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的时候,三哥死了。
这日子过得提心吊胆,我哪还记得什么镯子。他一提,我便赶忙取了下来。他单手不方便动,便让我自己从他衣兜里摸他的镯子。我一碰,他眉头一皱,是衣服底下还藏着伤。
后来他又离开了几次,也回来了几次。每次回来,他的神色会更憔悴些,也更苍老些。他不说,我也不问,但是我们都知道,最开始那些和他一起来跳舞的空军,有一半都战死长空了。人死得最多的那一次,我听见他在梦里念着战友的名字,用牙齿咬嘴唇,血把枕头染得斑斑驳驳。
哪怕到后来的许多年里,他也是唯一一个,在亲吻前征求我同意的男人。他确实没有吻过女人,姿势笨拙而克制。我闭上眼,感觉到他哭了。
他说:“二十。”
03
想来也怪。那几年,我的日子应当是很不好过的。可是我每次回头看过去,却一点也记不起那些受苦的事。我一转过身,满眼都是一个人的影子。
我不该爱上一个人,更不该有这种天真。
结果没过三天,他就来了。
我和他会有个家吗?他这样的人,会娶我这样的人吗?
他如此快速地成熟,又如此快速地苍老,像一根树枝掉光所有绿叶,变得干瘪腐朽起来。
我知道唱什么了。
父亲死后,我的记忆也就乱了。有时候是在讨饭,有时候是在卖唱。逃难的人从北到南,我也跟着跑。路上有人说要给我干净衣裳穿,给我蒙着纱幔的屋子,给我一日三餐。我听得心动,两句话就被哄走了。
总比我这般行尸走肉要好。
天哪,如果真的上有青天,能否将快乐慢慢给我?我宁愿不要与他相守那三年,只要他平安终老。而你只需赐我有他的零星回忆,也足够我快意余生。
寻常的求婚应当是什么样的呢?我至今都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的求婚,是嘈杂的舞厅,是呛鼻的烟味,是酒染湿的裙角,是高岳将枪口顶在别人的眉心,凶神恶煞地说:“我是谁?我是空军第五大队二十八中队副队长高岳。你调戏空军眷属,还有胆子去找我的长官?”
我是歌女啊!
我这一生,是不识字的。老来儿孙孝顺,也曾握着我的手教我写自己的名,一笔一画写出一行“孟花好”。我撂下笔,望着那三个字,哑着嗓子不说话。
还有一个,我想提,也不想提。那时我叫玉蝶,没有姓,在烟花柳巷里谋生。我叫这名字的五年,是我这辈子最好的五年,也是我这辈子最坏的五年。
可笑又可怜。我这一辈子啊,等过很多男人。我盼他们的钱、盼他们的权,这是我第一次盼一个人平安。
说来惭愧,我有与高岳成家的奢望,却没与他婚嫁的打算。我要的东西不多,数来数去也只有两件——
01
被人放在心里才几天,我还真当自己与别人有什么不同了?我是这战乱年代最廉价的那种女人,千万人踩,站上台就是明码标价。我忍着眼泪抱起琵琶,刚弹了一个音,就听见台下有枪栓响。
那天晚上,来跳舞的空军里没有他。
那晚我反复地唱这首歌,唱到他沉沉睡去,唱到月亮攀上枝头,唱到我的嗓子逐渐沙哑。
文/北风三百里
02
他有时候叫我玉蝶,有时候叫我姐姐。有一天他喝多了,翻出我藏在柜子里三哥送的那个镯子,突然就大哭起来。认识他的这些年,他总是沉默的、压抑的,可那天他和我说了很多。他第一次说起他在航校求学的经历;说他那个女教官冼青鸿和她的爱人叶大夫;说他最佩服的教官叫张翎羽;说他那些死去的战友。他说累了,就枕在我的膝上睡了,求我给他唱首歌。
他攥住了我的手腕。
我浑浑噩噩,也不晓得哭,只觉得酒菜一股腥味,客人的面目都模糊。喝多了,我又想,我才见他几面?人家便是留了遗书,也留不到我这里。一个舞厅的女人,情比笑还廉价。一颗真心我愿意捧,人家还未必收呢。
他的名字被刊登在报纸上,荣誉和哀悼占了大半页。可这又有什么用呢?他的父母要的是儿子,不是冷冰冰的勋章;他的爱人要的是丈夫,不是那一地的焦黑。
那是我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打量他。真是年轻啊,年轻又干净,眼睛亮得让人心疼。我看了他很久才终于看出来,他眼里最深处是克制着的恐惧。
他就是这个样子的,后来也是。上天之前总要给我些许诺,好像有这个约定在,他回来的概率就大了几分。他们空军是男人里最坏的,把女人当成一根线,连接着天与地。
我活了八十三年,有过三个名字。
可高岳这个人,唉——我就说过他在女人面前没种!
那也是我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听他说话。他的声音也干净,语调还有些孩子气,茫然又无助。
他胳膊上打着绷带,脸上的伤痕未愈。不过几天没见,他就老了,脸上多了胡楂,眼里染了一层戾气。我看见他凶神恶煞地站在人群里,别的客人都避之不及。可他看见我的时候,眼睛却又亮了。他瞥了一眼我的手腕,怪委屈地说:“我不是叫你把三哥的手镯给摘了……”
我第一眼见他,就是一幅水墨画。
他是个英雄,可在女人面前没种,连名字都是别人告诉我的。他叫高岳,江河浩荡,山岳巍峨的岳。
《有雁南飞》番外篇
歌里唱的是什么?是太平日子。这样的生活我过得不多,但高岳在的那些年,就是我的太平日子。
你问我他是谁?
谁能想到高岳会向我求婚呢?
花好,花好
我想高岳一定是去了,三哥他们也去了,所以那晚的气氛才像是在诀别。我提心吊胆地过了几天,半夜被雨声吵醒。雷声轰隆,像战斗机在轰鸣。我站在窗户前,求他早些回来,盼他这一行平安。
你说人这一辈子到底是在活什么呢?我这样的凡夫俗子,活得是一幅幅的画。一生但凡有那么几幅能刻进骨子里,这辈子也就不算白活了。
好多年后,在我听闻了许多传说后,才终于知道我那句话问得有多天真。岂止是他呀,和他一起来的那些空军,哪一个不是将死之人!
这一撞,我没事,倒把他撞了个诚惶诚恐。他让我扶着他的手臂站稳,身子却离我八丈远。我借着夜色看他,又看不清他——这人啊,头偏着,看都不敢看我一眼。
可这个人也太好笑了,坐在那儿一动不动,神情落寞得厉害。我给他倒了杯酒,殷殷婷婷地往里走。我拖长了调子说:“军爷,咱们这儿可不是这么玩……”
接下来的事都顺理成章了,他却把头侧了过去。他从脸一直红到脖子根,一句话将我问得哭笑不得:“我能亲你一下吗?我还没亲过女人。”
等到战争结束,他自有鹏程万里,而我足以凭这段回忆终老。我想,人一生的快乐是有限的,与他婚嫁这样的事,于我而言太过挥霍。
我这辈子取了三个名字。第一个乳名,不提也罢。第二个“玉蝶”,并非我愿。第三个,我从歌里取“花好”二字,叫了六十年。
他把酒喝了,我也把酒喝了,他让我侧坐在他的膝上。我那时也荒唐,事情这样发展,我反倒舒了一口气——因为我本就不信这个世上有君子,只有他对我轻佻,我才觉得合理。
见我哭了,他慌了,三哥就在旁边笑。三哥说:“伤还没好就催着我带你来,是嫌我的镯子占了玉蝶姑娘的手?弟弟,你倒是早说啊,我不如留了钱给自己买条像样的腰带。”
听说三哥死得很壮烈。他被三架敌机围困,击落其中两架后,被第三架战机击穿了油箱。他没有跳伞,而是驾驶着战机打算去撞击对手的指挥部。可是地面的炮火太密集了,他的战机在半空中就爆炸了。
第一个是做女儿时的乳名,前尘往事,不提也罢。第三个是这“花好”,叫了大半生。还有一个……
那首歌叫《花好月圆》。他走以后,我再也没听过这首歌,也再没唱过这首歌。但是我常做梦,梦里有个女人不停地在夜色里唱:“浮云散,明月照人来。团圆美满,今朝醉。清浅池塘,鸳鸯戏水,红裳翠盖,并蒂莲开……”
我是个明白人,知道许多空军死的时候都是四散的尸骸。我要好好看看他,把他的模样记得清清楚楚的。这样哪怕他以后被炮火轰成碎片,我也能把他带回家。
我忍不住问:“你怕什么?”
那时候天是灰的,仗总也不停。那些打仗的名头我是不清楚的,你要是想知道,历史书里都有。在我最早的记忆里,我父亲是个警察。那年他放走了一批闹游行的学生,所以就只能替那些学生死了。
他说:“你知道吗?我要死了。”
酒色人间,我一下就懂了。
我问他:“你多大?”
从那天起,我便不是舞厅被人呼来喝去的歌女了,我是空军太太。我有丈夫,他叫高岳,是第五大队二十八中队的副队长。我有家了,就在空军机场旁的眷村。
我更不懂了,从没见过这样的客人。我敛了脸上轻佻的笑,小心翼翼地问他:“你活得好好的,怎么说自己要死呢?”
想到这儿,我又难过了。
在那之后,他们常来。
不过那算求婚吗?我是说不清的。求婚是新式青年的玩意儿,要美景,要信物,要爱人间的私语。可我和高岳又算什么呢?
对方穿着体面,应当也是个官员。他打量着高岳的军服,恶狠狠地问:“你是谁?为了个歌女和我动枪,就不怕我找你的长官?”
他绷了半刻钟,在这一刻终于笑了。他一笑,我就松了口气。他瞥了一眼我的手镯,问我:“三哥给你的?”
你应当晓得我在说什么。
他奔赴战场,我求他平安。他死里逃生,我给他唱歌。
那时候,我以卖笑换口饭吃。
我是什么人啊?
他这回却什么都没说。他搂着我的腰将我送到一旁,然后戴好帽子,扎紧皮带,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我后来才听说,这些人都是战备新调来的空军。行军生活枯燥,来舞厅是他们唯一的娱乐活动。有今天没明天的一群人来这儿只跳舞,不谈情。
说是成婚,他真正在家的日子却屈指可数。屋子里总是我一个人,可我从不觉得寂寞。每天早上醒来,即使他不在我身边,但想着这是我们的小家,我便觉得一天都是亮堂堂的。我去郊外摘了野花插在泥罐里,家里便有了一抹春色。素色的床单太单调了,我便在上面绣了鸳鸯和牡丹。我少小离家,女红自然也生疏,高岳却是个没见识的,只知道夸我手艺好。后来我嫌他总将靴子扔在门口,甚至用木板钉出了一个鞋柜。那天他回家围着鞋柜看了许久,竟坐到地上感叹起来:“我是什么样的运气啊?娶到了这样能干的妻子!玉蝶,和你比起来,我除了会开飞机,什么都不会做!”
和别的客人比起来,我们当然更喜欢陪这些空军。年轻、英俊、绅士,个个器宇轩昂。高岳在他们之中不算出众,他话太少,不讨女孩欢心。
穿着那么威风的空军制服,却一身学生气。别人都进堂厅找姑娘跳舞,他低着头,在水池边上喂金鱼。
很晚了,夜色落了一院子。荷叶像水墨染的,金鱼像水墨染的,他也像是水墨染的。我醉得头晕,一出门,正撞到他身上。
旁边的兵都笑了。那时候他们真年轻啊,脸上一道皱纹都没有,要不是穿着军装,笑起来像是一群学生。我被他们笑得怪害臊的,拿了镯子就跑,只听见三哥在后面起哄:“追呀!小鬼子的飞机都追上了,到这儿却怂了?”
隔天,我便听卖货的人说早晨来了八架飞机,冲着机场的方向飞了过去。我刚想笑,那个人又说:“走的时候是九架,回来是八架,不知是哪个倒霉鬼留在广西了。”
他看了我一眼,神情便不似要杀人了。他冷冷地看了那个客人半晌,语气出离地嘲讽:“你这酒囊饭袋,也配听这样好的歌?”
我后来才知道,南宁那边也打起来了。战时通信不畅,消息都是断断续续传来。那些空军不大来了,偶尔来几个也是沉着脸喝酒,我什么都问不到。
04
那次高岳消失了一个多月,再回来时形销骨立。他的生命已经干瘪了,可他的眼睛却发着光。我想他已经决心把三哥那一份也活下来,因此不显悲痛,甚至有些亢奋。
我怎么就哭了呢?
人群尖叫着散开,中间那个举枪的军官曾在我的膝头沉睡,黑洞洞的枪口正对准那个客人的眉心。我被高岳满身的戾气惊得手指冰凉。我扔了琵琶,跳下台喊:“高岳!”
拜托我?拜托我什么?没等我问清楚,他便将我推进一扇门里。我抬起头,看见高岳在椅子上正襟危坐。
他奔赴战场,我求他平安;他死里逃生,我给他唱歌。
我又害怕又心疼。
想到他说“我要是能回来”,我又问他:“你要去哪里?”
那晚我唱了许多歌,他都不喜欢。才开口两三句,他就摇着头抱怨“不听这个”。我想了好久,想到了父亲还没死的时候,他常听的一首歌。
他竟比我还小一岁。
没等我回答,他又说:“我要是能回来,也会送你一个。你把他这个收起来吧。”
05
那晚他是和我一道睡的。他也不碰我,扣子都没松地躺在我身边,没一会儿就睡着了。窗外雨打芭蕉,我俯身看他,想象着这张脸在战场上的样子。
我已经记不起那天更多的场景了,只记得有个客人在台下不停地让我唱《花好月圆》。我不依——那是我和高岳的歌。那人大把大把的钱往我身上砸,可我就是不开口。客人急了,一杯酒泼了我满身,把我浇得想起了自己的斤两。
那时他有个中队长,风流倜傥,人人都称他三哥。有一天晚上,他喝完酒把我叫走,送我一个玉镯,没头没尾地对我说:“玉蝶姑娘,拜托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