,那眼神儿里贪婪的欢快让我和一旁看着的赵四小姐甚至是眉姐儿都黯然地揪了心。

那便是赵四小姐。当日我并没瞧清楚她的样貌,只是爹自顾自地照相,我便得了空四处兜转,在敬茶的时候嗅到了股子隐着果香气的茶香。现在想来当真侥幸。

但晴天总是有些怕她,许是因着赵四小姐身上有股子清冷自持的味道,像是刚泡开了的碧螺春,香是香得吓煞人,却有些不敢靠近。唯有笑时最是好看,眼角能有些灵动,衬着瓷白的脸颊泛得些看不出的红晕,像是初绽的梨花,再素净也瞧得出些儿俏皮劲儿来。

苏南大户人家娶亲大抵都是这样,大红的绸缎挂满了每一处门廊,依依呀呀吹打着的是送亲迎亲的队伍,千百响的鞭炮在新嫁娘进门的一刹那点燃。

从此晴天跟着赵四小姐搬离了从小生长的大宅,再没了能撒欢儿的院子,只剩了一进一间堂屋两间厢房而已。家里的阿姐们也都遣散了,只留下最与我相熟的那位眉姐儿,打理着两位小姐的起居。

我在门外还是待了半刻钟,这是大周末的夜里,门外连个人都没的,还下着雨,哪家的灯光都透着些暖黄的温馨,我心下还是盼着娘一心软叫我回去,我便能重新扒拉两块红烧肉吃。

我始终留着那一日晴天惊惶地撞进我家的门时,掌心里捏着的那一封浸透了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的信笺。

「你到底是没心思找,还是心思都给那守活寡的四小姐连魂儿一起勾了。」

其时我业已二十七,娘肯松口发派了我几块糕点,原是想着我终于在哪个关节上开了窍,在这清苦的年月凭着这糕点打动哪家闺女的芳心去了。然而娘想不到,我确是有着这心,可这甜糯的糕点,却不是送与我私心里呵护着的人的。我为的,不过是看那整日胧着阴霾的梨花能些微地舒了心,扬了嘴角展了眉,煮了新沸的开水款待我一缕茶香。

赵四小姐之所以一直被人称作赵四小姐,可见并不是因着她年轻,而是委实由于她从未正经做过一天顾太太的缘故。

赵四小姐是白净的鹅蛋脸,温润的眉眼,平日里没什么喜怒,总是副惊世不醒的样子,便是晴天闯了祸打了杯盘碗盏,也不过是微微地蹙了蹙眉叫阿姐们收拾了便罢,并不嗔怪。

之后的两年我仍是每到初冬的那一日便端着相机去顾宅照相,然而赵四小姐大约是不知道,我家的照相馆子早在我拎了桂花糕的那一年,便因着世道关了张。那样的年月,谁还有这心思照相呢。父亲感叹着时运,让这好不容易开起来的营生又失在了自己手里,再不舍得这些个手艺,却也没了用武之地,更别提那三层楼的馆子,自是在那些年也被收缴了的。

那时的我只得十二岁,十六桌的宾客哪家也当我做没看见,我大约是一辈子也没再吃过那样精致的饭食。爹终于在哪一桌上找到我催着我离开的时候,我肚皮已胀得滚圆。我想,那大概是我儿时最欢喜的一餐了吧。

忽而隐约瞧见顾家大宅前像是有个什么人,躬着身子抱着个什么包裹放在了门檐的尽里面,那样子看起来像是个妇人,抹一把脸拍了拍那包裹,像是哭的样子,还对着门内拜了几拜,把那雨伞支在了地上。也不知她是不是突然余光瞧见了我,怕着似的跑开了,跑着还不忘回头看看那门前。

一旁的小几上搁着两只透明的玻璃杯子,杯底有薄薄一层青绿的茶叶,暖炉上新沸的白开水才端下来,浅白的雾气在清冷的空气中兀自不得歇地窜,只一忽儿便隐没了。

爹在卧房里浑浊的咳嗽声伴着娘苦口婆心的劝说像是十年前碎了的那碗黄鱼煨面一般一根根淋漓地扯着我的神经,我天天往外跑,不能说没有怕他们催亲的原因。可这一回娘是着了意地从我这讨一个说法了,许是看着爹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怕是还没见着新媳妇儿,就要撒手了。

娘起初是不知我这些心思的,我也自是不敢让她知道,回回不过是说为着晴天这小丫头片子,救了她来,总也舍不得不管。我也曾在晴天小时扛了她在肩上看灯会,被娘瞧见过,娘也喜欢这水嫩的女娃看着伶俐,脆生生的姨叫得娘心里开了花儿似的,自也不来管我。

在那一刻我竟是不知道要不要抱起她的,我身上湿着,生怕冻着了她。那妇人大约是养不起这娃儿了,虽是鱼米之乡,但也经不起这乱世,上海都说是要陷落了,沙溪怕是也不远了,兴许妇人觉着赵四小姐好歹是个望族之后,说不准便能保得了这孩子周全。

爹死在那一年初春,土地刚松软了能闻得到新发的青草被碾了渗出草汁腥气的日子上,娘从那以后再没与我说起过赵家或是亲事,甚至再没与我说过几句话,想是心下怪着我,生生地气死了爹罢。

那时我并没多想,大约是小姑娘家整日在家待着无聊,抢了这罕有能见着人的活计来做。于是每每也与她聊上两句,站在虚掩的门前,私心里盼着也许赵四小姐会从堂前路过,又或者来叫晴天吃饭,再或者出声问问是谁也好。

然而我心下有时会有细微的窃喜,这小丫头片子一声一声清清脆脆地对着赵四小姐叫娘,却任顾少爷如何哄骗也不张口叫他一声爹。赵四小姐每到这时就看着满堂乱跑的晴天轻轻地笑,而我,便能偷偷地抬眼瞧瞧这不常见的初绽梨花。

我便知这一回这一碗红烧肉我是吃不到了,只得悻悻地离去。其实我并非不懂得爹娘是为了我,然而这三四年间世道变了,日子并没之前好过,我也并不是看不到。

赵四小姐后来坐在堂前那把太师椅上端着玻璃杯吹着茶叶,看着晴天捧着桂花糕一口一口吃得仔细,与我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自己当年还只十岁的时候,哪里想得到这世道,两块糕点也要盼上几年,终于得了还舍不得吃,先拿着孝敬娘来。

我是一直记得这茶香的,每年来给赵四小姐照相,总能得她款待这一泡洞庭碧螺春。我本不懂茶,平日里也不吃茶,更没什么煮水品茗的雅兴,却单单对赵四小姐沏的洞庭碧螺春,是每年都盼着,像是个什么瘾一般地戒不掉。

然而天真有天真的祸,赵四小姐的宅子,便是被这天真一不小心给迁了的。说来其实也怪不得晴天,土改什么的,并不是一个小孩子带错了一条路,便能避得开的。

然而我只听见爹约是摔碎了那只还满着黄鱼煨面的青瓷碗,钝重的声响伴着汤水淋漓,像是两位老人突然掉落的热切的冀望。我听得爹重重地叹了口气,道十六七岁的男儿最是反叛不懂事,为了他好的话句句听不进去,罢了,罢了。

最清苦的时候连租子都没得收,赵四小姐便遣眉姐儿每年年关的时候腌些咸鸡风鹅,寒露时酱些雁来蕈,哪怕一餐只是一碗清粥两碟小菜,这小菜也需得精致美味。

我央了那阿姐去热了碗米汤来,吹温了给孩子喂了两口,也不敢多,但她倒是终究渐渐地安静下来,许是屋子里暖些,小脸也稍稍有了些暖色。

而今晴天是我的妻。

眼见是还没开席,我们跟着引路的阿姐进了堂屋。

我没记得这喜宴的吉庆,只记得鞭炮响起的时候,新嫁娘低垂的盖头死了心般地抽噎了两声。

晴天接得了桂花糕,头一件事却是打开了油纸拈了一块给赵四小姐,又羞羞赧赧地拈了一块到我身前,挑着眉眼看了我,又低了头桃花般地粉了脸,更折了半块捧给了眉姐儿,而我们自是都哄着她并没接,可心下都感动着,大概这十岁的女孩子心思也细了,在这动荡变迁中懂得了心疼身边的人。

我不知道现在想来这算是赵四小姐的幸抑或是不幸,空落落四进的院子,平日只有她一个人与几个家仆杂役。大门整日并不大开,开了对上的也不过是顾少爷与白小姐声色犬马纸醉金迷的恩爱。

这样的人家出手都阔绰,光是随手的打赏便抵得上旁人几桩小生意。况且赵四小姐其实是知书达理的,爹说,便是对着这一位请来照相的师傅,礼数也没少了,奉了茶还留着尝了些精致的茶点,才叫下人揽了黄包车给送了回来。

赵老太太也心疼自家的女儿,哪个不是捧在手心里呵护着长大的。女儿家从小性子便不大和顺,全家上下就她一个最小,宠着惯着长大了,又上得几年新学,思想里更是与那些个三从四德的教条不以为意的。而今一个人整日与书本消遣了,话都没人说得上两句,赵老太太说不心疼那是不能。

当时也是这般病恹恹泛白的日光,冬日总是要到近下午才能觉出些暖来。大宅的院子里是大块的青石砖铺就的地面,砖缝里偶尔窜出些还没长熟便被冻萎了的草茎。满院摆着四四一十六张圆桌,尽里面是张红木的八仙桌,两旁各一把太师椅,那便是现如今赵四小姐仍坐着的这一把了。

晴天回来的时候我刚收拾好相机,箱子里还放着之前洗出来她从小到大的照片,本是想着这次留给赵四小姐,不能装一册梨花影,好歹集一本桃花颜,兴许赵四小姐这什么都不在意的淡泊性子,也能品出些端倪呢。

二年级的时候听说顾家少爷看上了白家的小姐,赵四小姐还着实心下窃喜过两日,以为为自己谋得了个两全的结局。然而顾家少爷不愿拂了父母的意,径自纳了白小姐为偏房,赵四小姐那刚刚点着的理想的星火还没开始燎原便被顾少爷这好心的一盆子温水浇得透湿了。

下一年的初冬爹再上顾宅照相时,帮着支景的小工便是我了。那时我已对这堂屋相当地熟悉,与赵四小姐的话也能多少搭上几句了。晴天见着我也常笑,大约这满屋子的女子,偶有我来时有些个不一样的味道

这一晃便是十来年,到那日初冬,我又上了赵四小姐的门。寒屋里新沸的开水,赵四小姐微微发了福的身段,依旧穿着那袭墨绿丝绒的旗袍,依旧是那把黄花梨的太师椅。

并没什么别的因由,也没什么惊天动地被强拆开的姻缘,赵四小姐不过是从小多读了几年书,不惯顾家那股子铜臭气而已。自觉若是能在女师大安稳地过上三两年,求得个什么机会躲得了这一门亲,且算是为自己挣得了些许自由。

而我与爹娘的争吵也以我的胜利告了终。倒不是我道理多些,实在是学校都停了课,爹娘虽是有心送我去学堂,却也没了门道。

这苏南的小城,家家户户依着流水而建,正门对着街道,后门打开便是河道。白日里主妇们在河边清洗衣裳,咕叽咕叽的捶打声中夹杂着的便是些大户人家不得说的秘闻。

孩子仍在哭着,宅子里几位阿姐都聚了来,抱的抱哄的哄,却没一人能让这孩子片刻消停。毕竟是些年轻轻的闺女家,跟着赵四小姐,哪里能知道如何打理婴儿,倒是我,家里还有两个弟妹,多少知晓些门道。

可这婚姻,女人不过是家里掌事的手里一颗棋子,能用来拉拢一桩生意或是换来两家交好,那就算得上是没白生养,哪有什么选择呢。

那年代,上着新学的青年们刚刚知道了要自由,那新鲜热乎的盖着自由二字的理想,比着什么绣裙罗衫都时髦。

“便叫她晴天吧。”赵四小姐起了身,并没再看她一眼。

我心下叹她的不容易,这近三十年动荡的岁月,她一个女人,如何留得住堂屋里的一桌一椅。一旁的小几上搁着两只透明的玻璃杯子,杯底有薄薄一层青绿的茶叶,赵四小姐翻了腕顿了顿,将那停了沸的水端下了炉子。那时我并不知,这一回,便是我此生最后一次尝这泛着梨花香的洞庭碧螺春。

然而来引路的小大姐已经瞧见了我们,于是爹脸上挂不住也就随了我去了,回家并没逃得了一顿好打,但那顿打是个什么样子我已不记得了,那天的情形倒是并没忘了的。

赵四小姐并不在意,相反有时想想确是对顾少爷抱着些感激的,他没强要她洞房,没强要她与他生活在一起,没强要她与白小姐同处一室让她觉着她抢了白小姐的名分。他给了她一处安身立命的地方,不需计较着人心,也不用计算吃穿用度,只每到年节的时候,与他同去给两家长辈请个安,日子也便过得去。

爹心下其实是敬着赵四小姐的,而娘听着爹形容顾宅的一草一木,形容赵四小姐的端庄恬静,没的便把筷子一掷罢了两天的工。女人家的醋意来得最是摸不着缘由,爹怕娘再想多了,以后便没再提过赵四小姐。然而爹不提,人家的日子也是照样地过,并不会因着别人家少了一嘴的闲话,便多出一份寂寥。

当时的我并不识得什么叫做愁,便也没大在意,想着许是这一张相片爹没有拍好,不知主顾要不要生气的。

我最后一次见到赵四小姐,是去年初入冬的时候,她已微微有些福态,依然穿着她的墨绿丝绒旗袍,肩上搭着一方白色镂空勾花的披肩,端端正正地坐在那把颜色深黯的黄花梨太师椅上。

而我却是没什么可辩解,否认了,觉着对不起我心里埋了十几年的梨花影,承认了,却又觉着对不起新坟下埋着的爹。于是赵四小姐那我也不大去了,只每年初冬的那一日,还去给她照一张相,偶尔买些小糕点,叫了门递了进去就走了。

开始时总是眉姐儿来开门,时日久了来开门的却换了晴天,晴天的脚步声总是更轻快些的,在门外也听得出股子欢天喜地的劲儿来。

可就算是这般,事情也不是就传不出去。下人嘴碎,市井小民也好事,顾宅一年里连大门都开不得三五回,从未见赵四小姐与顾少爷同进同出,便是猜,人也能猜出几分。

照片送去顾家大宅前我是拿来看过的,摆在头一张的,正中是那张八仙桌,左边的姐姐生得漂亮,柳眉凤眼,还未脱少女的稚气,然而这相片拿在手里,却是如何也研究不出半分喜气。

一边想着一边我便走到了那两幢大宅之前,幸得雨并不大,天也不寒,心下凉着,身上也便觉不出温度。

这大约便是面对着这天差地别这些大户人家还能维持的最后一点颜面,依旧是青花骨瓷的碗盏,即是一味咸菜一勺清粥,也不能似旁人家拿缺了口的大碗一股脑儿地混成一餐填温饱的饭食。

想到此我也顾不得身上寒凉,抱起了这显是被母亲小心翼翼包裹起来的婴儿,叩响了顾宅的门环。

半晌才有人来应门,却正是那位与我相熟的阿姐,才开一条缝认清了是我,一边诧异着说我怎地这时候来,淋得个落汤鸡的样子,仔细明朝感冒,一边瞥到了我怀中的婴儿,冒字还没吐圆,便立时住了口。

可这一回我又端了两尾小鱼儿要往外走,娘踯躅着还是叫住了我。三十的人了,总该说门亲事。

那一年我只十二岁,也是初入冬的时节,爹头一次接到上门给人照相的生意,还说是大户人家的婚宴。年幼的秃小子好奇心大,什么都觉着新鲜,便得了空逃了考试,远远地跟着溜近了顾家的大宅子。到了门口便被爹发现了,挤眉弄眼地赶我走。

我知道未满一岁的孩子是不知事的,但有时我却想,兴许她忽闪忽闪的大眼睛里,能懵懵懂懂映得下我的样貌,隐约知道着是我救了她也说不一定呢。

于是我只得内心里挣扎着看着娘烧的一大碗红烧肉暗暗地吞了下口水,放下了筷子便着意不肖地跨出了门,饥肠辘辘放着一桌好菜不得吃的滋味,各位看官怕是不要尝一尝。

这天夜里我与爹发生了争吵,大约是由于爹娘盼着我再继续读书,而我却偏生想要在照相馆里当学徒帮办些琐碎。晚饭桌儿上谈事情最是谈不拢,不单单是谈不拢还易伤和气,伤了和气也不大要紧,毕竟是一家人,然而最要紧的是,谈不拢伤了和气这饭就不好意思再吃下去了。

第二年爹再接到顾家大宅的生意的时候,心下其实是有些惴惴的,闻言都传这赵四小姐从不与人来往,大约是不好相与的。然而爹回来的时候显是没受着什么气,相反还透着些高兴,说赵四小姐约着每年今日要去给她照一张相。

阿姐将我领进了堂屋,给了我条帕子擦了擦头脸,赵四小姐幸是还未睡,大约是重新梳洗了坐在那太师椅上,一身的墨绿丝绒旗袍,精细的指甲盖轻轻地碰着那孩子的脸,像是怕碰坏了般的,不敢使劲,只来回来去地摩挲着。

我于是起了好奇心,快步到了门前,见那包裹中果是个未满月的婴儿,挣扎着小手兀自哭得可怜。

赵家与顾家是我们那地方顶大的两户人家,顾家多财,赵家多才。赵四小姐是生养在这书香门第,还未懂事,便被两家的父母订了娃娃亲。

二十四岁上赵四小姐便这么生生地多出一个娇嫩嫩的女儿来,自己还未懂得如何料理自己,竟在这乱世的当口莫名地当了娘。

顾家少爷并不是不知赵四小姐对自己没有情谊,大婚了之后便把那一整幢大宅给了她,自己与白小姐住进了对面一式一样的另一处。好在顾家家底殷实,并不少了几处安身的地方。

可我晃着手里的两尾鱼正不知道该搪塞我是没心思找还是找了还没到时候结亲,爹却一掌打翻了床头的汤药,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却比那一碗碎了的汤药更苦了我的心。

虽是近中午的样子,但堂屋里并不见敞亮,许还是因着冬日的缘故,显得四周围都没什么生气。我跟着父亲上了二楼,先拍了两张空景,满院子的桌子,杯盘都孤零零地立着,偶尔有知事的家仆穿梭其中,忙着准备菜肴。

然而是晴天先瞧见了这本影集子,眼睛里欣喜的光亮大约抵得上那一年盯着我手里那一包藕粉桂花糕,22岁青春的脸,在这初冬的屋里,绽了满天满地的粉。赵四小姐瞧着她的眼色,这时却又是头一天我抱她进门时,那摸不透凉热的温度了。

我家的照相馆中存着一年一年赵四小姐的独照,算算加起来,也有二十余张,却独独遗失了头年那第一张。然而我是记得的,虽然年久记不大清了,但总还是记得的。

赵四小姐始终以一副说不上什么温度的眼色隔着距离看着阿姐怀中的婴儿,不说养,也不说不养,这时一屋子的人连这孩子都安静了,大家心下都在等着她一句话。

此前我是并不敢上顾宅的门的,此后却开始渐渐地成了常客,晴天是我推给赵四小姐的,虽然她脸色上看不出,但日久我却知道,她私下里是有些欢喜的。这寂寞的日子,有个小娃儿陪伴,虽然麻烦,却也能添出许多生趣来。

想来不过是个女孩子,便就是近了三十,也只是个未出世的少女心而已,只是时运将她关进了这庭院深深,从此再也没了自得的快乐。

后来每年的今日顾家大宅都有阿姐来请爹去照相,三年五载的,我也与那位阿姐相熟了,才得知那一日,正是赵四小姐苦难的开始。

沈凉
沈凉  作家

梨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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