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南予的余光扫向已经洗干净手,坐在院子里奋力捣药的祝巧笙。她双臂有力地挥动,挂着名字的纸牌前后摇晃,“咚咚”的声音如擂鼓,恨不能把石臼捣穿。
祝伯伯?他知道这里祝姓不多,难道是……
祝巧笙解释:“马齿苋,一种草本植物,用香油加醋拌拌还挺爽口的,治疗皮肤过敏的偏方。”
祝巧笙刚用铁丝搭好骨架,掀开盛具上的湿布开始上泥堆形,头也没抬:“如果不想让我评价你的青光眼,那就请把‘点儿’去掉,谢谢。”
陆妈妈的工作迟迟不结束,陆南予别无去处,只能一直借住在祝家。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他才确定祝巧笙的智商完全正常,除了大大咧咧、说话做事没有个女孩家该有的模样外,其他还好。
不战而胜的陆南予歪靠在沙发上,得意扬扬地跷着二郎腿,心情愉悦地哼起了小曲。
“懂啊。”祝巧笙一层层加泥,用拍板砸实贴牢,顺便把沾在指尖的泥抹到围裙上,“不过那和我有什么关系?”
这年头,谁还会把自己的名字挂在脖子上,除了……
文/繁浅
展会要求每个展位都摆出作品,为了达到宣传和交流的目的,旁边还要附上作者的名字。
祝巧笙愣怔了,自恋的人她不是没见过,但自恋如斯的只见过这么一个。
挂断电话,陆南予又仔细回味了一番刚才的电话,忽地想起一处关键信息。既然已经顺利升入大学,关于祝巧笙的智商,他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祝巧笙仔细想想,摇头。
在周围一圈婉约的“声声慢”“花间词”里,这个名字……可以称得上是别出心裁了。
“你想听实话?”
“你要敢说出‘丑’这个字,”两只眼睛肿得一大一小的陆南予阴恻恻地威胁,“我保证让你后悔。”
祝巧笙很有美术天分,没有经过专业训练,完全无师自通,画什么都栩栩如生,对色彩的搭配也极富天赋。
什么叫晴天霹雳,陆南予想,居然让一个傻孩子反过来照顾他,他怎么能做出这种毫无人性的事情?
果然白费口舌,也是,和一位女壮士讲什么窈窕淑女,确实是强求了。
而且,美丽是他家那条只长肉不长胆子且好吃懒做的狗。
毕竟上周陆南予陪祝巧笙参加艺术展时已经见识过。那天艺术展上人来人往,梦想成为大艺术家的人数不胜数,陆南予知道祝巧笙对这个展会盼了很久,他费了不少力气才为她争取到一个地理位置相当优越的展位。
好在困顿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太久,后来祝爸爸辞职回到灯溪镇,经营一家建筑公司。他头脑灵活又肯吃苦,公司规模逐渐扩大,现在在同一家企业合作,打算把荒僻的天长山改造成生态园。
那家杂货店又小又旧,水泥早已剥落,露出锈红色的砖。门前有盏昏黄的路灯,因为年久失修,灯光明灭不定,路灯灯杆背面刻着一行小字,是一个时间:2009年6月25日。
陆南予嘴角微抽:“我想活着,求你让我说假话。”
“废话少说。”祝巧笙小手一摆,眯着眼,一副“爷就是这么潇洒”的样子。
得知儿子过敏又没地方住,陆妈妈心中稍有愧疚,连忙亡羊补牢:“我已经跟你祝伯伯说好了,最近这段时间你先住在他们家。”
类似大小不一的人物小像、样子各异的动植物等摆满了一整个窗台,有的着了色,有的还是毫无修饰的原生态。
“哟,”她眼角向下压了两分,笑容溢出来,“身材很不错嘛。”
“……”
这话怎么听怎么别扭,可钱包落在妈妈那里,身无分文的陆南予只能厚着脸皮在祝家蹭吃蹭喝,所以这会儿半句辩驳的话也说不出。为了不再听到她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唠叨,能屈能伸的陆南予决心好好做人,开始做些家务,还为祝巧笙成为艺术家的大业添砖加瓦。
山顶已至,他眼神转了转,周边景色在眼底过上一遍,愤恨地冷哼一声,果然中了计。别说这里没有想象中的险峰奇石“登高览众山”,就连“风景这边独好”也说来牵强。处处是一片衰败之色,杂草丛生,不知名的小虫拍打着翅膀,嗡嗡叫着四下乱飞。
陆南予想到新闻里那些智力发育迟缓的孩子,心中似有所悟,刹那噤声。再看向她,眼神里已经透着理解和悲悯。可怜小姑娘年纪轻轻,长得也算乖巧可人,脑子居然有问题。天色将晚,还是在这种荒凉的山顶迷了路,真是令人扼腕。
陆南予搬到天长山来的第一天,觉得处处都不如意。
顺手拿来用?
“小气鬼,”她拨开草丛,轻巧地钻出来,两步并作一步站到他面前,仰着头,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我就看看,又不摸。”
于是,四目相对间,他眼睁睁看着她骨碌碌地转着眼珠子,先是从他的手指移到他的脸上。待看到那张脸棱角分明,虽然其间横亘着一道油彩,却仍清俊难掩,顿时眸光一亮,眼神又迫不及待地向下溜。
陆南予怎么也没想到,在这种地方居然还能有别人,一时僵住,右手还维持在掀起一半上衣的动作上。
“难道摸一摸也可以?”她惊喜地瞪圆双眼,右手忙不迭地向前探。陆南予眼疾手快,轻轻一侧身,迅捷地避开。
祝巧笙丝毫不受影响,拍着胸脯豪气万丈地冲围观人群说:“程咬金不是他,是我!是我!”
陆南予幼时体弱多病,自十四岁那年起便极注重锻炼。这会儿虽然只露出一小段精瘦的腰,却是肌肉紧实,壁垒分明。
祝巧笙不知道陆南予心里百转千回的想法,还自顾自沉浸在美色里不能自拔。两人各怀心事,一时无言。过了片刻,她突然指着陆南予惊呼:“你……你的脸……”
祝巧笙是跟着奶奶长大的,感情非常深厚。她爷爷去世早,早几年父母一直在外地工作,奶奶对祝巧笙来说如同一个无所不能的女英雄,拉扯着幼小的她,还以一己之力维持着一家开了二十余年的杂货店。
陆南予刚想教训她几句,仔细看过去才发现,她脖子上吊着红色的细绳,系着一块纸牌,上面用彩笔写着“祝巧笙”。风一吹,脆弱的纸随风晃动。
再者,陆南予从头到脚对祝巧笙细加打量,更加印证了心中的猜测。
西望盼归期
祝巧笙不紧不慢,先是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泥塑作品一一摆放好,接着展开一张宣纸,上面浓墨挥洒,写着她给自己起的艺名——第一美男子程咬金。
陆南予随手将沉甸甸的背囊扔到地上,长舒一口气,又对着背囊愤恨地踢了一脚:“鬼地方,不知道我妈怎么想的,非要到这里来。”
陆南予视线下移,看着祝巧笙围裙上如开了花般的泥渍,简直要气晕过去。他无可奈何地摇着头,直叹壮士不可教。待祝巧笙彻底收工,陆南予看她又要把手随便在围裙上抹抹,实在看不过眼,于是找出干净的毛巾,蘸了水,拽过祝巧笙的手腕,十分有耐心地把她手心、手指粘的泥土一点点擦净。
他嘀咕两句,扯着衣服扇了几下风,这才觉得汗湿的衣服贴在身上实在难受。好在他有先见之明,事先准备了干净的球衫装在包里。反正这里荒无人迹,陆南予正欲换掉上衣,刚掀起衣服下摆,只听草丛里窸窣一动,接着,一个脑袋睁着懵懂的眼睛探出来。
都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陆南予这回体会到,在人家屋檐下,该低头也绝对不能扬着。
一个响当当的名字确有奇效,眼看越来越多的人被美男子程咬金吸引过来。站在展位前,众多眼神纷纷从娇小可爱的女孩身上一掠而过,了然的目光最后落到他身上。陆南予强颜欢笑,不动声色地拍掉她还揪着自己袖子的手。
陆南予自小在外求学,独立惯了,虽然嚣张自恋了点,但不得不承认,他也有心细如发的一面。祝巧笙刚好相反,看起来像个文雅漂亮的乖乖女,实则自小父母和奶奶都甚少对她管教,活得肆意而直率。
他蹙眉:“这是什么玩意儿?”
糟了,陆南予立时有种不好的预感,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果不其然,油彩涂过的那处开始红肿,一阵痒意袭来,他忍不住伸手去挠,却被祝巧笙拉住手腕:“好像是过敏。”
可很快陆南予就后悔了。
陆南予从来没见过这样粗枝大叶的姑娘,为了她长远的未来考虑,在灯溪镇这些时日,他决心要把祝巧笙培养出几分知书达理的气质。他办法想了不少,却都收效甚微,反而成了她的
陆南予的妈妈是颇有名气的园林规划师,和祝爸爸恰是旧友。然多年不曾联系,但因为这个公益性的生态园改造项目,陆妈妈还是接受了祝爸爸的邀请,搬到灯溪镇来。
陆南予低头弯腰,以十分挑剔的眼光一一看过去,一直看到置于尾端那个半掌大小的青衣,形神兼备,甩袖半掩住脸,眉尾上翘,眼神脉脉,他终于开了尊口:“看不出来你还有点儿本事。”
是他大意了,忘记防范最近沉迷于军旅剧的母亲大人。本来说好她先送他到灯溪镇,她要去南京出差,一定是临下车前借着那下温柔的抚摸,趁机把油彩抹到了自己脸上。
“你!”陆南予的太阳穴跳了两下,话一出口又被哽住。
七八月份的南方小城,一瓢暑雨一捧烈日,天气闷得密不透风,湿热似是被攥成一团紧紧贴在皮肤上。陆南予顶着炎热挥汗如雨,双肩挎着硕大的行军背囊,整整爬了两个小时。短袖衫被汗水浸透了好几轮,他终于登上最高处。
“请问您什么时候回来?”陆南予冷笑,“我认为我们需要滴血认亲。”
祝巧笙在竹屋里不停地忙着创作,陆南予像个低眉顺眼的小跟班,偶尔凑在一旁为她端茶递水。
他头一次遇到这种女生,说话不知收敛,行为更是大胆,哪还有一点女孩样?
陆南予现在确定,这个看似伶俐的女孩真的一点都不会说话。
每当他游手好闲地躺在沙发上打游戏的时候,祝巧笙总是神出鬼没地出现,幽幽地说:“陆南予,我供你吃供你喝,不是让你懒在家里发霉的。”
你就当那是一个梦,没有人会对一个梦恋恋不舍的。
01
她的掌心滚着热气,他的手指微凉,两手相碰,有种恰到好处的契合。
“其实非常……”被看透心思的祝巧笙迅速消了气焰,弱弱地补充,“特别。”
相处二十余年,陆南予已经习惯了妈妈丢三落四、毫无规划,想起一出是一出的毛病,所以当他拨通电话,听到妈妈在电话那边小心翼翼地说“在灯溪镇置办的那套房子虽然装修妥当但忘了买床”时,并不感到意外。
“妈,我只想问一个问题,你今天在我脸上涂了什么?”陆南予语气严肃。
陆妈妈支吾了半天才说:“好像是给美丽涂栅栏用剩下的涂料……看你今天要负重训练,怎么着也得增加点氛围吧,我看颜色抹上和电视剧里差不多……就顺手拿来用了……”
她腰间系着一条青底碎花的围裙,及膝长,上面溅满了泥点。有的是新泥,有的早已干透,摊开的两手也沾满深色的泥渍。
听见她的话,他如梦初醒,冷了神色,将衣服放下。
“怎么办?怎么办?”陆南予还没有什么反应,祝巧笙反而急得团团转,手上的泥蹭了他满脸满手也浑然不觉,“你这么好看,这下要毁容了。”
“对了,你祝伯伯还有个女儿,比你小两岁,今年刚考上大学,好像叫巧笙,先让她照顾你。”
那是个年轻女孩,脸和眼睛都圆圆的,戴着一顶宽檐草帽,帽边别了两朵开得正好,花瓣密密叠着的紫色花,白皙的双颊被悬在头顶的太阳蒸出两团淡粉。
“有成功的实验先例吗?”
“快点啊,艺术家的右手食指还没擦干净,”祝巧笙早已习以为常,面上看不出任何羞愧,伸长了胳膊,晃着手催促,“一会儿动画电影要开始了。”
正想着,祝巧笙已经端着碗急急忙忙跑过来,碗里是捣碎的马齿苋。她弯腰凑到他面前,温软的气息扑面而来,祝巧笙挖出一勺就要往他脸上涂,被陆南予及时制止了。
在他的想象里,已经为祝巧笙排完一出《痴儿流浪记》的精彩戏码。
哄笑四起,陆南予只觉得一辈子的脸都在那天丢干净了。
“你爱涂不涂。”祝巧笙把碗“砰”的一声放在他旁边的桌子上,恶声恶气地说,“看你现在这副样子,脸肿得像猪头,我建议你在说‘暴殄天物’这个词之前先照照镜子,现在的你,其实非常……”
在陆南予的坚持下,捣碎的马齿苋还是没有派上用场,最后是祝巧笙的奶奶买来过敏药让他吃下,红肿才渐渐消退,他往日绰约的风姿又重见天日。
“那你还敢往我脸上乱抹?”陆南予又后退一步,指着自己的鼻尖,“我这张脸全天下可没有第二张,你能见到就该怀有感恩之心,不要用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暴殄天物。”
御用保姆,为她收拾残局成了家常便饭。
她尤其喜欢泥塑,祝爸爸给她在天长山上搭了个简易的小竹屋权当工作室,祝巧笙整个暑假都泡在那里,成型的作品——
“……”
03
近一个小时后,泥塑的雏形初具,今天的工作接近尾声,祝巧笙伸了个懒腰。
很多年过去,经过无数次摩挲,这行字已渐渐模糊。
他抱着手臂,逆光站着,语气不怒自威:“祝巧笙,你能不能改改你说话做事的习惯,窈窕淑女,君子才好逑,你懂吗?”
02
“是不是如雷贯耳!”祝巧笙得意地眉眼飞扬,揪着陆南予的衣服,“是不是一听难忘!”
关于脖子上的挂牌,是因为祝家奶奶上了年纪又生病,记忆力时好时坏,坏的时候谁也不记得,像个迷路的幼童,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嘴里念念有词,却又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所以祝巧笙才做了那个挂牌戴着,让奶奶能时时刻刻看到她的名字,把她印在脑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