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史那皇后谬传

2019-01-17 16:07:37

古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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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优鲁吐孜·塔依尔对本文无私的支持。

另,由于笔者能力有限,本文所有突厥语仅用与同一阿尔泰语系的维吾尔语代替。

前言:

初见阿史那皇后,是在《兰陵王》,那个女人善妒、眼妆浓厚,都不及林依晨一半好看,却满心满眼都扑在那个叫宇文邕的男人身上——尽管他并不爱她。

再见就是神剧《独孤天下》了。他还是不爱她,而她又……背负上了“恶毒”的骂名。

那好,既然无从考据都能被肆意污名化,那鄙人再为她画上一笔,想必,也无人在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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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以色侍人,色衰则爱弛。

帐中女子永似花般娇嫩,任你怎么数,都数不完。

彼时她年少懵懂,尚不解可敦(可汗正妻的称呼)为何总郁郁寡欢,只一遍遍地呢喃这些意义不明的话。讲的故事,也远不如舍利吐利氏那般的瑰琦迷幻。

舍利吐利氏属突厥四贵胄之一的舍利吐利部,是父汗的侧妃。根据汉人的说法,她和可敦是所谓的“手帕交”。她有着百灵鸟般的婉转歌喉,曼妙的身姿里更是汹涌着突厥族最刚强的血液。可她疑惑的是,父汗并不是很爱去她的帐里走动。故而午夜惊梦时,她就能理直气壮地跑进她的帐子,央她再讲讲大漠女子荡气回肠的爱恨情仇。舍利吐利氏倒也乐得如此,不过每次临近尾声时,她都会锲而不舍地把这个她小听客拍醒,强迫昏昏欲睡的她直视自己的眼睛,一板一眼,严肃无比地说道:“玛依努尔·拜合蒂,你给我听好了,无论如何,你都是这大漠上的最耀眼的“古丽”(花),是阿史那氏和阿史德氏(突厥皇后姓氏部落)的无上骄傲,我和你可敦的“夏热普”(荣誉)。所以,我不许你学你可敦那幅不争气的样子!不管将来你遇到的男人是谁、有多优秀,你都,绝对不可以,迷失了自己,知道了吗!”说这话时,舍利吐利氏的眼睛会瞪得跟被汉人戏谑成“眼若琉璃”的父汗一般大,让她想起萨满作法时诡异的面具,吓得她除了连连点头,便不知该再做什么。

舍利吐利氏……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她一知半解。男人……?她不由臊红了脸,“格格”地笑了。这该是很久以后的事了吧?算了算了,不想那么多。不过,舍利吐利氏有一点确实说得很对。想到这里,她不自觉就扬起了高傲的下巴。她,玛依努尔·拜合蒂·阿史那,生来便带阿史那家族与阿史德家族的荣光,是突厥汗国独一无二的珍宝。正如一向暴躁,却独对她宠爱有加的父汗反复念叨的,她这个公主,生而非凡。据父汗说,生她那日,可敦难产,她怎么都出不来,险些一尸两命。谁知刹那间风雨大作,平日大漠里蛰伏的狼竟也纷纷围至可敦生产的帐篷,长号不绝。狼是突厥一族的祖先。故时人皆曰,吉相也。没曾想,随后可敦即转危为安,将她诞下。

算来,该是恭帝二年的事了吧。苏热亚姊姊突然神神秘秘地将她拉到一侧,不由分说地开始向她描绘西魏王朝的繁华。奇了怪了,她暗自纳罕。苏热亚姊姊是可汗的侧妃苏农氏的女儿,平时不怎么与她交好,今儿怎么就转性了呢?奈何苏热亚姊姊说的那些个着实是有趣,她自个又还是孩童脾性。听着听着,她就沉醉其中,无心于其他,以至于她完全没能发觉,苏热亚姊姊嘴角勾起的,一抹隐秘又诡异的微笑。

故事断断续续地讲了两个多月,她已完全沉浸其中,虽身不能至,然心向往之。西魏那位大丞相宇文泰可谓威风堂堂、英勇神武,导致一听到他的名号,她就觉得脸颊有点发烫。小孩子嘛,总会将鸡毛蒜皮的小事看得比天还大。曾经那份她紧锁于心底的、自以为的对宇文泰,啊不,现在应该称之为高祖了的十分了不得的“爱恋”,而今看来,不过是对于英雄人物的盲目崇拜吧。

哪怕是到现在回忆起,她都会为当时她的天真莽撞而懊悔不已。虽然是年纪很小没错,但怎么,能傻到连这样明显的手段都没发现呢?还真是枉费舍利吐利氏闲时分享的汉人宫斗秘辛了。

苏热亚姊姊的阴谋在恭帝三年彻底败露。在纳吾热孜节(“纳吾热孜”是哈萨克、柯尔克孜等民族传统节日,来自波斯语,意为“春雨日”。纳乌热孜节在新疆很有声名,过此节日的民族的语言一般都属于是突厥语系)的庆典上,父汗忽然召可敦、舍利吐利氏、苏农氏和苏热亚姊姊入他的牙帐,说是有喜事商谈。她记得很清楚,不过一炷香的功夫,苏热亚姊姊就眼眶乌青地跑了出来,眼里还有泪的样子。父汗无言地盯着她的背影,烛火的影子不住地跳跃,照得他的脸晦明不清,看不出是什么神情。苏农氏则一脸错愕,像是没反应过来的样子。舍利吐利氏的胸脯重重地起伏着,像是被气得不轻。她也还好,最令人担心的可敦,她由舍利吐利氏搀扶着,浑身几欲不可察地颤抖着,似乎连站立都成问题。

她忙噔噔地赶过去,代侍女接过可敦瘦弱的手臂。不料可敦突却发了狠劲,甩开她的手:“我的小玛依啊,可敦问你一个问题,你要如实回答我。”她那时尚不满五岁,看到的只有可敦的笑容,还以为她真在笑。再回想起,方惊觉可敦她,笑得有多惨烈,多绝望。

“嗯。”她仍被蒙在鼓里,一无所知。

“大汗要把你苏热亚姊姊嫁给西魏的宇文泰大丞相,可你苏热亚姊姊已经心有所属了。我的小玛依啊,你愿不愿意代我突厥汗国,嫁给他呢?”可敦佯装亲昵地拍拍她的脑袋,无法抑制的手却暴露了内心的真实想法。

“愿意!”想到内心深处那道潇洒的身姿,她几乎是没有犹豫,昂首回答了可敦。她的眸子,晶晶亮亮,甚至胜过漠上满幕繁星。

“哈哈哈哈哈!好!好啊!我阿史德的姑娘,竟是一个个都想做这阿史那的可敦,那皇家的皇后啊!连我这个当母亲的话,都是能不管不顾了啊!其志不小!其志不小啊哈哈哈!”可敦连舍利吐利氏的手都狠狠推走,怒极反笑。慌乱之中,她抄起侍者的马鞭,作势就要挥过来。

“可敦你不要生气,玛依努尔知错了,知错了。”她不知自己是否是哪里说错了话,忙单膝跪下认罪。

“知错?你又何错之有?不过是我花了这么大功夫想让你离被囚于后宫的命,你却不知珍惜,偏偏要往上撞罢了。”

“阿姊你不要气,玛依努尔她也只是小孩子心性,贪玩;又被苏热亚那个小贱蹄子蛊惑了,以为西魏真有那么富丽繁华,才这样说的。她才四岁,又懂些什么呢?”舍利吐利氏见情况不对,忙出言劝阻。

不,不是这样的,我只是想嫁给宇文泰大丞相!那样,不就正合了女孩子隐蔽不为人知的愿景——话本上说的英雄配美人了啊!她着急地想要辩解,却被舍利吐利氏恶狠狠的眼神慑住了。

“是……么?”可敦转过头来,眼中无一物,空洞洞的,怪叫人心惊。也不知道是对谁发问。在舍利吐利氏的眼神威胁下,她小鸡啄米般地疯狂点头。要是放在往日,舍利吐利氏定会捧腹大笑,再赞她一句可爱,然后偷偷让她抿一小口好喝到火辣辣的烈酒。可她现在满心满眼都扑在可敦身上,面容无比严肃,根本没看她一眼。

可敦这是,怎么了啊?她百思不得其解,索性不再去想。但由那以后,她就不怎么看到苏热亚姊姊了。听说,可敦以挑唆的罪名,派人叫她好好吃了一顿板子;西魏大丞相宇文泰也于不久后卒于云阳。本来她还有一点点难过,但经由舍利吐利氏的提点后,天性聪颖的她也大致摸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不觉满心愤懑,对西魏大丞相宇文泰那丁点可笑的绮念,也不知不觉消散无踪。

按舍利吐利氏的解释,可敦貌似是觉得,让她多感受感受大漠的自由快意,就能完全打消她那实则并不存在的,对后宫的向往了。纳吾热孜节的庆典刚结束没多久,可敦就强硬地要求大逻便大哥带她四处骑马游荡,全然不顾她还只有四岁半的事实。大哥出身低微,自幼也是逆来顺受惯了,也不在乎她是个牙还没长齐的小丫头,把她抱上马,说走就走。

大漠美则美矣,看久了也会厌。她又是个好奇多动的小屁孩,就像她吃牛皮糖时一样,没什么兴致将它置于舌尖,慢慢品,细细尝自是发现不了它潜藏的美艳。海子里的丝丝清甜,我是再也不能与大哥共同捧上一掬,痛痛快快地尽享了啊。现如今她孑然一身,端坐于金銮殿,手边千金难求的玉液琼浆触目皆是,入口却索然无味。怎就,落泪了呢。

大逻便大哥这个人啊,怪得很。明明就不累,可就爱在客栈歇脚,寻那些北周的“汉人”论天下大事,聊到兴头上了,甚至还会解下自己心爱的宝刀相赠。真让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大哥大哥,你说,那些北周人不原都是鲜卑的么?他们算哪门子的汉人啊?”

“哈哈,小玛依,你听听,他们说的是什么语言啊?”

“汉话呀!”

“那他们穿着的,又是什么衣服呢?”

“汉服呀。”

“他们,又是否发自内心的相信自己是汉人呢?”

眼前浮现出前几日那几个北周人为了别人一句“狗杂种”而近乎癫狂的要冲上去打架的样子,她似懂非懂地表示认同。

“那不就行了?”大逻便大哥爽朗地笑了,声音浑厚有力,满带击穿漫天黄沙的气势,“一个民族,最重要的是他们内心深处对自身的认同。他们发自内心的深深相信,他们是汉人,那就是了。更何况,他们也一丝不苟地遵循着汉人的典章制度不是么?就……你懂我意思吗?”看着面前因为陷入思考,比干巴巴的柿子皮还皱的她的小脸蛋,大逻便大哥又绽开了笑容,带着漠上男子独有的明媚,哪怕是后来她在北周见过了那么多新生婴孩的笑颜,也没有他的那般美好。“慢慢来吧。”他宠溺地揉揉她的小脑瓜,“你还懂不了呢。”

是啊。大逻便大哥和驿站的汉人的高谈阔论也好,跟她讲的长篇大论也罢,都不如客栈的光怪陆离来得有趣。今天是这位苦于战事,流离失所的老伯伯,挑着早已破得不像样子的担,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讲述自己作为一个无辜的农民老实巴交的过往;明天又是打龟兹来的美人儿,一曲绝美的随性小调,勾得落座的男人女人,悉数失了魂魄。而最提得起她兴致的,自然还是那场未竟的西魏,现该叫北周梦了。幸而她遇上的北周人都很健谈,尤其是言及大司空宇文邕时,那叫一个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哇。说什么大司空出生时有神光照室,乃大富大贵,有荣华之相人。还说他幼而孝敬,聪敏有器质,是太祖指派的接班人。他们说这位大司空年仅十二便封辅城郡公,性沉深有远识。世宗每叹曰:“夫人不言,言必有中。”听听这位被吹得神乎其神的大司空,已有前车之鉴的她一点也不为之所动。这些个北周人,怎的老不夸夸自家的皇帝呢?不过既然北周有这般人才在,去北周逛逛,瞧瞧也是不错的嘛!得!又给自己加了一个去北周的理由了呢!她已满十岁了,胆儿也肥了不少。于是乎,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她,下定了决心。她,迷晕了大逻便大哥,逃了。

临行前她给侍从迷谷下了死命令:不许向任何人透露她的去向。然后,没心没肺地甩掉了他。初生牛犊不怕虎,可始料不及的是,刚逃出来没多久,她就遇到了麻烦。

这片林子,是有主人的。这种占山为王的行径。她倒真真不能理解。在突厥汗国,一切壮丽山水,都是神明所赐,不属于任何人。哪怕有人在此起居,也只是向神灵暂借。神灵不向大漠子民索要租金他们尚且感激不尽,又哪有资格向他人收取报酬呢?

虽然大逻便大哥教过,入乡,就要随俗,但这次她偷偷出来,带的钱本就不多,要是再给了这帮看起来不像善茬的家伙,到了北周,她岂不是就要风餐露宿了?心下想着,便不是很愿意交这“过路费”。

大逻便大哥还教过,出来混的,三十六计,走为上。她不管三七二十一,撒腿就跑。后面的喽罗们想必是见她身上的首饰价格不菲,不想放过她这笔大生意,竟丧心病狂地放了一条鬣狗,对她穷追不舍。

被抓住岂不是更惨?见此情形,她不由加快了步速,奈何自古女子不如男。还不到半炷香,她便预感自己要撑不住了。胸口愈发沉闷,喉咙里亦泛起几分腥甜。

我还不想被抓啊!她已是上气不接下气,却还是苦苦坚持。

该是在梦里吧?不过转瞬,穿过丛丛树木,一男子策马而至。

老天,也太不公平了吧?就连冲破绿叶阻挠而至的那束日光,也像是专门追着他跑的。这个男子怎么就这么好看呀?剑眉星目,立如芝兰玉树,笑如朗月入怀,好看到了人神共愤的程度。她一时不由看呆了,忘记自己身处何处。

“公子救命!”她惊声高呼,作势欲倒。就像她在舍利吐利氏的画本中看到的,女子不幸落难,英雄该她一把抱起,然后男女同骑,她含羞言以身相许,共谱一段金玉良缘。如此,甚好呀!

不曾想那男子也是不爱按套路出牌的,但见他搭箭挽弓,凝神定气,“倏”的一声,鬣狗应声而倒。动作之快,她都没缓过神来。

“多谢公子救命之恩,小女不胜感激!”她做作地让自己看起来弱不禁风,盈盈一拜。

“区区小事,举手之劳罢了,不足挂齿。倒是小姑娘你孤身出来,很是危险呢。还是快快回家去吧。你家住哪?孤……在下送你回去。”眼前的男子冷静自持得出离,语气古井无波。

她生得高挑,又是突厥人。九岁便生得与寻常汉人那些豆蔻少女一般高,大逻便大哥还总嘲笑她,说什么生而老相。路上偶遇的北周人,都以为她已经及笄。男子却一眼看破她是个黄毛丫头的事实,好毒辣的眼光。

“不用了!”不知从哪涌上的羞恼,让她胡乱扯了个谎,“我家就住这附近,我自己回去就可以!”语罢,她滴溜溜的眼睛一转,鬼点子又上心头:“敢问公子名号,来日小女也可报答一二。”

男子嗤笑了一声,看来是被她故作大人的正经模样逗到了:“那倒不必,既然没什么事,孤……在下就告辞了。”他的表情有点小别扭,不知道在纠结些什么。待他走远后,她渐渐明朗:莫不是……那个他屡次没收住的“gu”字吧?等闲人家的弟子,是学不得箭艺的,听闻近日北周大司马宇文邕临岐阳,她该不会……?撞上这么大的狗屎运吧?

算了,管他是哪路神仙呢。好容易磕磕绊绊地到了长安,那街市繁华热闹,她的一切忧思瞬间被抛掷脑后。西街那家糖葫芦是最美味的,酸酸甜甜,咬一口就在嘴里嘎吱嘎吱地歌唱。义宁坊的玉簪造得好生精巧,采用透雕的技艺,在日光下薄如蝉翼,玲珑剔透,甚是好看。真不想走啊……她老是有个奇怪的念头,觉得长安乃至北周,是有人情味的,是活着的。今日同你讨价还价的小贩;为你煮碗热乎乎的羹汤的老阿嫲;陶然居舞姿秀美的歌姬……他们都洋溢着温暖,真真切切的存在着。这些北周的稀松平常交织于一起,疯狂生长,方构成了生机勃勃的北周。

要是以后都能在这里生活,该有多好呀。她托着下巴,落入不着边际的遐想。

不久,她就被父汗派来的人掳了回去。这也正常,她淡定得让侍从无所适从。反正想见识的、该领略的,她都亲身经历过了,那就老老实实走吧。本以为不过萍水相逢,浮华大梦一场,谁料,造化弄人,

回去后,父汗也并未责备她什么。反倒逢人就夸赞她这朵大漠之花胆识不凡,年纪小小就勇闯北周王朝,并还全身而退,毫发无损地归来。

而后她的每一天,再无一丝波澜,平常到让她不适应。除去每日见父兄为突厥汗国的扩张大业而神采飞扬外,就没什么有趣的事了。慢慢慢慢,她倒享受起这种安逸。万物即欲归于死寂之时,她会抱着一只小羊羔,呆呆地看着一轮血色残阳被绵延似猛龙的山脉吞噬,那是震荡灵魂的美,尽管看了数十次,她仍会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直到被憋到无法呼吸。

值得一提的是,自她回汗国后,就不怎么能看到舍利吐利氏,更别提听她讲故事了。可敦的身体越来越不好了,大夫说,她可能撑不过草原转绿的时候了。舍利吐利氏正寸步不离,尽心尽力地照顾着她。因而她照例问完可敦安好后,也会去她该称之为奶奶,但是则大不了她几岁的元氏的帐中,跟她唠嗑。元氏是西魏派过来和亲的公主,封号曰长乐。她本人也恰如封号,笑口常开。也只有在她那里,关于可敦死期的阴霾,能被稍稍驱逐些。

可敦是在一个冬夜走的。大漠的雾灰蒙蒙的,像波斯商人进献的布料上用的色彩一般,浓得怎么都化不开。可敦临去前,已然形销骨立,她还坚持用她比鸡爪还小的手拽着我的手腕,一字一句地叮嘱她,应是,回光返照。

“我的小玛依,你,长大不少了呢。”可敦从未有如此温柔的笑,哪怕是对父汗也不曾,“你可知,你为何叫玛依努尔·拜合蒂吗?”可敦说话已经开始大喘气,却还是不容置喙地接了下去:“生你那天,我昏睡了很久很久,睁开眼,便看见月光下的你,眼睛忽闪忽闪的,正无邪地冲我傻笑。我的心简直要为你软化了。我希望我的女儿,此生能够平安幸福。”

所以我是,玛依努尔·拜合蒂(玛依努尔的意思是闪烁的月光;拜合蒂是幸福的意思。维吾尔族流行的是逆推式父子连名制,本名在前,后是父名,没有特定的姓。有的还加注表明其社会地位、职业、威望的尊称或是生理特征、人品评价等意义的尾缀。)啊。她心底泛起酸涩。手中的温热,像北周那名街头艺人赠与她的滴漏一样,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一滴滴的流逝,最后,寒似玄冰。她想恸哭,却怎么都挤不出眼泪来,她觉得自己的心是秋日落叶,被凌冽风剪撕剩一片一片。

武成二年夏四月,世宗崩,遗诏传帝位于高祖。高祖固让,百官劝进,乃从之。壬寅,即皇帝位,大赦天下。

——《周书·卷五·帝纪第五》

初,魏恭帝世,俟斤许进女于太祖,契未定而太祖崩。寻而俟斤又以他女许高祖,未及结纳,齐人亦遣求婚,俟斤贪其币厚,将悔之。

——《周书·卷五十·列传第四十二》

可敦离世没两天,伤心欲绝的父汗便好似发了疯一般,借口北齐给了更多的礼金,将北周使者悉数赶跑。这时我方知,我的父汗,我最敬重的父汗,竟然存了让我牺牲幸福,换来突厥与北周修秦晋之好的念头。

罢了,这又有何妨呢?她既是阿史那家族与阿史德家族的骄傲,突厥汗国最尊贵的王女,便生而注定该肩负起守护家园,守护这片大漠的使命。父汗虽因为可敦的死和舍利吐利氏的断发相挟而一时气急攻心,将使者遣散,可待他真正冷静下来,权衡利弊之时,她还是逃不过和亲的命运吧?那就做到长乐公主最爱挂在嘴边的那句,既来之,则安之吧。

果不其然,不过一年,也就是保定五年,北周那位皇帝又遣使者,欲迎她入宫为后。这一次,父汗心动了。

他本还有些犹豫,奈不过那几位文官的铜牙利齿,先是晓之以情,再用信义与两国颜面步步相逼。天亦生出异象,狂风暴雨数日,将帐子吹得东倒西歪。这回,她就算是不想嫁,也非嫁不可了。

舍利吐利氏自知已无回旋的可能,在长叹一声后,她把自己关了起来,任谁都不见。

她出嫁那天,天却是美到令人心惊,像是,在琉璃瓦里流动的月牙泉。她恋恋不舍地踏上驾辇,从今往后,她便不是大漠无忧无虑,肆意绽放的“古丽”(花)了。

车队渐渐远离大漠,兴许是错觉吧,耳畔有人在呼唤她。

“玛依努尔·拜合蒂!玛依努尔·拜合蒂!”不是幻觉,舍利吐利氏果然还是最疼她的。

“我在!我在!”她兴奋地探出头,使出当初驯服那匹烈马的力气冲她挥手。

舍利吐利氏却不肯看她。她背着身子,直勾勾地盯着苍穹,像是要看出个洞来。

“你给我听好了!第一!给我好好看这碧蓝碧蓝的天!给我记一辈子!永远不许忘记!听到了吗!”末了,她的声线已开始颤抖。

“……是!”她亦难以伤感。

“第二,我教你的那些东西,你一件都不许丢掉!要是被我知道你被那狗东西迷了心窍!我做厉鬼也不会放过你的!知道了吗!”

“是!”幼时一遍一遍灌输给她的大道理,她怎么可能,又怎么舍得丢弃?

“最后,我的小玛依,我的亲亲宝贝。你一定,一定要幸福安稳啊!”到这,舍利吐利氏已哽咽不能言。她的泪水再也抑制不住,决堤而出。

“是!”她完全无视北周那荒谬的未进宫前脚不能落地的荒谬习俗,强令车队停止前进,给那个疼了她一世的女子,那个真正教会了她一切的母亲,重重磕了三个头。这是汉人的大礼,更是突厥的最高礼节。

高祖即位,前后累遣使要结,乃许归后于我。保定五年二月,诏陈国公纯、许国公宇文贵、神武公窦毅、南安公杨荐等,奉备皇后文物及行殿,并六宫以下百二十人,至俟斤牙帐所,迎后。俟斤又许齐人以婚,将有异志。纯等在彼累载,不得反命。虽谕之以信义,俟斤不从。会大雷风起,飘坏其穹庐等,旬日不止。俟斤大惧,以为天谴,乃备礼送后。纯等设行殿,列羽仪,奉之以归。天和三年三月,后至,高祖行亲迎之礼。后有姿貌,善容止,高祖深敬焉。

——《周书·卷九·列传第一》

而当婢女将这则传闻讲于她时,她只一声哂笑。

帝深敬焉?帝深惮焉还差不多吧?两年来,除了新婚之夜,这位皇帝踏进她崇义宫的次数,可谓屈指可数,连做做样子都嫌麻烦。这如若不是忌惮她突厥汗国的势力,怕她恃宠而骄,还能是什么呢?

“你是……?”这婢女有些眼生,怕又是宇文邕为了监视她派来的哪个细作。

“奴婢碧荷,是娘娘您的贴身宫女。”看上去低眉顺眼的,倒挺老实。

“碧荷是吧?吾问你,这宫中,可有能让女子无法生育的药?”眼前的人止不住打战,倒像她是什么穷凶恶极的巨兽一般,她兀自觉得好笑。

“这……自是有的,只是……娘娘您想用它来干嘛?对付李妃么?可这样,皇上不就越不来咱宫里走动了么?”李娥姿?她膝下的孩子还少吗?有这个必要?这么愚笨,绝不可能是宇文邕那个人精派来的。她忆起当年和现在的他那副绝情的模样,恨得牙痒痒。

“呵,为了自个儿承宠而给别人下绊子,吾还没那么下作。不必那么紧张,吾是自个儿要喝的。”她一脸平和,仿佛不知道她这句话效果有多严重。

“娘娘!您!您这又是何苦?”碧荷的下跪打得她措手不及,她思索了片刻,便明白了缘由,出声解释。

“起来吧。吾若是不喝,才是何苦呢。陛下忧虑宠爱吾会被突厥控制,看在突厥汗国的面子上又不得不逢场作戏。只要吾身后还有整个突厥为吾撑腰,就算是一辈子无所出,也能稳坐这皇后宝座。若我要真不幸有了孩子,估计不仅我这性命难保,这天下,也又该乱上一乱了。”她的眼风扫至宫门口一闪而过的一角明黄,嘲讽地笑了。她,是不是,不要看得这么透彻,就能活得轻松些呢?她其实,什么都知道,也什么都算得到。昨日襄阳长公主窦氏方以四方未定偷偷劝说皇帝,要她亲近她,以争得突厥支持。她便算准他今日定会前来,拉上这不知情的碧荷演了一出知情达理、深明大义的苦肉计。

灌下红花汤的时候,她其实也是不忍的。试问有哪个女人不想要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可爱呢?舍利吐利氏,抱歉了啊。既然我注定再也在这个宫里求不得幸福,那想必我为自己求得一世安稳,你也不会太生气吧?

一月,两月,宇文邕还是没来过。她也并不介怀。这个骄傲的帝王,是需要台阶下的。

所以新年筵席上,她雇人出语激将,嘲讽北周并无像样的歌舞,然后一曲胡旋,技惊四座。

果不其然,那夜,宇文邕踏入她的寝殿,眼中尽是玩味。

“吾看皇后,倒似颇有英谋远略。”

“雕虫小技罢了,怕是还入不得陛下的眼。”她了然地笑了,果然,她的每一步棋,即便当场未能厘清,他也能最终看破。很好,这才该是她阿史那·玛依努尔·拜合蒂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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