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萦千工床

2019-02-03 12:08:01

世情

梦萦千工床

一苦梦

清光绪二十五年(1900年)春的一天,天台镇白毛村的木匠鲁仁贵带着十八岁的儿子鲁亮外出干活,父子俩要去镇上大户苏文贤苏老爷家,苏老爷的两架书架坏了,派人来请他们去修理,顺便还要做几个凳子。

看桃红枊绿,听莺啼燕啭,父子俩心情很好,一路上有说有笑。柳不知道燕不知道,父子俩更不知道,这一去,竟会发生一件彻底改变父子命运的事。

来到苏家大门前,鲁亮看着高大气派的大门啧啧称赞,他只知道苏家世代经商,在附近十多县及至省城都有商号,是全县数一数二的的富户。可苏家大耽院他从没进过,想必是他从未见过的奢华漂亮。

门丁进去报告后,冯管家来带他们进去。亭台楼阁花园水池,鲁亮边走边看,很快花了眼。来到一拐角时,突然冒出一小人儿一下撞到鲁亮身上。一看,是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女孩正跟后面一个下人模样的十多岁女孩玩耍,拐弯时一不留神便撞上了他。

“你是谁?来干什么?”小女孩眨着明亮的大眼睛问。鲁亮说:“我是木匠,来修家具。”小女孩拍着手唱道:“木匠小——小木匠,木匠长得木头样。”鲁亮朝她做个鬼脸,赶紧跟上父亲。

苏老爷的书房很宽大,一进门,左面两个稍大的书架,前面窗台旁一大书案,右边有个一人稍小的书架也放满书,它旁边放了另一架子,参差错落的格子里放着种式各样的瓷器。坏的书架是左边一个大的和右边那个小的,小的个是隔板断了,大的个是一只脚的榫着坏了,管家指给他们看后,又让一个伙计来帮忙听使。

管家走后,父子俩把左边大书架上的书搬在书案上,没多大工夫便把这书架修好了,修小的个书架时,腾了书还需把书架移出来挪到宽敞的地方才能维修,父子俩双手扣住底部,那伙计帮扶着上部,三人开始挪书架,这书架很沉,鲁亮用了很大的力只移了一点点。鲁仁贵骂道:“免崽子,吃饭端大碗,干活摸腰杆,用力!”

鲁亮被爹这一骂,赌气地双手一使劲,屁股一翘,书架动了,可同时只听“轰”一声巨响,他身后的那个架子被他一屁股挤倒了,上面的瓷器全被摔碎,满屋碎片。

三人都愣住了,鲁亮吓得呆若木鸡木,他爹跳过来甩他耳光。听到动静的佣人忙叫来冯管家,冯管家一看这情形,只顾摇头,一句话也不说。

鲁仁贵点头哈腰地说:“冯管家,你看这——我赔,这得值多少钱啊?”冯管家说:“大多数都是新东西,也就值相十几两,可这一件——”他捡起一块大瓷片说:“这是老爷去年刚得的,是件老古董,到底值多少我也不知道,得等老爷回来才知道,但我估计这东西怕你父子俩干一辈子也赔不起,唉!”

下午,外出的苏老爷回来了,他看着那件古董的碎片,心疼得直跺脚,鲁仁贵和儿子忙跪下,鲁仁贵说:“苏老爷,这东西多少银子?我砸锅卖铁也赔给您。”苏老爷说“这是我两年前才得的元青花,花了我整整三千两银子。”

“三千!”鲁仁贵一听就懵了,一个木匠一月的工钱也就三两,他手艺出众,一年最多也就挣五十两,三千两他得挣六十年。他眼泪唰一下流了下来,鲁亮也把头顶在地上中,父子俩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把头顶着地任凭苏老爷发落。

苏老爷踱来踱去沉思了好一阵,最后说:“要你们全赔我也不忍心,你们父子手艺远近闻名,尤其是千工床做得好。我看这样吧,一两银子也不要你们赔,鲁师傅照常做工养家糊口,你儿子鲁亮在我家无偿当十年长工,主要干木匠活,当然包吃包住,只是没一分工钱,你们看怎么样?”

“谢谢苏老爷!苏老爷大恩大德!我们父子下辈子变牛变马都报答不完。”鲁仁贵边说边鸡啄米似地磕头。

三天后,在七八个证人的证明下,苏老爷跟鲁仁贵签定契约文书,让儿子鲁亮进苏家无偿当十年长工,同时有几位证人证明那元青花瓷瓶确实是苏老爷花三千两买来的。

当鲁亮再次走进苏家大院时,他知道自己以后十年的光阴将是那一屁股鲁莽的代价,母亲曾安慰他说:“你就当这十年是做一场梦,梦醒了就好了,你就自由了。”可十年当牛做马为别人干,不得一分工钱,这真是一个凄苦的梦啊。

苏老爷把鲁亮叫去问:“听说你已经学会了做千工床,手艺不在你爹之下,是真的吗?”鲁亮说:“我从六岁就跟爹学艺,十二岁开始学做千工床,我已经独自做过两架千工床,别人说我做的不比我爹做的差。”

“好!你在我家这十年,别的不要你做,只为我做三架千工床,要做出全县,不!是全省最精美的千工床。”

十年做三架床,这并不稀奇,因为千工床可不是一般的床。俗话说“一世做人,半生在床”,所以有钱人家对床是特别讲究的。豪门大户相互攀比,不惜为一床耗银万两费工三千,故名“千工床”。

千工床一般部分为前后两部分,其前部称为“拔步”,又叫踏步,是床沿前的小平台,踏板离地约五六寸,深二尺半,宽六尺。踏步有八字挂面式和平面式两种,设雕花柱架、挂落、倚栏、飘檐花罩,上有卷篷顶;右边安放二斗二门小橱一只,上置钟、帽筒、花瓶、镜箱、茶具、灯台;左边放马桶箱一只。后半部才是卧床本体,除了再一道雕花门罩、垂带、遮枕外,床内有的还设有书架搁板、角橱、钱箱、点心盒、防身器具等,其深度达四尺半到六尺。

床三面围有拆装式的雕刻或彩绘屏风。更考究的床外围还有走道,称为“巡更弄”式雕床。这种踏步式架子床不仅冬暖夏凉,且在室内再造了一个多功能的、私秘性强的起居空间,可谓是屋中之屋。千工床主要采用朱金木雕工艺,根据需要在不同部位雕有各种不同的精致图案,有故事人物图案栩栩如生精美绝伦。

千工床,普通百姓想都不敢想,一般富户也只是敢想不敢做,而苏老爷一开口就要做三架千工床,这让鲁亮惊叹不已。惊叹之余也颇感奇怪,因为他听说,苏老爷年轻时娶的大太太没生育,十多年后娶了二太太,二太太也只为他生了个女儿便不再生育,他现在知道苏老爷的女儿就是那天撞着他的那个小女孩,名叫苏红。他大太太已于几年前病亡,一家就三个人,做三架千工床,难道一人一架?这有钱人也讲究得太没道理了吧?

苏老爷派鲁亮采买了一批木料回来,有上好的白木,更有紫檀黄檀花梨等上等红木。苏老爷吩咐说:“第一架千工床是我和太太用的,红木只用三分之一便可,两年做好,不要太复杂,另外两架全用红木,另外……”

春去夏过迎金秋,初秋时节,鲁亮做的第一架千工床已经有了个基本的框架,他与苏家二三十个佣人也混得很熟了。

一天,马夫刘三没事来瞧他干活跟他聊天,刘三开玩笑说:“十年做三架床,你真能混时间的。”鲁亮说:“混?你来试试?这半道屏风的雕刻就花了我一个月,十多个小人儿,你看你看。”他指着让刘三看。两人聊着聊着,鲁亮问:“刘三,老爷为啥要做三架千工床?他家就三人,一人睡一架?”刘三说:“老爷和太太一架,再一架肯定是小姐以后的嫁妆,再一架嘛——天知道是给谁的。”

这个问题鲁亮也曾多次和其他佣人聊过,可谁也猜不出第三架床是做给谁的。

二恶梦

当又一个春天来临时,鲁亮的第一架千工床已经做完了一半。这天,他进县城去买锯片,在街上遇到远房亲戚邓有田,邓有田说:“我前些日子听到一个消息,你可能冤了。”鲁亮大惊,忙问怎么回事。

邓有田说,他老婆的表妹那村有个女子名叫石榴,今年十八岁,两月前,因家贫被父亲卖与县城一古董商为妾。上个月,石榴回娘家时曾向他老婆的表妹谈起一事,说听这古董商说过,三年前他曾三千两银子卖一件元青花瓷瓶给苏文贤老爷,其实那件东西是他十五两银子买的一件赝品,是件高仿品。

买卖成交两个月后,苏老爷不知怎么认出了这是件仿品,便上门找古董商讨说法,古董商自知理亏,赔礼道歉答应三千两原数退还,苏老爷说那瓶子虽说是假的,可外形美观做工精细,他确实喜欢,便又拿出十五两给古董商,买下这赝品当个小摆设。这事对古董商来说本是丑事,他前两月突然得了重病,娶小老婆冲喜也不见好,将死之时追悔原来做的无良之事,才把这事说了出来。

鲁亮听了这事,气得不行,他痛恨苏老爷的阴险狠毒。他问邓有田那古董商住哪里,他想再去问个清楚然后再找苏老爷讨说法,邓有田说他那古董商已经在十天前死了。

鲁亮这天回家后,来到苏老爷书房,苏老爷问:“千工床做得怎样了?”他直直地看着苏老爷说:“恐怕做不了。”苏老爷问为什么,鲁亮便把青花赝品的事说了一遍,苏老爷勃然大怒道:“胡说!道听途说的消息你也相信?我有证人证明那青花瓶是三千两买的,你要是也能找到物证人证证明你刚才的说法,我就把你那十年长工契约作废,否则——哼!”

“你等着,我这就去找人证物证。”鲁亮丢下一句话,离开了苏宅。古董商人死了,他只能去找石榴,石榴怕苏老爷有财有势,哪里肯为他作证,她根本就否认她说过那么一件事,邓有田夫妻就更没法证明了。他又去找当时古董商的家人,古董商的儿子仍然在做古董生意,他一家子哪里承认他家卖过赝品。就这样,找了半个月,他一点证据也找不到。可他并没放弃,他和父亲两人牙一咬心一横,一纸诉状把苏老爷告到县衙。

知县老爷把苏文贤传到堂上,苏文贤矢口否认有这事,反而拿出物证请来人证要求鲁亮履行十年长工的契约。鲁亮只请来邓有田一个人证,知县认定邓有田是信口开河,最后判契约有效,鲁家父子诬告,当堂各打二十大板。

鲁仁贵本来身体有病,这次又急又气又挨打,回家后病情加重,半月后含冤而亡。办完丧事后家里已一贫如洗,鲁亮下面还有一弟一妹,母亲带着他向苏老爷磕头谢罪,闹腾半年之后,他只能再次回苏家当长工。

苏老爷把鲁亮叫去说:“看你年轻不懂事,这事我不跟你计较,你半年没干活,按理这半年时间应扣除的,这我也原谅你就不扣了,只要你以后好好干活,把那千工床做得漂漂亮亮的,我也决不再为难你。”

“是,老爷,我一定做出最精美的千工床!”鲁亮坚定地说。

从此以后,鲁亮话少了许多,休息时也不去找其他下人聊天了,他把全部身心都投入到了做床上,有时看着一块木头想半天,雕刻时有时在木板上一爬就是大半天,饭都忘记吃。

一年之后,第一架千工床完工了,苏老爷看着这富丽堂皇精美无比的大床非常高兴,他做生意走南闯北,见过的千工床也不少,象这样华贵漂亮的真还第一次见,他请来十多位朋友鉴赏这床,没有人不竖大拇指的。把这床搬进他卧室的那天,他还专门办了几十桌宴席,请来亲朋庆祝一番,苏老爷高兴得当众赏赐鲁亮十两纹银。

有了这新床后,苏老爷空闲时呆在书房的时间少了,呆在床上的时间多了,晚上他干脆早早上床,就在床上看书,或坐或躺,舒适随意。

一天半夜,四十五岁的苏老爷竟然做了个春梦,梦见与貌若天仙的女子翻云弄雨,可突然,女子变成了一头母老虎,张开血盆大口向他咬来,把他吓得大叫一声醒了,太太金碧云也醒了,金碧云摸摸他满头的汗,问他怎么了。他犹豫了一会儿,把刚才的梦说了,金碧云叹叹息,劝他少在外面拈花惹草。苏老爷不想跟她多说,他虽说经商到外地路过繁华之地时,有时也免不了要去那烟花柳巷风流一番,可他毕竟快五十了,不象年轻人毫无节制,多年没做过这种梦了,现在怎么?难道睡上了新床就想新人?他摇头笑了,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一天,鲁亮正在干活时,苏老爷来了,他忙鞠躬施礼,请苏老爷坐。苏老爷仔细地看了散放一屋的构件,说:“不错,鲁亮啊,后面这两架床,你可得做得比我那架还要仔细,还要精巧,那可是给我女儿的嫁妆哦,马虎不得。”鲁亮一边点头答应,一边眼珠子转了转问:“老爷,小的斗胆问一句,两架千工床都是小姐的嫁妆吗?”苏老爷愣了一下说:“当然不是,小姐的嫁妆只是一架,另一架是送人的,虽说是送人的,你也要好好做,两架床都必须做成最好的,知道吗?”

“唉,小的知道,一定做成最好的。老爷,你用着这架床还行吧?”鲁亮随口问。苏老爷说:“还行,睡着很舒服,可能是太舒服了吧,最近常常做梦。”鲁亮说:“做梦说明老爷睡得香睡得沉,梦多觉好嘛。”

“是的——是的,梦多觉好。”苏老爷想起那春梦,笑着离开了。

看着苏老爷的背影,鲁亮笑了,笑得很浅,但很微妙,“哼!梦多觉好,你就等着去死吧,老东西!”他心里暗想。

原来,自从去年那场官司之后,知道自己被骗又无力反抗的鲁亮把苏老爷恨之入骨,他决心要除掉这歹毒的老财东,但又不能让人发现,须做得天衣无缝才行。想了很久后,他想到了一个神仙也猜不透的办法,他知道红木中的紫檀、黄花梨名贵木材不仅有质密防腐耐用等做高档家具的特点,真正名贵的是它们能发出奇异的香味,而且有药用价值。比如,紫檀有止血、止痛,调节气血的功用;黄花梨,《本草纲目》中称为降香,有舒筋活血,改善失眠等药用价值。

木头能治病,为什么不能让人得病呢?他外公是一名土郎中,他经常跟外公上山采药,也懂一些药物常识,他又悄悄找一些医书来看,经常一段时间的钻研,他配制成了一种能让人做恶梦,让人慢性中毒的药物,这种药只对男人起作用,他不想伤害无辜的太太。在做床时,为了让有些部位的木头具有更好的防腐防虫的功能,需要把它们放进药水里煮。

于是,他把这种慢性毒药和进去一起煮,让毒药渗进这些木头,之后再缓慢地释放出来,这就是苏老爷常常做恶梦的原因。

其实,鲁亮还知道,苏老爷的问题不仅是做恶梦,他的肺和肝都已经遭到伤害,最多再过两年,老东西就该上西天了,他等待着这一天。

三幽梦

春去夏来秋又到,秋风送爽的一天,鲁亮正在院中刨木板时,十岁的小姐苏红又跑来玩刨下来的木花。她边玩边问:“鲁木匠,我的床呢?你什么时候给我做千工床?”这个问题她问得鲁亮耳朵都听出茧来了。

鲁亮说:“快了,明年就给你做。”小姐这回不依了,她拉着鲁亮的衣角说:“不,我要你马上就做,马上就做!”鲁亮突然灵机一动说:“要我马上做也可以,我问你一个问题,老爷要我做三架千工床,一架是老爷太太的,一架是你的,那还有一架呢,你知道是做给谁的吗?你告诉我我就马上给你做。”苏小姐望着他眨了眨眼睛,“做给——做给天老爷的。”她望着天说。

鲁亮看出,这个问题小姐确实不知道。他之所以对这问题特别感兴趣,不仅因为奇怪,而且他认为苏老爷做这么一架昂贵的床送人,那人一定与他有着特殊的关系,而这事又人人都不知道,这神秘之中是不是还有其他什么呢?对于苏老爷这种异常阴险狡诈的人来说,他干的事情,谁也说不准,鲁亮边干活边胡乱猜想。

“你看,我做好一架千工床了。”苏小姐突然大声说,他一看,她捡了很多边角料搭在一起,往上面铺了一层刨花。“这就是你做的千工床?”鲁亮笑着过去一屁股坐上去便把这“床”坐塌了。

“你坏你坏,你赔我床。”苏小姐擂他的腿,又抓起刨花往他身上撒。

“哈哈哈——”他看着苏小姐大笑,小姑娘不仅相貌秀美,而且性格和顺乖巧,没有大小姐的脾气,跟所有下人都玩得到一堆,下人们也没一个不喜欢她的。鲁亮有时真想不通,那么奸诈的爹,怎么会生下如此纯真可爱的女儿。

“好好好,我赔你一架床,你看着,我马上就给你做一架小床。”鲁亮说着,当真拾起边角料劈起来,他要做一架玩具小床,苏小姐看他当真要做,高兴得拍手跳了起来,然后就在一旁专心地看他做。

吃晚饭时,小床已经基本成型,苏小姐说:“我也要雕上图,象爸爸那架床一样。”“好,给你雕。”鲁亮开始在上面雕刻简单的花鸟鱼和小人儿,天黑后又点起两盏继续雕,苏小姐在一旁聚精会神地看他雕。

突然,外面人声喧哗一片噪杂,鲁亮开门一看,只听前院马嘶鸣人惊叫,还有男人大声吼:“都到院中来,谁也不准乱动乱叫!不听话的给老子削掉耳朵割掉鼻子。”鲁亮一听,知道这是土匪来抢大户了。他冷冷一笑,心想,这苏老爷也早就该被抢了。这时,两个头戴黑面罩手持大刀的土匪已经搜到他这里。“走!前院去。”两土匪挥着刀吼道。苏小姐吓得紧紧拉着鲁亮的衣角,鲁亮牵着她,跟着土匪往前院走。

到前面大院一看,火把光亮中,苏老爷和太太还有冯管家和一干下人已齐聚在院中,太太看见她牵着小姐过来,忙把小姐拉过去搂在怀里。一个高大的土匪头领站在台阶上说:“苏老爷,兄弟这次来只为暂借一些钱财维持山上用度,你要是配合得好,我们不会伤贵府上下一根汗毛,要是配合得不好,哼!”苏老爷点头哈腰地说:“是是是,我一定配合一定配合,现在家中现银只存一千两,冯管家,去抬来,另外,兄弟们看上什么,尽管拿,尽管拿。”

鲁亮看着苏老爷那孙子样,心里痛快极了,好象这次抢劫是他干的一样。他知道,现在朝廷内外交困,听说皇上的龙椅也可能坐不了几年了,官府无能,除了省府县城,乡间基本无力管治,山间草野匪盗四起。他不怕土匪,反正他是穷骨头一根,他反而希望土匪多来苏老爷家几次。

很快,冯管家带人抬现来一箱银子,土匪们又搜出一些粮油肉,驮在一群抢来的骡马身上,走了,当真没有伤任何人一根汗毛。

看着土匪走远了,苏老爷心疼得捶胸顿足,连声大骂那帮砍脑袋的土匪。鲁亮偷笑着回到他的房间,继续雕做那小床。

第二天,当鲁亮把做好的小床捧到苏小姐面前时,她高兴地拍着手围着他转,开心极了。

这次被抢之后,苏老爷联系附近一些富户成立了民团,他出钱最多,便担任了民团团长,民团除了大刀长矛,还花高价购买了几十只长短洋枪,苏老爷自家也配了五名佩枪的家丁。大半年时间把民团组建起来后,苏老爷人也瘦了一大圈,病倒了。看着隔三岔五有大夫在大宅进出,鲁亮心里明白,他的药已经起到了明显的作用,苏老爷已经病入膏肓了。

果然,又过了大半年后,晚春的一天,苏老爷快不行了。太太和小姐陪在他身旁,奄奄一息的他叫太太金碧云从这千工床内的钱箱里取出一个小匣子,再从匣里取出一物件,这是一件玉雕老虎,可只有老虎的左半身,他对太太和女儿说:“你们听好了,我死后,生意上的事先由冯管家管,你们要让鲁亮把两架千工床做完,一架是给女儿的嫁妆,另一架送给一个人,那个人手上有这只玉虎的另一半,到时他会来找你们,只要他手上的另一半玉虎跟这一半能合缝,你们就把千工床送他,他就是你们的保护神,有难处就找他。

“世事难测,我不在了,除了这个人,你们谁也不能完全相信,这事不能告诉其他任何人。我现在不告诉你们这人是谁,是因为时机未到,是为你们好。汪世发要与我们攀亲家,我看他儿子还不错,汪家也有家底,与我家门当户对,他过两天就来提亲,就应了吧,小姐渐渐大了,要学会理家,生意上的事也要知道。”

过了两天,苏老爷的世交汪世发来苏家提亲,订婚仪式过后三天,苏老爷就不行了,临终时,他还叫来鲁亮,要他一定要把千工床做完做好,鲁亮磕头答应,心里却在想,别啰嗦了!老东西快死吧。

苏老爷死了,在鲁亮的期盼中如他所料地死了,可他还得继续在苏家当长工做千工床。苏小姐仍然时不时来看鲁亮干活,经常看着看着,脸上便泛起红云。

当第二架千工床完成时,苏小姐已经十五岁了,长成大姑娘的她已很久没来看鲁亮干活,这天,她来了,当看到摆在院中这架新完工的千工床时,她里里外外仔细观看了这床,纤纤玉指在那些精美的雕刻上轻轻抚过。看完这床后,她走到鲁亮身后,突然拍他肩上一下,大声说:“鲁木匠做得好,赏银三十两,哈哈哈——”说罢一脸娇羞地走开了。

鲁亮被小姐刚才那一拍惊得一跳,他没想到长成大姑娘的小姐性格还象原来那样直爽,更没料到小姐竟然要赏他三十两银子,这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差不多相当于一般木匠一年的工钱,这钱他可以拿回家让母亲为兄弟娶媳妇了,只是他不知小姐笑着说的这话是真是假。

这天下午,苏小姐果然带着丫环给他送来三十两银子,小姐说:“这是赏你的,还有一架床,你要好好做,下次会赏你更多。”

“谢谢小姐!”鲁亮接过银子鞠了个躬,一抬头,看小姐直直地看着他,他脸一红,小姐也红着脸一转身离开了。

看着小姐的背影,鲁亮的心咚咚直跳,象只汪汪乱叫的小狗要跳出来似的。二十五岁的他当然向往男欢女爱,可他哪敢想婚姻大事,母亲倒是几年前就在为他张罗,可年龄与他差不多的女孩早嫁人当妈了,比他小的既嫌他岁数大又嫌他穷,媒婆请了十多个,媳妇一个没说成。母亲为此见他一面就叹息半天,他安慰母亲说十年长工满了他才二十八,到时有手艺能挣钱不愁娶不到媳妇,可话是这么说,连他自己也没啥信心,如今看着比自己小十岁的如花似玉的小姐,他不免心旌荡漾,可他知道,小姐只能出现在他的梦中。

四怨梦

春去春来,花开花落,又两年过去了,苏小奶已经十七岁。鲁亮的最后一架千工床也完成了大半,此时的大清王朝已风雨飘摇,地方治安各自为阵,民团与土匪谁强谁称王。苏老爷死后,民团团长由冯管家接任,冯管家圆滑世故,对周边土匪一手拿糖一手拿枪,这两年倒也平安无事,可看着日益动荡的时局,冯管家还是劝太太金碧云尽快让小姐出阁,以免招来祸端。

太太来到小姐闺房,说了让她尽早出阁的意思,苏小姐撅起嘴一百个不愿意:“人家还小嘛,再等两年。”太太说:“还小?十七了还小?人家有十五就出阁的,你早一天出嫁,我早一天放心。”苏小姐还是不情愿,太太说她一番后,她无言地低下了头。

太太走后,苏小姐沉默了半晌,然后关上门,从床下拉出一箱子,从箱中取出一物件来,这物件正是鲁亮给她做的那架玩具小床,看着这床,她脸红了,伸手一摸,烫烫的,她又捂住胸口,感觉心也跳得咚咚的,她知道她的心儿为什么跳得这么快。

自从八岁那年一头撞上这个小木匠后,她就对他有了特别深的印象,后来看着他把那一根根巨大的木头变成各种各样千奇百怪的形状,再一件一件地组合起来,变成一架宽大而精美无比的大床,在他旁边无数次地看过他那双手,她真不知道是哪个神仙给了他那么一双精巧的手。在一次次的的观看和想象中她长大了,他那双手和他这个人也一步步地走进她内心深处,直到有一天,她一想到他时脸就发热,这时她知道她这个千金大小姐喜欢上这个抵债当长工的木匠了。

可她不敢把这秘密告诉任何人,她知道父亲已经为她订了夫婿,是县衙汪师爷的小公子汪卫,这汪卫,她只是在订婚仪式上偷偷见过一面,虽然看上去斯斯文文,可她跟他连话都没说过一句,要她跟他过一辈子,真难以想象,如今母亲要她尽快嫁给这个人,她真不知如何是好。想了一阵,她决定去问问鲁亮。

苏小姐来到鲁亮干活的院子时,鲁亮正在刨木,看着薄如蝉翼的木花从刨子背上的口里卷曲着钻出来时,她觉得神奇极了,美极了。鲁亮看了看她说:“小姐,木花用完了?”苏小姐点点头,又摇摇头。

三年前,鲁亮把从紫檀木上锯下的锯末和刨下的木花给她一些,说用这锯末搓脸或把木花用温水泡湿贴在脸上比什么脂粉都好,她照他说的做,果然她的皮肤变得非常白嫩细腻,后来连她母亲也舍弃脂粉用这锯末与木花,她们叫他把这紫檀木锯末和木花全收着,用完又来拿。

鲁亮见她摇头又点头,奇怪地问:“小姐你怎么了?”她犹豫一下说:“母亲要我出阁了。”

“哦?”鲁亮抬头看了她一眼说:“恭喜小姐了。”苏小姐上前一把夺过他手里的刨子扔在地上,说:“你真是块呆木头。”说罢恨了他一眼,转身走了。

鲁亮真象呆木头般立在地上,其实他非常明白小姐的心思,可他更清楚,白天鹅和癞蛤蟆是永远到不了一块儿的。

但他哪里想到得,这只白天鹅却飞到了他这癞蛤蟆的身旁。

这晚上,鲁亮正在处理白天没弄完的雕刻时,只听嘎吱一声门响,回头一看,小姐进来了,他正要问她来干什么,她已来到他身旁,“噗”一口吹灭了灯,她一下抓住他的手,依偎在他怀里说:“我把我给你,你敢要吗?”

他听着她急促的呼吸,感觉着她胸部剧烈的起伏,不知如何是好。她说:“来吧。”把他朝屋角堆刨花的地方拉,两人一下躺倒在那堆厚厚的刨花上,搂着怀里这堆柔柔的炭火,他感觉自己快熔化了,他不知该进还是该退。

“小姐——小姐!”外面传来喊声,他赶忙搂紧她一滚,腾出一只手把刨花朝两人身上盖。刚盖好,就听门一响,他从刨花缝里瞧去,只见太太带着两个丫环打着灯笼进来了,她们四下照了照,见没人,又转身出去了。听着脚步声消失,鲁亮这才把小姐拉出来,他说:“你快走吧,要是被人发现了,我就没命了。”她没作声,两眼含泪,扑进他怀里,一把掀起他的衣服,在他左胸口上狠狠咬了一口,然后转身出去了……

苏小姐出阁了,送亲的队伍最前面是万工轿,后面是千工床,由于千工床太大,只好把它拆成大小不等的十多件,两人抬一件,到新郎家去后再组装,鲁亮跟在旁边。按照乡俗,一般人家结婚时,床是由男方准备的,可也有的有钱人,为了显示自家的富裕或为了女儿以后在婆家不被人小瞧,主动陪嫁床。在床的后面是各式各样的家具,除了床上用品、衣裤鞋履、首饰、被褥以及女红用品等细软物件,还有大至床铺,小至线板、纺锤,这些都由挑夫送往男家,大件家具两人抬,成套红脚桶分两头一人挑,提桶、果桶等小木器及瓷瓶、埕罐等小件东西盛放在红扛箱内两人抬。

一担担、一杠杠都朱漆髹金,流光溢彩。床桌器具箱笼被褥一应俱全,日常所需无所不包。蜿蜒数里的红妆队伍延伸数里,浩浩荡荡,仿佛是一条披着红袍的金龙,洋溢着吉祥喜庆,炫耀着家产富足,引得无数路人围观,人们把这种景象称这为“十里红妆”。

到了汪家后,鲁亮立即在几个助手的帮助下在新房里组装千工床,不到半个时辰就装好了。然后,他来到大厅,远远站在一个角落里,看新郎新娘拜天地,他摸着胸口那两个如同相对的月牙儿的疤痕,当时被小姐把胸口的皮咬破后,他用一些草药粉涂在上面,故意让伤口结出两道凸起疤痕,他要让这两道疤痕永远留在他身上,永远留在他心上。

结婚后,苏红才知道丈夫汪卫表面上斯斯文文,实际上是个喜欢吃喝玩乐且脾气暴躁的浪荡公子,婚后还不到一个月,一天,为了一点小事,他竟然动手打了她了两耳光,从小没人动过她一指头的她忍无可忍,到公婆面前哭诉,没想到她这当师爷的公爹说出一番大道理来:“在家从父,出嫁从夫,现在,你的夫婿就是你的天,养你是他的天职,打你也是他的权利,他打你自然有打你的道理,你一妇道人家,应该忍让为上,不要动不动一点小事就闹上了天。”小女子的口怎能说过大师爷的嘴,她哑口无言,只能流泪。

打这以后,汪卫更是有恃无恐,对苏红稍有不顺,轻则责骂,重则动手,苏红能忍则忍,实在忍无可忍她也还口。一天晚上,汪卫又动手打她一耳光,她一怒之下也还了他一耳光,汪卫指着她大声说:“你别以为你家里有钱有枪,能陪嫁你这么大的千工床你就了不起了,我这就烧了它给你看。”说着当真拿起蜡烛点燃了蚊帐。火苗很快如蛇般蹿起,舔上床顶,待闻讯而来的下人把火扑灭时,千工床上方的几处屏风已经被烧坏。

这时,鲁亮已经快完成了苏家最后一架千工床,再有半年他的十年长工期就满了。小姐被欺负的消息传到太太金碧云这里,她气愤异常,想不到看上去斯文的女婿竟是这么一种货,他派鲁亮去把那床的屏风拆回来修理,同时派两个丫环和四个背枪的家丁去把女儿接回来。

鲁亮在取那些被烧坏的屏风时,苏红在一旁幽怨地看着,他假装没看见她,只埋头干活。

回天台镇的第三天,传来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皇上被人赶下了龙椅,鲁亮听到这一消息,先是一愣,继而又想,这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呢?管他谁当皇上,自己不还是干木匠吗?可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事还真与他有关系。

五萦梦

皇上一下台,天下乱起来,金碧云担心女儿,派人把她接回娘家住一段时间。苏红进院门,见母亲迎了上来,她扑上前抱住母亲哭道:“娘啊,他们欺负我,父亲不在,谁为我作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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