蜃咒(2)

2019-01-05 06:25:56

奇幻

外面下起了雨,我不觉凄惨反觉开心。亦清叫着我的名字在身后追赶,我却在雨里狂奔,如同鱼游水中,只恨没飞起来。但小安跑得太慢了,可怜的孩子一声不吭将小短腿抡得飞起,却还是大大拖累了我。不知他的小脑袋里在想什么呢?有没有弄清楚他的妈妈受了天大的委屈。

亦清一把拽住我的胳膊,咆哮道:“你疯了吗!这么大的雨,你不考虑自己也要想想小安能不能受得了!”

“他受得了!我是鱼,他是我儿子,你见过哪条鱼怕水?”我死死将小安摁在怀里。

“你他妈失忆了?小安前不久还因为淋雨生过病!”亦清一边骂一边拉住小安的胳膊往过抢,“我就不该把你当人看,他妈的一只卵生八爪鱼怎么会照顾孩子!”心跳突然漏了一拍,我怔了一秒,亦清趁机夺走小安。

还图什么呢?我呆呆站在雨中,看着亦清将小安抱至屋檐下,然后伸手拦了辆出租车。小安浑身已经湿透,一阵阵打着哆嗦,头发如破布般贴在脸上。亦清拉开车门把他放进去时,小家伙向我投来希冀的目光,甚至还伸了伸手。

亦清望了我一眼,似乎在犹豫要不要留下来陪我,但肯定不能让小安一个人坐出租,所以他还是上了车。

也是,只有我是怪物,只有我……因此我活该被抛弃。可小安也是我的孩子啊!我不甘心……“小安——”我喊得撕心裂肺,奔向渐行渐远的出租车,然而没跑几步便绊倒了——腰部长出的海草缠住了双腿,脚忽然软掉,骨头也瞬间溶化。

我趴在地上痛哭,哭完了便一动不动地躺着,宛如死尸。隐约听见临街屋子的开门声,有人惊叫:“妈呀!这是什么鬼东西!”

那年我32岁,亦清36岁。我被人捉住锁在地下室的废弃浴缸里,亦清没有来救我。我的白马王子盖世英雄,没有一脚踹开门抱起我说“没事了”。童话终归只是童话。

大浪退去,小安从泡沫里站起来。日落后的天空有些昏暗,隐约能看见他的小白短袖从泡沫里缓缓分离出来,蹒跚着向我移动。

我总是做这个梦,无论在黑暗的地下室还是在缥缈的蜃楼。情景是姥姥第一次见到我的情景,人物却换成了我和小安。或许梦就是这样不讲道理,又或许梦讲的是我们认知之外的道理。

捉住我的是一个瘦高的男人,他和他矮胖的女人商量后决定“清理”我身上的海草,弄清楚我究竟是什么东西。外围的海草排列如拖把线,只需剪掉便好,但里面的却紧紧缠裹着我的身体,几乎与肉长在一起。漫长的折磨就这样开始了。

昏过去,梦境,海浪与小安,一个激灵疼醒来,又是昏暗的地下室,浴缸里盛满脏水,地上扔着被血染红的海草,塞住嘴的抹布散发着恶臭,身上的铁链恐怕已将胳膊勒得紫青。瘦高个儿手拿钳子剪刀走进门,恐怖清晰的脚步声,声嘶力竭的惨叫,伤口,疼痛,又昏过去……

终于有一天他们完成了“清理”工作,泼几桶水将我冲洗干净。瘦高个儿端详着我,他女人端着碗海鲜面吃得津津有味。男人灵光乍现,从碗里捏出一个花甲问女人:“像不像?”

我勉强撑起身,只见腰部以下是一大片伤痕累累的扇形软肉。苍天!仿佛一道闪电劈开了裹住脑袋的石头,无数画面和声音奔涌而入,它们碰撞着激荡着,势头之凶猛几乎要挤炸我的脑袋。

“砰”一声门被撞开了,几个白袍人冲进来按住瘦高个儿和他的女人。一位老者疾步走向我,眼里迸出焦急心痛的火星:“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怎么成这个样子!”一种熟悉的安全感涌来,仿佛重归大海。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我合上眼,一头倒下去。

亦清啊,我就是你的田螺姑娘,我就是……

从贝壳张开的缝隙望出去,六岁的亦清用双手撑着脑袋,一脸认真地端详我。“一个月而已,怎么长这么快呢?”他喃喃自语。

亦清将我从手推车上搬下来,放在码头上。“回家去吧,别再让人捉住了。”他奋力一推,我“噗通”一声掉下去。张开贝壳,海水立刻涌入。透过浅蓝的海水能看到向下张望的亦清,纯真的双眼在波浪里荡漾。

“章伯伯,我要去找他,我想像人一样生活。”我说。

寒光森森的弯刀割下去,腰部一阵尖锐的疼痛。呻吟从牙缝钻出,余光里能看见自己的贝壳悄然掉落。绿光骤然亮起,海草迅速从伤口长出,包裹住我腰部以下的身体,与此同时墨汁喷散,四周的海水瞬间变黑。

“没有壳你会很脆弱,这海草和墨汁能提供一点保护,危急关头也可以给我报个信儿。”章伯伯怜惜地望着我,“再下来就是蜃咒了。”

我站在海龟背上,海龟浮于海面,微风吹起我的小白裙。海浪偶尔漫上龟背,我的双脚便时不时浸在浅浅的清凉的水里。

“开始了。”章伯伯手捧蜃珠——蜃吐出的珍珠,约碗口大小。

“好。”我深深凝望水雾中的蜃楼,大家仍旧像往常一样笙歌燕舞。

“以吾之名,结蜃之咒。”章伯伯念道。

“以吾之名,结蜃之咒。”我将手放在蜃珠上。

“断所思。”

“断所思。”

“绝所念。”

“绝所念。”

“自此身为无根萍。”

“自此身为无根萍。”

“自此家为不知处。”

“自此家为不知处……”

蜃珠爆发出炫目的光芒,巨浪凭空跃起,蜃楼里一阵骚乱。光芒越来越强,风浪越来越大,章伯伯的白袍被吹得鼓起来乱抖,露出八条长长的触手。以后再见面就是陌生人了……我这么想着,悲从中来。

那年我5岁,亦清9岁。蜃楼并不是蜃吐出的雾气,蜃一张一合只是打开了蜃楼通往人世的门。我不过是帮别人开门时误入渔网,亦清不过是从他爸爸的战利品中挑了一只当宠物。

巨大的贝壳浮出水面,继而缓缓张开。我怀抱一只木盒端坐于其中,腰部以下的贝肉呈扇形铺开。贝壳靠岸,我化为人形向蜃楼走去。

“鸠夫人回来了!”一个少年飞奔而来。

“是。”我微笑着同他一起走进蜃楼。阿鸠是我在蜃楼的名字,他们都知道我在蜃楼外结过婚,于是尊称我一声“夫人”。

“我去通知大家,晚上给您准备接风宴。”少年说着就要跑。

“不急。”我叫住他,“你先跟我讲讲目前的状况。”

“噢噢,也是。”他挠挠头跟上来,“您这一走大半年,蜃楼确实变了好多。染布坊开张有一段时间了,生意好的很。采办按您说的买了电脑电视,专门开辟出一间屋子摆放,目前是电鳗两兄弟在经营。您说的对,果真只有他们俩能把那玩意弄开。”

“蜃楼总入账呢?”我穿过曲折的回廊,踏上长长的楼梯。一路上形形色色的人向我问好,我一一点头回应。

“七姐姐说一月比一月好,客人越来越多。”我们走上一层楼,正瞧见洞开的雕花大窗外,一艘三层画舫缓缓驶来。船上人影绰绰,灯火通明。

“这才什么时辰,天还没黑蜃船就去接客人了?”我走上前扶栏而立,微微蹙眉。

“哦,这是五姐姐的主意——让蜃船跑两趟,所以第一趟就到的早些。”

“不成体统!船上客人都是仙家,白天登船被凡人看到了怎么办?”我摇摇头,“你叫小七小五她们来茶楼找我。”

陆离houjue
陆离houjue  作家

蜃咒

相关阅读

言情后花园©2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