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少年正要走,又忽然想起来什么,折回身,“还有一件事要麻烦您,我想拿几匹布给乐坊的女孩儿做衣裳,但是七姐姐不肯批。”
“小七不肯批自然有她的道理,恐怕是采买的布匹用完了,我帮你问问。”我离开窗户继续上楼。
“谢谢鸠夫人!”少年在下面高呼。
我绕过林立的大柱子,穿过几座雕梁画栋的楼阁,从侧门走进茶楼。在二层找个不起眼的位置落座,叫一壶茶,一面品茶一面听着台上的小曲儿。
曲儿唱的是《诗经》里的一篇。“尔卜尔筮,体无咎言。以尔车来,以我贿迁。”哦,是《氓》,我呷一口茶。
“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我端着茶碗的手一颤。
“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是呐,摆不脱了,我轻笑。
“鸠夫人。”小七带着几个人走来。
“嗯?哦!”我回过神,“桂木想拿几匹布给乐坊的女孩儿做衣裳,采买的布要是用完了你就从我那儿取些给他。”
“是。”
“蜃船还是只走一趟,客人如果太多就提高船票的价钱。白天行船总不大好,容易被凡人看到。”
“是。”
“这个月的采办账目呢?”
“采办还没回来,需要去蜃楼外买的东西太多了。”
“可以给采办那边加派人手,但一定要靠谱的,以免生事。”正说着一个妇人急急走来,见我们说事便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站住了。
“采办那边我已经……”小七说了一半被我的手势制止。
“什么事?”我望向妇人。
“章伯说他在顶楼等您。”
“跟他说……我马上去……”
“好。”妇人离开。
顾得上处理这许多事,怎么就忘了找章伯呢?或许潜意识里还是不敢面对……我瞧一眼怀里的木匣。
顶楼四面的木门大开着,海风呼啸,屋内轻纱漫舞。章伯已经在等我了,拄着枯木拐杖矗立于飞扬的轻纱中,岿然不动。我抱着木匣跨过高高的朱红门槛,缓步走上前。
章伯接过木匣,取出里面的蜃珠。念动咒语,细石柱托着一个平台从地下升起,平台上刻满密密麻麻的符文。将蜃珠放上去,所有符文瞬间闪过一阵蓝光,蜃珠随即浮起悬于空中。我轻轻将手放在蜃珠上。
蜃咒其实并不是一条具体的诅咒,所有用蜃珠下的诅咒都被称为蜃咒。章伯说,有一个办法能让小安免除剜肉削骨之苦——用蜃咒封印他的双壳,代价是让他忘记我,并且母子永不相认。
每个蜃珠只能下特定的一条蜃咒,我为了小安的蜃咒沉入海底大半年,用日日夜夜的疼痛养出这颗蜃珠。然而当真正站在这里时,我脑子里唯一的渴求是逃离。
“开始吧。”章伯说。
我合目,低声念动咒语:
“以吾之名,
结蜃之咒。
断所思,
绝所念。
自此骨肉长相离,
自此血亲不相认。”
眼前的漆黑里突然爆发出强光,无数杂乱的光影飞速后退,仿佛在一个通道中飞翔。通道尽头是斑驳陆离的出口,穿越出口便看到了小安。他闷闷不乐的面容上忽然闪过一丝茫然,接着溢满愉悦。我清楚地知道,他这是失去了关于我的所有记忆。一阵刺痛戳向心头。
画面逐渐后退,像电影里的拉镜头。我看到小安的左右是牵着他的亦清和那个女孩,他们在游乐园里走着,那动作和神情,没有人会怀疑他们不是一家三口。
眼前的一切倏忽远去,我一惊,拼命伸手向前抓,撕心裂肺地大喊:“小安——亦清——”然而徒劳,身体还是像被龙风卷走一样不可阻挡地后退。突然跌落,猛然睁开眼,我仍旧站在蜃楼里。
一种令人发狂的崩溃感在每一寸肉里搅动。我哆嗦着冲向章伯:“我要回去我要回去,那本来是我的生活!”
“孩子啊,你忘了在地下室的日子吗?你还嫌自己吃的苦头不够多?”章伯老泪纵横。
“那、那就把小安接来,让他住在蜃楼!好不好?求求你……”我拽着章伯的衣袖恳求,像绝症患者的家属拽着主治医生。
“我说过,蜃珠认定小安不属于这里,蜃楼之门开了他也无法进入。”
“我们可以带他来试试,怎么会不属于这里呢?他可是我的孩子啊!”
“他也是人类的孩子!阿鸠,你清醒点,你跟他们已经一刀两断了,明白吗!”章伯吼道。我从未见章伯对谁吼过,以前没有,以后也没有。
浑身力气抽丝剥茧般离我而去。我跌坐在地,发觉自己已泪痕满面。“那我究竟在做什么呢?辛苦追寻了半辈子,到头来又拱手相让……”我忍不住嘲笑自己的荒唐。
“你第一次离开蜃楼的时候说,你想像人一样生活……大概他们就是这样生活的吧。”章伯发出低微的叹息。
我抬头远眺,视线越过画栏,越过蜃楼四周的水雾。远方的远方,人世的陆地模糊成一抹灰色,犹如水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